斯特拉(1 / 1)

星期六早晨,我穿好衣服,煮上咖啡。我应该吃点东西,但煮东西还得等。我吞下最后一口咖啡,咖啡很热,尝起来有点像洗碗的皂水。我用水漱漱口,吐在水池里。

我走出去开车。先打火起步,倒车时转过身去看后窗。我穿过门柱,正要掉转车头,忽然有人敲了一下副驾驶的车窗。我立刻刹车,扭头张望。

约翰·林德伯格正咧嘴看着我。他的小狗跟在他身后,不住地颤抖着。我摇下车窗,以为他会简短地吹嘘一下他在股票市场上如何大杀四方,或者和特蕾丝这段“公开”关系的更多细节。

“你赶时间吗?”他问。

“对不起,约翰。我没看见你。”

“我藏在树篱后面,斯特拉,不是你的错。”

我重新摇上车窗。约翰把手放在上面,向前倾身,冲我眨了眨眼。

“每次我见到你,都觉得你又变漂亮了。”

我看了看时间,给他一个“你懂的”的微笑。

“你要背着亨里克做什么?他知道他的小娇妻要独自外出吗?”

“请不要告诉亨里克。别出卖我。”我继续倒车。

约翰·林德伯格抓着车窗。他看着我,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在开玩笑吗,斯特拉?哇,太酷了。我说嘛,这就是你维系夫妻关系的秘诀。我突然有点兴奋。去吧,女士!”

我拐上街道,开车走了。在后视镜里,我看到约翰和他的小狗站在街中央。我很不理解,他双手握拳高举在头顶什么意思。团结奋斗?我暗自乐了。如果亨里克在这里,我们会笑成一团的。

我才出门一小时,电话就响了,铃声又突然又尖锐。我开着车,被吓了一跳,只好转入休息站接电话。

“我吵醒你了吗?”亨里克说。

“没有,”我答,“玩得开心吗?”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看来他在户外。

“米洛还在睡觉。我跑完步在花园里喝咖啡。你干吗呢?”

“没干吗呀。”我撒谎了。

“我想你了。”他说,“但你休息一下挺好的。”

“我也想你。”我安抚道。

他们正在威斯特兰德家族的乡间别墅度假,那是一个庄园,里面有马,有狩猎场,还有一个私人海滩。我本该去的。但我没有,我另有打算。

我们聊了一会儿房子和船,聊了他们今天的安排。他说他的父母向我问好。我让他也代我向他们问好,再帮我给米洛一个大大的拥抱。聊天结束后,我又开车上路了。

威斯特兰德家族所处的社会阶层和我不同。我家属于工薪阶层,我在郊区昆桑根长大,那里的成长环境比亨里克的简单得多。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我家只有妈妈、我和大我七岁的姐姐海伦娜。亨里克出生在斯德哥尔摩市繁华的郊区丽汀格,就读名校,学航海技能,学打网球和高尔夫。他的前女友是个叫路易丝·范什么的法律系学生。她有一笔信托基金,在岛区传统的贵族聚居区上还有一间面积庞大的公寓。

妈妈和海伦娜不看好我们的恋情。但是亨里克的父母很喜欢我。他的母亲玛格丽塔很高兴儿子能找到一个通情达理的爱人来陪他度过下半生。我和他一样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

我快到尼科平了。他们的乡间别墅离这儿不远。昨天,亨里克最后一次试图说服我和他们一起去。

他对我描述了一番如何在壁炉旁度过宁静的夜晚,在清凉的秋日去散步,在深夜里痛快地享受和熬夜,**着我改变主意。我说我没什么兴致,我累了,也不太合群。我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休息。

我通常会感到内疚。但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

我开车穿过出口。

两小时后,我向斯托维克和斯特兰德庄园开去。上次来这里还是丹尼尔开的车。我甚至还没有考驾照。我记得上次最后几英里时,他嘴里咒骂个不停。这条碎石路积满灰尘,一路上全是深深的坑洞和急转弯。他担心他的车会受震动冲击,担心沙砾会刮坏车漆。他还说他怕会撞上一些傻乎乎冲出来的乡下土包子。

昔日的碎石路已经修好了,化身宽敞的柏油路。以前的斯托维克(Storvik)都是森林和田野,现在新建的房屋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好像直接从商品目录中发货的一般。连片的草坪绵延开来,周围还放置着红色的三轮车、公益蹦床和石头日晷。这些地皮上都没有种树,其中一些还是建筑工地。

在工地开外,柏油路消失了,又是一条老旧的碎石路。那边没有新房子,也没有正在施工的建设项目。

我一个急刹车。

一只大红鹿站在我面前,它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盯着我,巨大的鹿角就像一棵树。我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出手。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是一种问候。大红鹿转身跑开了。它一跃而起,跑进了马路另一头的一块地里。我目送它远去,直到它消失在浓密的树林中,才回到车上。

我转入森林小道时,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四个多小时后,我到达了目的地。

斯特兰德庄园,这个标志仍然挂在车道的上方。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并无两样,只是破旧了不少。这条森林里的路其实就是两条深槽,中间长满了高高的草。两边都是茂密的灌木,树枝在路的上方纵横交错。我缓慢地穿过一条铺满橙色树叶的隧道,到达停车场。

一辆露营车被遗弃在这里,没有门,窗户也破了。几辆生锈的自行车靠在松树上。树叶、针状物和松果覆盖着这片田野。

我从车里下来,舒展着僵硬的身体。我沿着碎石路向主楼走去。在低矮的房子后面,草坪如同一片野生草地,向大海延伸。左边的迷你高尔夫球场上长满了青草和灌木林。屋外那条走廊上的木板东一块西一块的都不见了。木板下面的灌木丛探出头来,百叶窗紧闭着。这个海滨度假胜地似乎早就被遗弃了。

我绕着主楼走,沿着碎石路向右边的六间小屋走去。它们在水边那片高大的树木间,离主区域有点儿远。第一间是最远的。

我们住在海边第一间私人小屋里。我坐在门廊上,爱丽丝睡在树木之间的婴儿车里。我想,在乡村这种清新的空气中睡觉对她有好处。枝叶繁茂的树木撑起了浓密的阴凉。

海滩边上有更多的小木屋,都有人住了,沿路的营地也满了。这里有一群德国人和荷兰人,还有很多带孩子的家庭和开房车来的退休人员。

我们的小屋清幽、宁静、舒适。只有丹尼尔、爱丽丝和我。我们安享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这几天真是太美妙了,没有比这更自在的生活了。

但是明天,我们的小假期就要结束了,我们又要回家了,所以我要好好把握今天。

这些小屋也需要修葺了。在阳光暴晒的那一侧,几乎所有的油漆都已脱落,而另一侧的屋顶也变形了。我走上那条走廊,踏入我们曾经住过的小屋,透过窗户往里看。靠窗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不见了,棕橙相间的沙发和占据卧室大部分空间的双人床也不见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没有焦虑,没有喧嚣的情绪。我就在事发之地斯特兰德庄园。但我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情绪波动。

我转身走向海滩。

波罗的海的风夹杂着盐和海草的腥味。我深呼吸一口,让清冽的秋天的气息充满我的身体。我蹲下来,摸了摸水。水是冰冷的。虽然才到9月,但夏天已经过去了。我站起来,凝望着这片蔚蓝的海。

那天晚上,爱丽丝醒了,于是我们走了出去。我们坐在这里,看着天上那轮满月。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心里异常平静。

低沉的狗吠打破了这片寂静。

“巴斯特!”一个穿着皱巴巴宽大外套的老妇人以惊人的速度追逐着她的狗。

那只狗冲进了水里。它看见我,高兴地冲我奔来,停在我面前,甩着湿漉漉的皮毛。它是一只体形巨大的狗,那颗大脑袋不停地摇晃着。水珠朝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别担心,它不危险。”老妇人喊道,边走边裹起外套。整个场景都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只红褐色的短毛狗,身体很健壮,几乎和它的主人一样大。我朝她微笑,拍了拍狗。

“不过,它没什么礼貌。”老妇人边说边系住它。

“它很可爱。”我说。

“你听见了吗,巴斯特,你这个坏家伙?”她语气和善,大狗发出低沉的吠声回应她。

“它是什么品种?”

“英国獒犬。你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拉普狗。”老妇人得意地斜睨了我一眼,“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们很少在斯特兰德庄园看到有人。”

我环顾四周:“很久以前我在这里度过假。我刚好开车经过,想来看看它会不会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

“不是,再也不是了。”那女人对着周围的环境摊了摊手。忽然,她笑了。“我在想什么呢?”她指向我这边,“我叫伊丽·玛利亚。我们住在山的另一头。我在那里已经住了40多年,巴斯特跟着我八年了。”

“斯特拉,”我介绍完,和她握了握手,“以前这里环境清幽,到处都是花。各种颜色的植物、花盒、花坛、灌木,还有修剪细致的树木。”

“你什么时候来过?”

“1994年,8月。”

“这个地方荒废了真的很可惜,以前打理得很好,很受欢迎。夏天总是游客成群。”

“为什么现在没人打理了?”我问,“这块地一定很值钱。”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很多开发商在周围虎视眈眈。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但年复一年,这里还是老样子。”

“怎么会这样?”

“嗯,我想想,你是94年来的,你说呢?”

我和伊丽·玛利亚沿着海滩漫步,听她追忆往日的故事。太阳当空高挂,阳光下的海面熠熠生辉。巴斯特又跑掉了,它冲在我们前面,在海滩上的浮木和残骸中四处觅食。

“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衰退的记忆既会让你失望,也会让你受益。”伊丽·玛利亚说,“但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夏天,有个小女孩在这里溺水身亡了。那家人是游客。来的时候,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回去的时候,可怜的父母已经痛失了心爱的女儿。那是个悲剧。伦丁深受打击。他是斯特兰德庄园的主人,他为此奋斗了一生,几乎全凭一人之力自主经营。但很快他就死了,非常突然。他的女儿变成了业主,但她什么都不管。从那以后就没见过她了。”

我们继续沿着海滩走下去,穿过主楼,经过迷你高尔夫球场的旧迹。伊丽·玛利亚抽了抽鼻子说:“那一年,她搬到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消失了。她生了一个孩子。我想,可能是因为单凭她一个人,实在经营不来这么大一个庄园。”

我们走到了沙滩的尽头,远处有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滑翔。巴斯特屁颠屁颠地跑去看它们。

“这儿是尽头了吗?”我说,“我记得这片海滩一眼都望不到边。”

“记忆是会骗人的,”伊丽·玛利亚说,“以后会更糟。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我们继续沿着小路走,穿过长在奇石嶙峋的海滩上的一丛丛蒿草。我记得我们以前把这条小路叫作险阻之路。

“我想起来了,”我说,“这条小路上有很多供人冥想的驿站。”

我们在一个大石头围成的中间堆着拳头大小的小石头的石环前驻足,石环旁边钉着一块牌。伊丽·玛利亚弯下腰,背着手,仔细地端详着。

“如果你的眼力够好,你可能看得见上面的话。我什么都看不清,也记不起来了。”她轻轻拍着前额,咯咯地笑了。

“劫难之环。”我说。

我走进石环里,捡起一块石头搓了搓。我在思考着心中的顾虑和以前遇到的磨难。我把石头扔到石环外,假装把烦恼都扔掉。我认真地扔完,心中的烦恼似乎减轻了不少。我转过身来,看见丹尼尔朝我咧着嘴笑。

“也许我应该把你从石环里扔出去,斯特拉。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只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大吼一声,沿着小路追他。我们大笑着相拥,在草地上亲吻对方。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的生活在将来的某一瞬间会崩塌。

我站在石环里,捡起一块石头搓了搓。尽力把它扔到最远的地方。这丝毫没有给我带来解脱的感觉。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我缓缓地跪下,抽泣着、尖叫着,直到丹尼尔过来,执意把我拉走。

伊丽·玛利亚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时,我强迫自己从消沉的情绪里挣脱了出来。她捏了捏我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们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段路,这条小道就往上延伸到一座陡峭的山丘上。在我们的正下方是一条碎石路,我们在那里分开。伊丽·玛利亚和巴斯特要走那条路,因为速度更快。

“不然巴斯特会难受,”她说,“它容易低血糖,你懂的。”

“我懂,”我说,“我丈夫也是。”

伊丽·玛利亚笑了,我们抱了抱对方。我继续朝山顶走去。我走到了一个险峻的悬崖上,悬崖的左边生长着不少树,一栋建筑俨然矗立其中,但林荫遮住了它的部分面貌。

我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边是面向大海的悬崖峭壁。上次游玩我没来这里,我们不能推着婴儿车走这么远。在这里,你的目光可以探到波罗的海对岸数英里之远。悬崖以一个陡直的落差骤然而止。我走近前来,站在悬崖边往下看,崖底层层巨浪冲刷着岸边的巨石。

一只石鹿站在我下面的灌木丛中。它总是这副作势要逃的姿态,却只能永远冻结在这里。我坐在它旁边,凝视着大海。

回去的路上,我在劫难之环停了下来,进去捡了一块石头,放在手心搓了搓,把它远远地扔进了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