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1 / 1)

该死的,他们已经到了。

我在厨房听着大厅里的嘈杂:鞋子踩在大厅地毯上的咚咚声、夹克衫摩擦的沙沙声和衣架碰撞的叮当声,小女孩的尖叫声、打招呼的拍背声、男人的笑声,还有一串高亢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显然她亟需即时的关注和回应。

今天早上,亨里克提醒我晚上有聚餐,我假装期待不已。不幸的是,那时候要取消为时已晚。我给一家餐饮公司打了电话,他们带着精美的秋季菜单过来了。工作人员在餐厅里做餐前准备,他们把食物放在餐盘和碟子上,再把它们放进食品保温器里。

今晚我要怎么硬撑过去?

经过今天的团体治疗,其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喝了一大口红酒,谢天谢地,亨里克在他们到之前就把它带回家了。

我脸上挂起微笑,走出大厅迎接我们的客人。

“她出来了。”马库斯一脸欢喜,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斯特拉。”杰丽娜叽叽喳喳地叫着,吧唧左右亲了一口我的脸颊,“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丰功伟绩。”

马库斯的新女友自称是个模特,她确实很有模特范儿。她是一个关注美容、健康和正念的网红博主。她开怀地笑着,露出一口持久炫白的贝齿。她的身体连一盎司多余的脂肪都没有,她有着一双金褐色的匀称大长腿。她很喜欢穿黑色短裙来炫耀它们。她可能连25岁都不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只有20岁出头的妙龄女子才可能有这种状态。

埃巴和索菲娅是马库斯的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她们吵吵闹闹,一直没停过。米洛走出房间,主动让她们玩电子游戏,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一定要记得好好奖励他。亨里克带着马库斯和杰丽娜进客厅聊天去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却一点都不想参与,我脑子里想的是伊莎贝尔·卡尔森。

爱丽丝。

我看见了你脸上的酒窝,你的耳朵。你笑得小心翼翼,没有透露半点真实想法。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想你。从你消失的那天起,你就成了令我心底隐隐作痛的一根刺。

你到底去哪儿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无法沉默以对。

但我确实试过别的方法——喝更多的酒。

杰丽娜说她想参观我们的房子。

我以处理食材为借口逃到了厨房。

我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当杰丽娜热情地来和我攀谈时,我又斟满了杯子。

她超级喜欢我们的灰色大沙发、地毯、铜罐,包括罐子里巨大的仙人掌。她超级喜欢我们院子附近墙上的黑白照片,上面的风景多迷人,还有地毯,多么漂亮的地毯,还有书架上的小雕塑,她全都好喜欢!我们家完全可以放在室内设计杂志上,我们的房子怎么可以美成这样?

幸亏亨里克走进厨房搭救了我。他说我在设计方面一直很有天赋。或许她才是他要救的人?他可能看出来我快受不了她了。

我又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我要走进迷雾深处,逃离这压迫着我的尖锐刺骨的现实。

晚饭我几乎都没有参与。

各种声音响了起来,相互混合:椅子刮擦声,餐具蹭到盘子咔嗒作响,还有咀嚼声和咕噜声,这些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攻击着我。亨里克正和他们讨论自己的公司。说公司运营得多好,扩张得多大,销售额不断地增长,很快就要迎来振奋人心的新挑战,等等。“那你们呢?”“我们在一起16年了。”“你们结婚多久了,亲爱的?……这是塞拉诺火腿、帕尔马干酪和咖喱烤大虾。”“嗯……好久了。”“哦,天哪,现在怎么样?”“很快就14年了,米洛13岁了,我们在这所房子里已经住了12年了,从我们重新装修厨房到现在肯定有五年了,对吧?亲爱的?”“这是晒干的番茄和蒜香沙司烤制蔬菜。”“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就直接去酒店。”“是的,这个周末我们在尼科平(Nykoping)外的威斯特兰德乡村别墅见,一定会很好玩的。”“不,上次亨里克猎鹿去了好久。”“这是羊乳酪、哈洛米芝士和芦笋,对。我们在阿布扎比(Abu Dhabi)的时候。”

所有这些对话似乎都来自另一个房间,另一栋房子,人们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用一门我说不流利的语言交谈。亨里克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捏了捏,无声地催促我:拜托,你快醒醒。

“不,我们没有搬家的计划,我们喜欢这里,对吧,亲爱的?”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按压。我像个白痴一样点头微笑,仿佛我的一生中除了点头微笑什么也不用做一样。

“你是心理医生吗?”杰丽娜靠向我,大声问道。

我在椅子上直起腰来。“没错。”我轻声说。

“你怎么做到整天听别人发牢骚的?”她问,“听他们哭诉日常的烦恼和问题,我会发疯的。那一定超级郁闷。”

这就是坚持练正念的人?

我把杯子递给亨里克,让他给我再添一杯。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到。他倒了一点。我说:“心理治疗不会为了解决问题而沉溺于问题上,”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解释道,“心理治疗的目的是检测出可以改变的模式或行为,学习如何应对我们的恐惧,改掉旧习惯,养成新习惯,发展成一个真正的人。”这是我的惯常回应,给白痴简单地科普一下心理治疗。

“你为什么会决定进入这一行业?”

“我遇到了鼓励我的人。”

“这真是超级让人感动,”杰丽娜说,“我的意思是,你能帮助好多人。”她饱含深情地看了马库斯一眼,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脖子,“马库斯说,你总是很快乐,”她继续说道,“你看起来心态很平衡。”

心态平衡?我想站起来,把所有的盘子都砸到地上,对着它们大喊大叫,让它们下地狱。

亨里克把手放在我背后。“斯特拉非常棒。她很坚强,很专注,无论她想做什么,她都能做到,”他说,“这就是我爱上她的原因。”

“她一直这么冷静自持吗?”杰丽娜问。

马库斯笑了:“斯特拉有脾气的,我发誓。但这么多年,她性子收敛了不少。你说呢,小亨克?”

对,小亨克,你说呢?斯特拉修身养性了吗?

他朝我咧嘴笑了笑:“表面上收敛了。”

白痴。我爱你,亨里克,但今晚你是个白痴。

晚饭后,马库斯带杰丽娜去二楼参观。她已经看过楼下所有的房间了。我又躲进了厨房里。我在煮咖啡,把精美罗斯特兰德陶瓷餐具摆到桌子上,这套餐具是从亨里克祖母那里拿回来的。我有种把所有东西都砸到墙上的冲动。

“你今晚没怎么说话。”亨里克走进来,靠在厨房的吧台上。

“我必须说话吗?”我又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亲爱的。”他把杯子拿走,“你有点醉了。你喝得比平时多。”

杰丽娜的高跟鞋在我们头顶上方咔嗒作响。

我指着天花板嘶吼道:“她简直是个疯子,她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跨越底线的人。除了外表,马库斯还看中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什么?”

“如果说有人歇斯底里,那就是你,”亨里克看着我说道,“你一副想掐死她的样子,这可不像你。”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拉近,亲了亲我的头发。我任由他抱了我一会儿,便扭动起来,说我要去洗手间。

我走进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把脸埋在手里。我真是个可怕的人,我为自己感到万分抱歉。

房子里现在很安静。餐饮公司的工作人员拿走食品保温器、托盘、盘子和碗,开始收拾桌子和洗碗。

客人都走了,米洛睡着了。亨里克睡在我身后,爱抚着我的身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接触了,一般只有晚安吻。我尝试着享受,但即使喝了那么多酒,我还是不能放松。我太生气、太伤心了。

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吻了吻我的肩膀,咕哝着说晚安,背过身去。

确定他睡着后,我就下了床,去大厅拿手提包。我爬到沙发上,打开日记本。

1994年8月5日

佩尼拉今天来了。除了宝宝的话题之外,我们还聊了点别的。谈话很有趣,这是我平日里一次愉快的休息。我很感谢她。所有其他的朋友都远离了我。

但我们很坚强,我和我的小毛球都很坚强。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开心,很满足。(每个人都问她是不是一个“好”宝宝,就像她是一只狗或什么的。“是的,她很好,也从不咬人。”或者“好吧,她不是故意的。”我这么回答。)

但最近她比平时更难伺候了。她睡得很轻。我一把她放下,她就会醒过来抗议。如果我躺在她旁边,想要站起来,她就会大哭。

她会出牙吗?这是我们几个星期来一直在讨论的话题。她一不高兴,我们就打趣道:“出牙齿了。”但我们还没有看到一颗新牙齿。猜猜?饿了,饱了,累了,太热了,太冷了?

也许这只是一个阶段,一个不好玩的阶段。

不管怎样,丹尼尔20岁了,他的父母送了他最贴心的礼物——属于我们3个人的小假期。耶!我们下周末就出发去斯特兰德庄园,那是一个位于山猫地蓝色海岸的旅游胜地。

听起来不好玩吗?一个海滩庄园。

也许在那里我们会比在家里睡得好,谁知道呢。希望如此,因为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整个夏天,丹尼尔都在从早到晚地拼命工作,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再见面时,我们都不太习惯对方在身边的感觉了。我们需要这个朝夕相处的假期。

我们需要一起到某个地方去。开着车,唱着无聊的歌,转悠转悠。我们将住进一间小木屋,享受日光浴,游游泳。

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