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三。时间过得真慢。
喝完早晨这杯咖啡,我把杯子放进洗碗机,合上餐桌上的日记本。扔掉它是愚蠢的,似乎这样做就能改变些什么一样。昨晚我和米洛还没走到停车场,我就让他等等我,飞快地跑回了瓦萨伦大厅,从垃圾桶里翻出那本日记,擦干净,放回了包里。
读完这本日记,往事仿若历历在目。和想象中一样,内疚和焦虑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自己做了永远都无法挽回的事情。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继续生活。我一直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亨里克不知道。他还不能知道。
我锁上前门,朝车走去。隔壁邻居在挥手喊着我的名字。每次我们出门或回来,约翰·林德伯格总是在外面看着。他之前在一家大投资公司当财务顾问,最近被炒鱿鱼了。他一直性骚扰女同事,被举报了。当然,公司给了他优厚的离职补偿金。他虽然越界,但做到了这个职位,走得也还算体面。我们把他叫作投资者。他整天待在家里,吹嘘他当一个日内交易者的新生活。他很烦人,但无妨,和他聊天有时也挺开心的。但我今天没心情寒暄,所以我挥挥手,开车走了。
我走过接待处,向雷娜特打了声招呼。她问我感觉怎么样,说我脸色有点苍白。我没有告诉她我一夜未眠,也没有说我胃口不佳。我笑着调侃说,我脸色一直都是这样,这得怪我家的基因。她笑了,我也笑了,转身沿着走廊走回办公室。我挂起外套,换下鞋子,坐在桌子旁,拿出日历和笔记本电脑。我翻翻日历,记下今天的行程。早上有两个活动,午饭后进行团体治疗,之后还有一个会议。
我已经九天没见到她了。那个自称伊莎贝尔·卡尔森的女孩。这是枯燥乏味的、令人窒息的、空虚的九天。我一直都在灌自己酒。当然是为了借酒消愁,不然呢?
我不喜欢亨里克一直往家里带的红酒,我甚至不喜欢葡萄酒。葡萄酒不好喝,喝了就头疼,每次喝超过两杯,我都会不舒服。但前几天晚上,为了睡觉,我都大口大口地喝酒。虽然这样也没什么帮助,不过还是比安眠药好一点。我一吃安眠药,第二天大脑就宕机了。是的,我知道酒精不是长久之计。喝得越多,我旧病复发的风险就越大。
这种不确定性令人煎熬。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办法让我内心嘈杂的思绪和疑问沉淀下来,我不停地在确定和怀疑之间摇摆。我觉得我的直觉没有错,但我也可能错了。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完全失去了耐心。
伊莎贝尔·卡尔森,今天她第一次参加团体治疗。我不记得上次我对即将开始的治疗聚会感到紧张是什么时候了。或者说,我在害怕?也许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自尊心没有以前那么强了。不,我知道莉娜·尼米(Lina Niemi)的遭遇不是我的错。在我的领域里,我是专业的。
不过,我应该早点发现她的问题。我努力了很久,她却没能好转。最后她变得非常依赖我,想让我随传随到。
我试图把莉娜·尼米转给其他医师,很快就发生了她自杀未遂这件事。去年5月,她开了一把抗抑郁药,就着酒水一口全吞了下去,被她妈妈及时发现了。她因为胃痛在医院住了一晚。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她没有生命危险,但莉娜说她差点就死了。她声称一切都是我的错:在心理谈话中,我态度不够负责,对她的心理问题和寻求帮助都不理不睬。她说我不够专业,导致她对我极度依赖。
莉娜的父母偏信她的一面之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后来,莉娜的母亲开始在博客上诽谤我,说我的控制欲很强,治疗方法很可疑,在病人需要我的时候,我不予理睬,袖手旁观。虽然她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的名字,但在国王岛,没有多少个心理医生的名字缩写是“SW”。
不过,当他们向社会医疗保健监察机构举报我时,我还是非常惊讶。我大受打击。在莉娜的心理治疗过程中,我有误诊过吗?我对她进行了很多次心理分析,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
不,我没有误诊过。
然而,我很难确定我的同事们是不是抱有同样的看法。当然,他们都想明哲保身。好几次,他们都问我,莉娜是不是真的没有自残的迹象。每次我都向他们保证,我一直为莉娜·尼米竭尽所能。他们还怀疑我需要休息,甚至建议我休假。我清楚地告诉他们,我不需要。
我提交了莉娜的病患日志以供审查,并将我的医生版本提交给了社会医疗保健监察机构的检查员。目前还在等结果。
现在,我不能再抱怨了。
在伊莎贝尔面前,我必须展现出我的专业素养。问题是,我不知道她有何目的,这让我很害怕。
有人敲门了。现在是9点钟,我的第一个病人来了。
还有几分钟就下午1点了,我越来越恐惧。我不能再发作焦虑症了。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不那么情绪化。我试着理性思考,自己游说自己。
一切都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斯特拉。
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这只是个巧合。
这是个误会。
不可能是她。
吸气,呼气。
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焦虑的情绪啮咬着我的胃,我的视野缩小到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冲出大厅,直奔洗手间。我跪在马桶前,不停地呕吐。我站起来,抓住水池的边缘,闭上眼睛,等头晕的感觉渐渐消退。
我漱漱口,用纸巾擦拭额头和脸庞。我看向镜子,研究着自己的表情。我扯了扯嘴角,试着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开洗手间去休息室。
地毯上,九把红色的扶手椅围成了一个圆。有人提前整理了房间,可能是雷娜特,室内的空气很清新。我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强迫自己放轻松,呼吸。
索尼娅尾随着我走进来,她坐在离我最近的椅子上。聚会结束后,她会第一个离开。她患有社交焦虑症,在这个团体中的时间最长。不过,她从不说话。我向她打招呼,她做了个动作回应我。
我的扶手椅放在靠窗的地方,左边是另一面嵌有高窗的墙,右边是门。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我的手表。我总是一丝不苟的,会面之前一定到达,90分钟够了就准时结束。
还剩两分钟。
伊莎贝尔·卡尔森还没来。
克莱拉已经到了,因为她害怕迟到。
她坐在我的左边。她对自己的要求非常苛刻。虽然她在一家成功的媒体公司担任项目负责人,但她始终怀疑自己的能力。
马格纳斯也来了。他坐在我对面,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脚上那双旧鞋上。他抬起头,把挡住眼睛的刘海拨到一边,又低下头去。他长期抑郁。
伊莎贝尔打开了门。
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扎成一条马尾,穿着浅蓝色牛仔裤、黑色上衣和深棕色皮夹克。她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坐到索尼娅旁边的椅子上。
我发现我一直都憋着一口气,这时才呼了出来。
她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我抑制住了想盯着她看的冲动。让我如释重负的是,我没有再像上次会面时那样激动得难以自抑。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她像丹尼尔的妹妹玛利亚,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今天的她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们视线相对了。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伊莎贝尔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她来,一定是为了弄清楚我是谁,而不仅仅是为了心理治疗。我得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她想要什么,为什么她表现得这么神秘。我还不敢当面和她对质。如果她对我坦诚一点,一切都会容易得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
我正要开始治疗的时候,阿维德拉开门冲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马格纳斯旁边的椅子上。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明白我有多么反感他惯性般的迟到。他无视了我,拿出一盒薄荷糖,扔了一颗进嘴里。
我开始发言:欢迎各位。我上周说过,从今天起,有一个新成员要加入我们,她的名字叫伊莎贝尔。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大家都看着伊莎贝尔。她微微一笑,装出羞涩的模样。她表现得很好。她怎么会演得这么逼真?
马格纳斯:我觉得安娜不应该走。她的情况刚有点起色。
克莱拉:她说她必须停下来,才能有所进步。你这么觉得只是因为你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你本身就不喜欢变化。
马格纳斯:也许吧。我还是觉得她不应该走。
现场又陷入了沉默。
克莱拉:你这周过得怎么样,阿维德?你参加了家庭聚会,对吧?
阿维德:呃。我还以为我会疯掉。和家人在一起的那几天真是个噩梦。我妹妹很古怪。和平时一样,爸爸醉醺醺的,妈妈神经兮兮的。我们还在亲戚面前假装成“幸福的一家子”。天哪!全是假话。
门又开了,皮埃尔走了进来。
皮埃尔:对不起,塞车了。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怀疑他留意到了。皮埃尔拉出伊莎贝尔旁边的扶手椅。伊莎贝尔似乎很尴尬。
我重复了一遍:欢迎你,皮埃尔。你能赶到真的太好了。我之前告诉过大家,从今天起,伊莎贝尔加入我们的团体治疗。
皮埃尔:嗨,伊莎贝尔。希望你取得比这里的某些人更大的进步。
他耐人寻味地看着索尼娅。伊莎贝尔低下头,看向地毯。她生气了吗?
皮埃尔:如果你不开口,治疗是没有意义的。你为什么来这里?
伊莎贝尔:我爸爸死了。
她的声音真好听。她清了清喉咙,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她似乎真的很伤心。我误会她了吗,或者说她又在演戏?
伊莎贝尔: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没能及时赶回家。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说再见。我甚至不知道他病了。
阿维德:回家?你是哪里人?你这是达拉纳郡口音吗?
伊莎贝尔:是的,我来自博尔温格。
她脸红了。如果她在演戏,那她真的是个影后。
伊莎贝尔:我去年8月搬来这里读书。
我:你在达拉纳出生吗?
我问得很直接,大家都侧目看向我。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伊莎贝尔:我在丹麦出生。但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博尔温格。
马格纳斯:你喜欢斯德哥尔摩吗?
伊莎贝尔:多亏了爸爸,我才来了这里。
她笑了,似乎很尴尬。我也赞许地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她真的有那么像玛利亚吗?也许我错了。
我:听起来你和你的父亲关系很好?
伊莎贝尔看着我。她的眼神咄咄逼人,充满了挑衅和轻蔑。她什么都知道。毫无疑问,她什么都知道。但她知道我知道吗?她会不会发现我早就看透了她精心打造的假象?
伊莎贝尔: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一切。所以当我发现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时,我非常震惊。
开始了,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很快大家就会知道她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了。
阿维德:你心里觉得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伊莎贝尔:是的。他邂逅我妈妈之后,领养了我。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领养?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有说过吗?我不记得了。她称为妈妈的那个女人是谁?是她的亲生妈妈吗?
谈话还在继续,但我发现我根本就注意不到其他人说了什么。时间静止了,还是比平时快?
“斯特拉?今天辛苦你了!”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跳了出来,一抬眼,就迎上皮埃尔嘲弄的目光。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2︰33。我手表上的时间正好一样。我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只点了点头,就站了起来。我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奇怪。今天的治疗超时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走神,我还出人意料地问了伊莎贝尔一个突兀的问题。一般情况下,我只在谈话没有进展的时候才开口说话,有时是为了帮助来访者表达得更流畅清晰。但我从来不会出现这么拙劣的失误。
索尼娅先走了出去,其他人跟在后面。通常我也会马上离开房间。但今天我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我闻得到我一呼一吸间的口臭。我的腋窝出汗了,希望没人看见。
我的眼睛没办法从伊莎贝尔身上移开。
她把背包斜挎在肩上。她转身时,马尾会一甩一甩的。
她的右耳尖尖的,比左耳长一点。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有这样的耳朵。
她的右耳和丹尼尔、玛利亚的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就好像有人重重地捶了一拳我的胃,我又想吐了。
我听到了丹尼尔的声音,那声音清晰可闻,就像他在房间里一样。是的,我有一只小精灵耳朵,你要拿我的耳朵开玩笑吗?你知道吗,这意味着我会给你的生活带来魔力,斯特拉。
“伊莎贝尔?”我说。
“嗯?”她答。
我想告诉她,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20多年。我想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永远不放手。
“今天辛苦你了。”我低声说道。我只能这么做。
伊莎贝尔笑了,她脸上的酒窝陷了下去。她走了。
她走了。
我瘫坐在扶手椅里,闭上眼睛,紧紧地攥住颤抖的双手。
我埋葬了你。我们站在你的墓碑前,哭着说再见。
不过我一直都在找你。我在人群中找你,在无数张不同的脸中找你,在每一辆公共汽车上、每一条街道上找你。年复一年。
期盼着,祝愿着,等待着,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但后来我放弃了。我不再期盼,不再祝愿。我必须继续我的生活。要么我继续活下去,要么我追随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选择了活下去。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儿子,这有错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假装我们是陌生人。你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想看看我有没有后悔?有没有被愧疚折磨?你恨我吗,和我恨自己一样?
你想惩罚我?让我痛苦?
我已经很痛苦了。
你给的痛苦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和你一样,那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它不准我忘记。你想知道什么?想让我说什么?
我只能说对不起。
原谅我,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