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篮球在地板和墙壁上反弹起来,发出沉重的声音。像是用一把回音大的球拍将球击到篮板上,产生的噪声震耳欲聋。
我在索尔纳(Solna)的瓦萨伦(Vasalund)大厅里,正沿着看台楼梯走下去,手里稳稳地捧着用纸杯装的滚烫的咖啡。我坐下来,冲一些熟悉的人点了点头,掏出手机来故作忙碌,以免有人找我交谈。我整个星期都在忙,听病人的倾诉、买食物、做饭、洗衣服,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我的脑子里除了伊莎贝尔·卡尔森,什么都装不下。我一直在想她。亨里克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米洛和朋友们出去玩得很疯,我都无所谓。
马库斯发来一条短信:星期三一起去吃晚餐吗?我哥哥说听你的。
我一直很喜欢亨里克的弟弟,但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出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回复说,我们期待认识认识他的新恋人。当然,也盼望见到他和孩子们。
我认识的一个篮球班的妈妈问我她能不能坐下。我滑到长凳的另一头,看向场上的球员们。米洛在球场的另一边运球。我冲他挥手,但他没看见我。我从钱包里拿出日记本,平放在膝盖上。我还是个少女时,几乎每天都写日记,这是我最后一本日记了。
很明显,日记里每一页都写满了丹尼尔和我的生活规划,以及少女时期的幻想。我想当裁缝,或者陶艺家,或者从事时尚行业或室内设计。我全都想试试。我想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在创意领域工作,有空就环游世界,在这儿或那儿待上一个月。
丹尼尔的梦想和我的不一样。他对旅行、学习或掌握新语言都没有兴趣。他想留在昆桑根(Kungs ngen),开一家汽车修理厂。昆桑根是斯德哥尔摩的郊区,我们在那里长大。只要他的车好好的,时不时可以去街头赛车,周末能和朋友去喝啤酒,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们真的很不一样。但我依旧爱上了他,我们很幸福。
1992年秋天,我和丹尼尔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开着他的红黑斑羚四处转悠,玩得很开心,根本不知道未来潜伏着什么。我们都想要这个孩子,甚至讨论过还要再生几个。
我在日记里记录了怀孕的事,记录了我的期待和恐惧,还有人们形形色色的眼光,我们都只有十几岁而已。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为这个超出预期的孩子欣喜雀跃。
她出生了,我第一次抱着她。丹尼尔眼里满含泪水,我怀里抱着爱丽丝。
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个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小家伙。她身上有股香味,我怎么都闻不厌。还有可爱的小嘴巴,可爱的小酒窝。
读到这些的时候,我的感触更深了。里面每句话都直戳我的心扉,让我放声大笑,让我潸然泪下。老实说,我对自己写的东西记不太清楚了。这就像一个熟人在娓娓道来。
只要我不去想那年的那一天,只要我把那段往事的门关上就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痛苦,接受那样的指责。我就是觉得我回不去了,就让愧疚把我拖入深渊吧。
你为什么不在?
场上得了分,后面有人兴奋地大叫,把我吓了一跳。
米洛抢篮板球,带球穿过球场。
他还小的时候,每一次训练、每一场比赛,无论是篮球的还是网球的,我都一定到场。即使现在不再需要我每场都去支持他,但大多数情况下我还是会到场。他13岁了,我还这么做,就叫过度保护。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他当作我的第二个孩子了。
他们两个笑起来都很像我。米洛遗传了我的鬈发,爱丽丝呢,遗传了我的眼睛。不然他们肯定会喜欢爸爸多一点。
爱丽丝。丹尼尔。
米洛。亨里克。
这两种不同的生活。
即将发生碰撞了吗?
这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影响?这一定是巧合,是我的幻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塑希望和信念。再来更多焦虑和无用的提心吊胆,实在是超出我的心理负荷。既定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过去的已然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和米洛离开瓦萨伦大厅时,我顺手把日记丢进了垃圾桶。
1993年7月29日
我当妈妈了!
爱丽丝·莫德·约翰逊今天刚一周大。
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当妈妈是什么感觉,现在我体会到了。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谁承想我瞬间就对一个小人儿产生了满心怜爱。她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人儿,有着小小胖胖的手指和脚趾,蓬乱生长的浓密头发。丹尼尔说,她一生下来就有了自己专属的皮帽,这头浓密的黑发跟他像极了。
她有着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嘴。我想她还有酒窝。尤其是左边的那个,和我的一样。她的右耳像丹尼尔和玛利亚的精灵耳朵。这是家族基因。
她看起来更像爸爸,但她的眼睛像妈妈。她是我们两个人的结晶。我从没有这么快乐过。
她很脆弱,完全需要依赖我。
这是如山般沉重的责任。
怀孕的时候,有一次,我摇摇晃晃地拎着好几袋杂货回家,丹尼尔看见了,把我骂了一顿。很明显,重过一盒牛奶或一条面包的东西,我都不能拎。有时,他会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听宝宝的动静,低声吟唱猫王的歌《泰迪熊》和《请温柔地爱我》,唱着唱着,他就安静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我,轻声说他能感觉到她在动。他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抚摸着我们的孩子,想摸摸她的脚在哪里。那才过去了一周,我感觉却像过了整个世纪。
分娩持续了整个晚上,我疼得要命,以为她永远出不来了。这个过程很痛苦,却是我人生中最棒的经历。最后,她们把她放到我的怀里时,我看着她粉嘟嘟的皱起来的脸庞,望着我的纯真的大眼睛,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丹尼尔不忍心看到我这么痛苦。后来他告诉我,我快把他的手给捏碎了,他以为他也会晕过去。
他真的晕过去了!就在爱丽丝出生的那一刻。他像树一样直直地倒下了,头磕到椅子上。他在发际线附近缝了五针,不让我再提这个事儿。我的爱人啊,你是我勇敢的英雄。
他第一次抱她,就忍不住流泪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了。
妈妈和海伦娜今天都来了。虽然妈妈认为我们不该这么年轻就有了孩子,但她还是抱着小爱丽丝不肯松手。海伦娜对我和丹尼尔都有点生疏。有丹尼尔在,她有点放不开。她不想抱我的女儿。我挺伤心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姐姐越来越不一样了。
我思考得更多,也许是因为我有点内向。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反省、不思考,怎么做成事情呢?姐姐不喜欢思考,她喜欢直接做。不管她对某一件事的观感如何,她都会继续做下去。我意外地怀孕了,将来该怎么办,我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但她就会不停地纠结这些细节。
我希望自己变得不一样吗?怎么变得不一样呢?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生活的走向是叵测难料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不管我思考了多少,海伦娜计划了多少,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不是生活有趣的地方所在吗?我知道我在犯傻。我还是一个少女,却试图让自己听起来那么深沉。
我得睡觉了。丹尼尔和爱丽丝就躺在我旁边,睡得像小猪一样。我的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