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位于瑞典布罗马市(Bromma)艾维克斯维根(Alviksvagan)的家中醒来。我一直盖着毯子睡在**,就像卧床数日了一般。
我让雷娜特(Renate)替我取消了其他病人的预约,把借口怪罪到偏头疼上去。然后我冒雨在圣艾瑞克斯(St. Eriksgatan)招了辆出租车,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到家的时候,我肯定给司机付了车费,下车,进屋,脱掉鞋子和外套,上楼回卧室。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眼睛酸痛,头疼欲裂,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凭空幻想出来的——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卡尔森的女人来到我的办公室。
我倒希望如此。
躲避疼痛是人类的本能,人类倾向于逃避而不是直面伤害。
我确实希望我能逃脱。
听到亨里克的路虎揽胜在马路上行驶的声音,我从**起来,走到窗前。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们有个邻居正披着雨衣,带着他那只叫个不停的小狗站在篱笆前。米洛跳下车,朝家里跑过来。亨里克向邻居问了声好,跟了上去。前门开了,我听到他喊“有人在家吗”。我闭上眼睛,几秒钟后深吸一口气,走下楼去。米洛从我身边跑过,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还不确定,他跑进客厅,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亨里克在大厅的地板上捡起我的外套挂了起来,说他打过电话给我。
我告诉他,我的手机肯定在钱包里。他看向地板。手机就躺在我的鞋子旁边。他捡起手机递给我。
“我在想要不要叫外卖,”他说,“你没有做晚饭。”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我没时间。”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的车呢?”
我的奥迪还停在国王岛,没有开回来。
“我搭出租车回来的。”
亨里克仔细地打量着我的神色。我飞快地啄了他一口,避开他的目光,走进厨房。他跟了上来。
“米洛得吃饭了,”他打开冰箱说,“他待会儿就要走。”
我居然忘了米洛还有篮球训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坐在餐桌旁,查看我的手机: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亨里克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塑料碗,向米洛喊,说饭快好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不错。”
“一切都还好吗?”
“好着呢。”我回答。
“真的?”
“真的。”
亨里克一边搅拌意大利面,一边加热波隆那肉酱。他告诉我下周末要去乡下探望父母、本周六要去看米洛打篮球赛、今天的工作如何。他把盘子、餐具和玻璃杯摆到桌子上,将水壶装满水,开始谈起工作上的事。
和寻常的星期一一样,我们结束了漫长的一天,回到家里,在厨房里话家常。我先生如旧,我儿子也如旧。我们温馨的家庭生活如旧。然而,一切却又如此陌生,我似乎换了个灵魂,变成了自己生活里的陌生人。
亨里克大声喊米洛饭好了。客厅里没有人应。亨里克让米洛快点,但米洛磨磨蹭蹭的。我走到客厅,身体探过沙发,摘下他的耳机,把iPad从他手里抢过来,喊道:“你还不快点!”米洛吓了一大跳,他气呼呼地从我身边跑过,一屁股坐在了餐桌旁。
亨里克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胳膊上,米洛没有看我们。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放松。你怎么了?
我应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和他谈谈。我不喜欢保守秘密。毕竟我是一名心理学家和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我一向直言自己的情绪,坦诚地探讨,尽量找出问题所在,尤其在涉及一些可能影响我们生活的事情时。另外,亨里克是我的蓝颜知己,我们对彼此总是敞开心扉,无所不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以我很难对他隐瞒什么,我也不想隐瞒,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这顿晚餐我难以下咽。亨里克和米洛在说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听见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的思绪不断地飘回她身上。
伊莎贝尔·卡尔森。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那个名字。我想知道她了解些什么。
米洛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他想要一辆超级炫酷的自行车。他拿出手机来给我们看。我站了起来,说声抱歉,离开厨房,去了洗衣房。我努力冷静下来。
我慌了。12年来,头一回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排山倒海的恐惧和焦虑控制了我的身体,侵占了我的思想和感情。我仿佛登上了脱缰野马般的列车,被迫驾驶它开往终点。而那个终点,我此生都不愿再次踏足。为了隐藏这个秘密,我愿意倾尽所有。一想到这个秘密将会坦露在我的家人面前,我就恐慌不已。
假如我早知道这次会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早知道她是谁,我还会勇敢地去见她吗?
假如真的是她。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在质问她,凝视着她的眼睛,组织着问题,看着我说的话触动她的灵魂,引发她的一连串反应。
不,那不是我。
真?假?
好吧,那是我。
真?假?
我不相信伊莎贝尔·卡尔森。我怎么可能相信她呢?她想要什么,我根本一无所知。我必须找出真相。
亨里克站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到底怎么了?”他说,“跟我谈谈吧,斯特拉。”
“我很累。”
“不是身体累这么简单,”他说,“我看得出,有事情困扰着你。”
他不会放弃追问的,我转过身来。
“今天糟透了,”我说,“我头很痛,就取消了所有行程回家。”我话里暗示,我的反常与最近和我有过纠纷的病人莉娜有关。我知道他懂的,他肯定会往那方面想。
亨里克摸了摸我的脸颊,伸手拥我入怀。他问我,有没有和社会医疗健康监察机构联系过。我说没有,还没有。
他安慰我,虽然过去几个月一直压力重重,但最终都会拨云见日的。他今晚会带米洛去参加篮球训练,我可以待在家里。
我站在厨房窗户前看着他们离开。
上阁楼。看看那个手提包里的东西。
那个阁楼上的手提包。自从我们搬来这里,我就再没有碰过它。然而,整整12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它放在哪里。我并不想看里面有什么。如果我看了,我又会失控的。
21年前,我的生活被毁了,但我重新振作了起来。虽然我选择了活下去,但我忘不掉,我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选择是死亡,但我做不到。
我全身心地投入学业中去,投入实现目标中去。五年后,我遇到了亨里克,我们坠入爱河。
我埋葬了她,这并不意味着我忘了她。
去看看那个手提包里的东西,就在阁楼上。
我今天如此失措,是很奇怪的。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我不需要去阁楼,我需要的是睡眠。
走进卧室后,我觉得自己累到连澡都不想洗,连妆都懒得卸,连刷牙的力气都没有。我把亨里克送我的手表摘下来,放到书桌上,再把裤子和衬衫扔在门边的椅子上,脱下胸罩,钻到毛毯下面。
半夜醒来,雨还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户。我一定睡得很沉,都没听到亨里克和米洛回来的声音。窗帘很厚实,此时房间里漆黑一片。我一贯很喜欢这种幽静的感觉,但今晚的黑暗却让我喘不过气来。
上阁楼,看看那个手提包里的东西。
亨里克的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移开他的胳膊时,他低声发出咕哝。我爬下床,穿上睡袍,蹑手蹑脚地溜出卧室,关上门。我拉了一把椅子到厅里,放在通往阁楼窗口的下方。我爬上去,抓住把手,用力一拉。把手咯吱作响,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我放下梯子,爬上去,开灯。
那个手提包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我拿开几个盒子才看到它。这是一个蓝色和酒红色交织的手提包,上面绣着佩斯利花纹。多年以前,母亲亲手将它赠予我。我把它捡起来,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拉开它的拉链。
那个链扣是蜘蛛形的,八条腿,紫黄相间,柔软坚韧,头上还带着傻乎乎的大大的笑容。我拉了拉它腹部下的绳子,什么声音也没有。它以前会唱几节儿歌“一只小蜘蛛”,我们都觉得这有趣极了。
还有一条灰色星星图案的白毛毯、一件脖子和袖子上缝有花边的蓝色小礼服,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一件衣服。我把鼻子埋进衣服里,只闻到了樟脑丸的味道。
还有很多照片。三个欢乐的少年站在一个展台上。丹尼尔,他的妹妹玛利亚,还有我。
我几乎一直都留着浓密的深棕色的自然长鬈发。拍这张照片时,我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背了。我穿着黄色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宽大的黑色松紧带。丹尼尔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看起来张扬肆意,自信满满。他的黑发一直都很蓬乱,他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和一件袖子被剪掉的法兰绒衬衫。
他现在在哪呢?过得快乐吗?有想过我吗?我忽然很想知道。
我凝视着玛利亚。她直发齐腰,和丹尼尔的一样乌黑透亮。她和伊莎贝尔·卡尔森竟然如此相似。她们可能是姐妹,或双胞胎。
但这是个巧合。这必须是个巧合。
我翻找出更多照片。一个稚气未脱的17岁少女怀抱一个婴儿,两人都笑容满面,露出甜甜的酒窝。
我的眼睛感到一丝刺痛,于是我用睡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手提包的底部放着一本红色日记本。我把它拿了起来。
1992年12月29日
天哪!该死,该死,该死!我居然怀孕了。怎么会这样?好吧,我做了防护措施,但还是中招了。所以这段时间我才那么累,那么情绪化,那么爱哭。
比如今天,我、丹尼尔和佩尼拉去法斯塔中心买衣服。我看上了一条超级可爱的牛仔裤,却连扣子都扣不上。那是我的尺码。我真的试过了,但没能扣上。
我知道我反应过度了。我在试衣间里哭了。丹尼尔一点也不明白,还很迟钝,他本来就那样。“大姨妈来啦?试试更大的码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好生气,哭得更厉害了。佩尼拉替我骂了他一顿。我们没有买到衣服,只喝了咖啡。
我该怎么告诉妈妈?她会暴跳如雷的。海伦娜会觉得我惹了大麻烦。丹尼尔呢,他会说什么?他要成为爸爸了。但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我不知所措。我的生活都乱了套。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这么蠢。太不负责任了。我还有那么多计划,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哭笑不得。我好高兴,又好害怕。一条小生命就这么来了?!我会疼爱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吗?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想和丹尼尔组建家庭。我希望他也想要这个孩子,这是我会做出的唯一决定。
就这样。宝贝你好,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今唯有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