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1 / 1)

“伊莎贝尔!”

我听见乔安娜在喊我,便转过身来。我在偌大校园另一头的M楼。午餐时间将近结束,室内全是学生,每张座椅上都坐着人。中午时分这里总是人头攒动。我转过身,却没有看见乔安娜,直到她站起来挥挥手。

“过来这儿!”她嚷道。

我一点都不想去那边。过去的整整一小时,我都焦躁不安。心里压抑着纷乱的情感,我感觉自己可能要爆发了。

悲痛,愤怒,仇恨。我却偏要极力掩饰这些情绪,强颜欢笑,故作无事,扮演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宁愿在下节课开始前独自一人啃三明治,好好想想在心理治疗师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但我总是无法开口说不。我拽了拽肩膀上的背包,一路擦身穿过人群,跨过地上的背包,绕过绿桌子、红椅子,走到她面前。

乔安娜是迄今为止我最好的朋友。从在瑞典皇家理工学院(KTH)可怕的第一节课开始,她就是了。她对我关怀备至,让我搬去和她住。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见多识广,周游世界各地。她染了一头紫发,打了耳钉和鼻钉,下背和前臂上有文身。那是一头喷火的独角兽。乔安娜很酷,很自信,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苏茜和玛丽安坐在她旁边,她们人也很好,但只有和乔安娜在一起时,我才能放松下来,露出真性情。

“你去哪了?”玛丽安问,“我没看见你上数学课。”

“我逃课了。”我答。

“这是怎么了?”苏茜夸张地一手捂住胸口,“你一向很乖的。”

“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把她旁边的椅子拉出来,把外套搭在靠背上,坐了下来。居然有人注意到我,我很惊讶。我不习惯有人留意我、想念我,我习惯寡言少语、独来独往。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这个三明治买了好多天了,于是我又把它扔了回去。

“还在下雨吗?”乔安娜说。

“和今天早上一样。”我回答。

“啊,星期一。”苏茜叹了口气,指尖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一本力学教科书。

“你懂这玩意儿吗?”

“上节课我才写了很多关于动量的笔记,”乔安娜说,“但现在已经全部忘光了。”

她们笑了,我也笑了。部分的我却生出了自己被困在玻璃笼子里向外张望的错觉。我觉得自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是人们看到的,而另一个,只有我自己能看见,她才是真正的我。这两者之间存在天壤之别。真正的我心里横亘着一条黑暗的峡谷,还隐藏着多愁善感的思绪。

“伊莎贝尔,你懂力学,对吧?”玛丽安转向我问道,“考试周要开始了,我们必须尽快开始备考。”

“我保证,读完这本书你就会懂了。”我说。

“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好了。如果我们把时间花在学习而不是社交上,我们肯定也懂的。”苏茜笑着轻轻推搡我。

“说中了吧。”乔安娜用餐巾拍了拍我的头,“承认吧,伊莎贝尔。”

“你觉得我很无聊?”我嗔道,“你们以为我是一个老古董、一个不懂享受的书呆子?没有我,看你们怎么办。你们这些个懒鬼。”

我把餐巾扔回给乔安娜,两个纸球几乎马上打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不禁大笑起来,转身把餐巾扔向苏茜和玛丽安,很快,我们这一张桌子打起了纸球仗。我们嬉笑着、尖叫着,餐厅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开始呼喝,然后——

我的手机响了。

我经常迷失在虚构的梦境里,我的脑海里经常放些可笑的小电影。在那些场景里,我和其他人一样收放自如。

我掏出手机,看着屏幕。

“是谁?”玛丽安问,“不接吗?”

我把来电转到语音信箱,放了回去。

“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

课程结束后,我独自回家。乔安娜要去她男朋友那儿。我真希望参加完治疗后能直接回家,和乔安娜出去玩很累,但我也不想错过学校里任何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一个人在地铁上。我只是许多陌生人中的一个。刚搬到这儿的时候,我厌恶这种孤独的感觉,但现在我不介意了。在斯德哥尔摩(Stockholm)待了一年,我把路都认全了。刚开始我特别害怕迷路,我把哈瑟尔比(Hasselby)和哈撒特拉(Hagsatra)两个地方混淆了,总要反复地确认我想去的地方的路线。尽管如此,我还是看了一些风景,参观了大部分斯德哥尔摩公共交通能到达的购物中心。

我试过坐通勤列车到终点站,搭乘所有的地铁线路,在市中心坐了大多数公共汽车。我在斯德马尔姆岛(Sodermalm)和国王岛闲逛,穿过瓦萨坦(Vasastan)和诺马尔姆(Norrmalm)的街区,在市中心玩了很久。

我观察着身边通勤的陌生人,假装对他们无所不知。那个戴着红宝石眼镜的橘发老太太,每周要去弗里斯基斯与斯维蒂(Friskis & Svettis)健身房两次,她穿着80年代的彩色紧身裤,还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挑逗健身房里的男人。

那对手牵手接吻的情侣:他是一名医学生,她是一名中学教师。他们正要回布隆马普兰(Brommaplan)附近的小公寓。回到家,他们会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在沙发上相拥而眠。不久,她会上床睡觉,他会拿出电脑看网络情色片。

那个穿西装的瘦高个儿,咳嗽得直不起腰来。他被肺癌折磨得奄奄一息。没人知道他还能苟活多久。我们还有多少时日?生命随时可能结束。也许今天就会结束。

我想念爸爸。离5月的那一天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漫长而空虚的月了。我发现他恶心、反胃了好几个星期。当然,他没有去看医生。我什么都不知道。爸爸几乎从不生病,也不会无端地让我操心。

内疚并不能完全概括我的感受。我很少回家,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复活节。我甚至没有待完整个周末。

我搬家是自私的吗?爸爸想让我搬家。他鼓励我留在城里,周末可以和朋友们出去玩,也可以好好地休息。

直到他去世前我才知道所有的真相。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所做的一切。我真希望她死掉。我恨她。

恨她。

恨她。

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