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1966年,美国学界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那年,台大举办毕业典礼,校长钱思亮决定把叶嘉莹交换到密歇根大学,教授古典文学。有人说:生命不过是一粒微尘,比微尘还容易被风吹落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叫作命运。叶嘉莹带着全家人去了,到了美国,校长对她说:“你必须用英文讲课。”用英语讲述中国古典诗词,这实在太艰难了。为了教学,叶嘉莹半夜两点学英语,第二天,就用蹩脚的英语去给美国的学生讲诗词。

这样每天上课、开讲座、做研究,不知不觉又是十年。在这期间,两个女儿都已结婚,而自己也不知不觉到了 50多岁,人生也走了一大半的路程。

1976年,叶嘉莹从温哥华飞多伦多做讲座,她的大女儿生活在多伦多,小女儿生活在匹兹堡。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想着后半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悠闲地走向暮年,闲下来的时候,可以飞多伦多看大女儿,也可以飞匹兹堡看小女儿。

可这时,命运又跳出来捉弄她。那天,她刚下飞机,便接到小女儿的电话:“大姐和姐夫在车祸中丧生。”这犹如晴天霹雳,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瞬间,命运将叶嘉莹彻底击垮。

处理完女儿和女婿的丧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十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那段时间,她不止一次动过轻生的念头,甚至想过各种痛苦最少的轻生方式。

诗词又一次解救了她,这十天里,她含泪写下十首《哭女诗》。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首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今天,我们读叶嘉莹的诗,会觉得她的诗美,其实这些美,都是她用自己的忧愁和苦难编织出来的。

十天之后,叶嘉莹强撑着重新站上讲台,继续教外国学生们诗词。

那段时间讲课,叶嘉莹都是左手拿课本,右手撑在讲台上。她教学生杜甫的诗,当读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一句时,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啜泣起来。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回归故土的长途跋涉。叶嘉莹的一生,一直漂泊在风中。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漂泊海外。这一生,命运待她从来不公——少年丧母;辗转避难,一肚子苦水;到了晚年,又痛失爱女。1979年,当她坐上返回祖国大陆的飞机时,已经 55岁了。从1948年阔别故土,整整过去了 31年。岁月从来不曾饶恕过她,她也一样,从来不曾饶恕过岁月。命运不止一次捉弄她,可她也从来不曾对命运胆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