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这一趟旅程跟去年大不一样了。羊群只剩下了四只羊:卡丽、她的两个孩子、波纳奇。老汉给两只小羊的脖子上也套了绳子。这样,老两口走路时就得一人牵着两根绳子,一手一根。他们一直不让羊随便走动,连给他们吃草时,两人都在两边把守着。只有把羊拴在食物充足的地方,他们才敢吃饭、躺下歇息。

路上,老两口欣喜地发现了他们这只黑山羊的新用处。

在羊羔被卖掉前,波纳奇会定时喂它们奶。如今,他们每天早晚用水清洗她的**,从里头挤奶。波纳奇每次都能产一大罐奶,这下,他们才发现她是产奶量很高的品种。之前他们都没机会挤她的奶。老太婆只记得波纳奇给羊羔们的奶从来都不够。现在她猛然一惊,想起波纳奇是要给七只崽儿定时喂奶的。

老两口在路过的村子把羊奶卖掉。要是不凑巧,他们就每人喝一点儿,解解饥饿。老汉从来没喝到过味道这么好的羊奶,就像是放了砂糖煮过的一样。他逼着很讨厌羊奶的老伴儿也喝点儿。这奶没有一股酸臭味,像是阿修罗人无福享受的那种蜜糖。一旦他们带的路上吃的干粮没了,波纳奇的奶就成了一路上让他们减轻饥饿的东西。现在他们觉得波纳奇确实是个奇迹。

波纳奇觉得这趟旅途特别无聊。去年的路上是非常开心的。那时她脖子上还没套绳子,而现在有一条长长的绳子,另一头系在拴羊的桩子上。她只能走到绳子允许的地方,要是再想往前走,绳子马上就会把她往回拽。没人在一旁时,她用牙齿使劲儿啃咬破坏绳子,想摆脱它,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这绳子是老汉亲手搓了剑麻编好的,用镰刀才能割断。等绳子磨坏、自己断掉时,他会再做一条绳子。

老两口对她的关爱就只用这条绳子来表达了,波纳奇心想。当老太婆觉得照顾羊羔辛苦时,她曾经随意辱骂波纳奇,说她是妖精、魔鬼。等她因为卖掉羊羔而得了些钱,她马上就变了。现在她把所有首饰放在腰包里,藏在纱丽下面。以前老两口从来都不怕贼,而现在走路特别小心,总害怕被打劫。一喝完波纳奇的奶,老太婆就会柔声细语地跟她说:“你真是咱们家族的保护神,就是梅萨爷他老人家。”波纳奇看透了她的那些伎俩,可除了乖乖被绳子牵着走,她还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波纳奇都忘不了波万。她知道波万不可能还活着,这时候,他们应该早就把他卖到肉铺去了。要不然,他们就是把他骟了,把他变成了一团没有生气的肉。还有谁能代替他在波纳奇心里的位置?她只能带着没有他陪伴的落寞心情度日了。这趟旅程和她的内心一样索然无味。波纳奇对一切都深感厌恶。

这时,当他们在路上一个村子里停留期间,一个村民认出了老汉,问道:“是这只神羊一窝生了七只崽儿吗?”老汉点点头。

这人立马走到波纳奇边上,把她浑身摸了个遍,还弯腰去查看她的**,把她当成展览品对待。他还告诉老汉,他想到村子里再带几个人来看这头神兽。

老汉马上有了个主意。“抚摸、观看一窝生七只崽儿的神羊要付费。”他宣布。

就这样,他开始收来客的钱。大多数人情愿远远地看上这羊一眼。他向想摸她的每个人收一文钱,但收到的钱远远低于他的期待。波纳奇觉得这样做对她有好处,不然就会有多得多的人跑来没完没了地摸她,把她的精力耗尽。

在接下来的几个村子里,老汉还是一样宣布,向来客收钱。这些钱在零食花费上派了用场。

“这人心哪,得到多少都不满足。”老太婆说。

“对喽。”老汉笑着同意。

跟波纳奇的担心相反,波万还活着,他们也没把他骟了。他的身体膨胀了,脸看着比他的年纪要大;圆脸还是一样的,但隐隐透着疲惫,他的肤色变亮了,很耀眼;脸上的痣缩成了斑点大小;角又长又直。不过,普鲁米不见了。他们准是把她卖掉了,要不就是拴在其他羊圈里。波纳奇不知道。

波万和波纳奇之间有十步的距离,但她还是可以仔细观察他。波纳奇的到来让波万非常开心。一开始,他时不时会瞄她一眼。

我的变化就这么大吗?她想着,自己检查起自己来。也许是没错。上一次来这里时,她还是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现在她成了母羊,一窝生了七个孩子,把他们养大,然后一下子又全失去了他们。经历了这世上的种种苦难,她疲惫不堪。是因为她的样子又老又憔悴吗?她为了证明自己,大声叫唤起来。虽然她的样子变了,但波万从声音认出了波纳奇。在那一刻,他感到从前失去的一切仿佛又都回来了。

一旦认出彼此后,他们便忘记了脖子上的绳索,使劲儿拽着。波纳奇迈了一大步,伸长脖子。波万也够着头,把脸凑近她的脸。他们的嘴碰到了。波纳奇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声。要不是有绳子,她会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上,痛哭一场,宣泄一下悲伤。当他的嘴亲吻着她努起的嘴唇时,她快乐极了,回忆起他过去的亲吻。

“这两只羊咋使这么大劲儿拽,绳子都快断了。”有人说着,在波纳奇脸上拍了一掌。波万也挨了揍。波纳奇马上就退回了绳子允许的范围内。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他们去了草场。家里的羊都在一起吃草。波纳奇和波万身上都有绳子把脖子和前腿绑在一起,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一起。他们一整天都肩并肩地吃草。跟去年一样,波万把好吃的草和叶子都指给她。

难道我们村子里没这些植物吗,还是就因为没人告诉我上哪儿找,所以我不知道?波纳奇心想。尽管脖子和前腿被绑住了,但波万还是抬起一条前腿,仰着头,带她去各个地点。休息的时候,他们并肩躺下,依偎在一起。波纳奇觉得,她好像已经向波万倾诉了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而他也完全听懂了。

“根本没想到你还活着。”波纳奇说。

“我自己也没想到能活下来。公羊是随时都可能受死的。我们为了让人吃肉而死,为了祭祀而死。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刻,就为了能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是巧遇。”

波纳奇回答:“你以为母羊就好过些吗?受生养孩子的苦还不如死呢。现在我见到你了,我不再怕死了。”

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傍晚,羊倌把他们赶回家。虽然波纳奇不想回家,但因为有波万在,她勉强往前走。

看到羊群走过去,老太婆问她女儿:“儿啊,你记得咱们留给你的那个普鲁米吗?她怎么不见了?”

女儿低声跟母亲说:“别问了。我家小姑子来走亲戚,估计她跟我老公说自己家里没有羊,所以我老公让她从咱家带一只走。那会儿,普鲁米怀着身子,看着挺健康的。我想拦着,说她是我娘家送的礼物。但我老公笑着说‘难道我妹妹不该得到她娘家的礼物吗?’为这事,我上哪儿去哭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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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女儿流泪了,老太婆安慰她说,家家都有这种事的,要消消气,别记在心里。

普鲁米不在,波纳奇很高兴。然后她想到,波万可能让普鲁米怀过孕,就有些郁闷。不过,她怎么能指望波万在这么长时间里保持独身呢?这不对,她告诉自己。

那天晚上,他们无意间把波纳奇和波万拴在了一处。波纳奇感到身体里产生了深刻变化。这跟去年她离开波万几天后感到的痛楚是一样的。波万也敏感地嗅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新气味。他欣喜若狂地靠近她。

她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没有大声呼唤,也没有惨叫。波万就在她身边,她把身体完全交给了波万。波万快乐疯了。波纳奇感到他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进入她,她强烈渴望着抓紧他,把他留在身体里。

波纳奇好希望这一晚永远不会结束。波万使出浑身解数满足她的欲望。他帮助她了解了自己身体的秘密,他也让她探索他身体里的新奇之处。过了很久,他们才躺下来休息,即便这时,他们也无法入睡。波万一直用舌头爱抚波纳奇的身体,波纳奇也回应着他的亲昵。终于,他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就在这时候,附近发出奇怪的声响,所有羊都被吓醒了。离天亮还有好几小时,只有波纳奇和波万还在睡,对周围的情况浑然不知。他们端着灯过来,弄醒了波万。他们把他的绳子从桩子上解开,把他拖走了。波纳奇只能无助地哭叫着。担心自己可能有生命危险,所有羊都哀叫起来。

在混乱中,波万听见了波纳奇的叫声,他回应的呼唤钻进了她的耳朵。他在说什么?他在跟她说,我马上就回来,别担心吗?

不,他的声音里透着离别时的巨大悲伤。他的悲鸣穿过横亘在他俩之间的黑暗鸿沟,传到她的耳畔。

大半夜的,他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他们不喜欢波万老是跟她在一起吗?为什么跟他们毫无关系的人有权决定谁应该跟谁交往,谁应该跟谁在一起?波纳奇没法儿继续睡了。她呆呆地站着,看向波万离去的方向。

早上,波万回来时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他们把他的尸体塞进篮子里,带回了家。当他们把他扔在前院的茅草棚顶上时,波纳奇才看到。他的脑袋没了,也许在篮子里吧。

波纳奇别过脸去。夜里鲜活的波万,现在成了一具尸骸。这是强烈吸引过她、进入过她的那个身体吗?怎么会这样?他们承诺过,要把他献祭给梅萨爷。当年节快结束时,他们把他杀掉了。

从听到的声音,波纳奇感到,他的身体被挂在了钩子上,被剥了皮。这种悲痛是从前的一切悲痛所无法比拟的。她静静地站着哭。有时她会觉得,挂在那里的不是波万的身体——他们俩已经合二为一了,那他自己怎么会还有身体呢?

如今轮到她来照顾他了。她会保护身体里的那一个,不允许他的骨肉有一点儿损伤。他多活了一整年,就为了能与她身体交融,而且昨夜他就这么做了。一旦完成使命,他就离开了。她很欣慰,梅萨爷至少给了他们这点儿恩典。

一整天,他们没放羊群出去吃草。他们把羊拴在草料垛附近。波纳奇整晚都站着,盯着波万曾经待过的地方。她一口饲料都没吃。一股腥味钻进她的鼻孔,那是波万的身体在被火烤,而且被烤得焦黑。她用尽全力吸了一口气,把这气味留在身体里。

接下来的两天也像这样过去了。波纳奇下定决心,为了让身体里的波万活着,她要活下去,于是她就啃起了饲料。第二天黎明,老两口牵着波纳奇、卡丽和她的孩子,出发回家了。

老太婆的女儿亲热地跟她说:“要是波纳奇再生一窝的话,您应该给我一只母羔子。我会想办法照料她,把她留在身边。您不该跟我说这样那样的托词,阿妈。”

“现在我就乐意把波纳奇留给你,但这种麻烦事,咱们起码等一段时间再说吧,没有必要。我会给你留只羔子,下次来给你。我怎么会不给你呢?”

老太婆出发前,说了很多安抚女儿的话。离开时,波纳奇感到波万在背后呼唤她。她立刻转过身,也呼唤起来。她的呼唤声碰上了前院里的印楝树,她听到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