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波纳奇扎耳朵,最难弄的是它带来的一连串问题。“她的出生地在哪儿?母亲叫什么?是谁养了她的母亲?买她花了多少钱?”作为波纳奇的主人,老两口必须回答这类问题。要是他们回答说,这只新生羊羔是当礼物收下的,而且是一个长得像凶神巴卡素兰的人送的,官府就会把这事当成造假事件记录在案。
“把那位凶神带来吧。”他们会说,“他自己扎过耳朵了吗?说不定此人是国外间谍,你们跟他是同谋吗?”这样,指控就会像箭一样射在老两口身上。“要是他有一只羊羔没扎耳朵,他就可能是跟朝廷作对的人。”官府会这么说。
如果他们问:“你们怎么跟他联系的?你们还收了他什么东西?”老两口就没法儿回答了。朝廷是有权力随时把子民当成乱臣贼子、逆党敌手的。
考虑再三,他们打算再等十到十五天。在这段时间里,家里那只怀孕的母羊应该生产了。她第一胎只生了一个崽儿,接下来几胎都生了两个。把波纳奇跟两只新生羊羔混在一起挺方便的,就说一窝生了三只。她身体瘦小,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不过,她的毛色是黑的,这是个问题。本国的山羊大都是白色的,少数是棕色的,但黑山羊很罕见。传说,很久以前,本国盛产黑山羊。据说,由于他们被卷入犯罪活动时在黑暗中无法辨识,朝廷故意把他们给清除了。但即使这样,还是会零星发现一些黑山羊。他们的颜色会立刻挑起敌意。只要看到波纳奇,那些官老爷准会马上警觉起来。
从那天开始,连维持波纳奇生命的那点儿稀米汤都要减量了。老太婆特意不让她长胖。怀孕的母羊生下一窝后,再过四五天,他们会把羊羔们带到衙门去。到那时,波纳奇跟其他两只新生羊羔应该没有明显的分别。老太婆暂时不想给波纳奇喂渣饼汤了。连波纳奇晚上经常睡觉的地方都改了,她被关到了羊棚里。为了加些保护,老太婆在她的篮子上还放了根木棍子。
在波纳奇差点儿被野猫抓走的那次遭遇之后的几晚,老汉和老太婆整夜整夜都没合眼。他们估计野猫还会来。一个人打个盹儿的话,另一个就醒着。幸运的是,老年人的睡眠几小时就够了。
波纳奇变得害怕黑暗了。即使被关在棚里,她也要听到老太婆的声音才安心。她老是会梦见自己被一个奇怪的身影叼在嘴里,常常突然就大声哭起来。
老太婆对家族的神灵梅萨噶兰做了祷告。“要是波纳奇能长大,而且生下一窝小崽儿,那第一只小公羊就献给您了,梅萨爷。”她发誓说。
野猫抓波纳奇不遂之后的第十一天,母羊生下了一窝:两只羊羔,跟他们猜想的一样。两只都是公的。公羊羔出生时总是挺结实的,母的会有点儿弱。如果他们说波纳奇是在这两只羊羔后出生的,那么衙门兴许会相信。老两口对这情况挺满意的。
两只羊羔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活蹦乱跳地玩耍了。他们决定第三天就把三只小崽儿带去官府扎耳朵。老汉平常挺乐意出门,但这次他跟老伴儿说:“我办不了,你去吧。”
她没有强迫他。女人家独自一人怎么带母羊和三只羊羔呢?她到了那里怎么应付得了呢?可还有谁陪她呢?她没办法,只好受这个苦,于是她独自出发,离开了村子。
离开前,她让母羊给两只羊羔喂了奶。他们是娇嫩的新生羊羔,喝完奶就睡了。她把波纳奇跟他们一起放进篮子里。她把饭盒也放在篮子里,盖了一块布,防止被羊羔碰翻。
天还黑着,她就出发了。母羊是习惯了老太婆的,所以没有问题:带她去哪儿,她都跟着走。她不时会呼唤自己的孩子。要是篮子里的羊羔叫着回应她,这就足够安抚母羊了。
她安静地走着。破晓时分,老太婆给她喂了一把花生叶,自己也填饱了肚子。老太婆头顶着篮子,牵着母羊,穿过田地,到了马路上,继续赶路。
扎耳朵的办公地点离他们家有四五公里的距离。等到了那里,她发现前面有一大群人在等。她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但还是站在了队伍里。她要保持警惕,防止乱排队的人。每当有人接近她前面的人时,她就会怀疑那人是在插队。她对这些人都怀疑。官老爷们估计在十点时才会到。她要是到得再晚点儿,就会被甩到队伍更后面去了。即使这样,她也觉得自己这事一天未必办得成。要是能拿到牌子,她就有信心在傍晚办完事情,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慢悠悠地回村子。
有些排在她前面的人带了绵羊。因为绵羊一胎只生一只,他们的事情办得很快。老太婆估摸了一下情况。排在她前面的有十几只山羊和很多绵羊。碰巧大多数人都是熟脸。她在队伍里坐下来,跟他们闲聊。等日头升高了一些,她把一些软米饭捣成烂糊,喝了下去。因为至少还得再吃两次,她只要确保垫饥就可以了,而且剩得要够多。她把羊羔从篮子里抱出来,然后放下他们。他们吃了母羊的奶。靠旁边一个姑娘的帮忙,她还让波纳奇也吃到了一点儿奶。
姑娘问:“她不是母羊的孩子吗?”
“是啊,可她妈妈好像不愿意看她。”
有些母羊可能会不理自己的孩子,还把他们推开。老太婆利用了这个事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越来越长了。办公的院落里总是一片嘈杂,羊在哀叫,等的人在没完没了地聊天。当有些人插到队伍当中,宣称自己留过位置时,便会发生吵闹。出来几个衙门里的人警告了吵嚷的人,把他们领到队伍末尾。他们还把几个排在后面的人安排到了前面。没人能质疑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只会说:“长官让我们带他们进去。”而且,只要有人敢问,这些人就会找碴儿治他们,等轮到他们时,故意磨洋工,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很明显,等着办事的人只有对官差们忍气吞声、毕恭毕敬,才能把事情顺利办成。
在当权者希望老百姓谨守本分这件事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官府面前,嘴巴只能闭紧,双手只能行礼,膝盖只能下跪,后背只能鞠躬,身体只能缩紧。不过,他们一边要控制住自己的羊,一边还要做这些事,这还是挺难的。他们要守住自己在队伍里的位置,还得护住自己的羊和财物。
日头越升越高,大家都用布遮住头。衙门周围有形形色色的人。波纳奇越来越害怕了,躲在了老太婆的腿上。
“躺下来吧,不要用脑袋顶我。别怕,宝贝儿。就跟扎到刺是一回事儿。”老太婆抚摸着波纳奇的身体,让她平静下来。
“他们为啥要给这些羊扎耳朵呀,大妈?”老太婆后面的一个姑娘悄悄问。
“就是给每只羊做个记号。”老太婆按自己的经验回答说,“他们会在羊的耳朵上扎个眼儿,挂个圆环,环里刻着一个编号。凭这个编号,他们就知道这只山羊的所有情况了。山羊长着角呢,对吧?要是他们犯点儿倔,把角冲着当官的怎么办?这种山羊的身份必须得查明吧?所以他们的耳朵都得扎个眼儿。”
“不是这样的,大妈。官府需要统计本省有多少只羊——多少山羊、多少绵羊——多少产奶、多少怀孕之类的。是这个目的。”队伍后面的一个汉子说。
“对。要是有羊走失了,咱们就能找到他们。即使山羊被偷了,也能找回来。要是有山羊犯了倔,躲到啥地儿去了,咱们也会知道下落。在太阳光下看,他身上会发光。我们这样的人看不到,但朝廷看得很清楚。”又一个人说。
“可山羊挺温顺的呀,他们能犯什么罪呢?”姑娘问。
“养羊、伺候羊可没这么容易,姑娘。他们挺鬼的。咱们一松懈,他们就会跑进田里,破坏庄稼。他们吃草的时候,必须要用绳子拴紧,把后腿绑在一起,绳子套在脖子上。不看紧点儿,他们就会狂起来,想干啥就干啥。‘我们原本是从森林来的,我们要回去。’他们会这么说,然后就逃走了。”
“确实是的。俗话说‘山羊合伙,情况不妥’不是没道理的。”
“你就瞎掰吧,山羊啥时候合起伙来过……啥时候用角顶过我们?他们只会用角给自己挠痒吧?”后面的人说。
“就算是这样,咱们也得小心吧?”另一个人反驳。
大家都觉得对,会心地笑了笑。
“说得都不错,可凭啥让咱们在这毒日头底下站着排队呢?”有个人插嘴。
“咱们不习惯排队,所以他们在训练咱们。”
“干吗要训练我们排队?”
“现在的情况不会长久吧?就算咱们非得出去找食吃时,也不该你争我夺、互相残杀,懂吧?要是现在习惯了排队,将来就不觉得难了,对吧?”
“未必啊,兄弟。有不少人到乡下去,说是给活干,把干农活的人都带走了。但他们把这些卖苦力的人榨干后,就像垃圾似的给扔掉。这之后,咱们可咋办?连根火柴都不容易买啊。咱们必须得排队。所以得训练咱们。”
“哟,你可真厉害!接着说,咱们每年得到的雨水都在减少,要是一直这样,准会闹饥荒。跟着朝廷就会亲自开施粥站,让大家都有吃的。那样的话,咱老百姓不该互相争抢,闹出人命,对吧?所以现在咱们才要训练自己排队。”
“一定要习惯排队。”
“必须养成排队的习惯。”
“训练自己排队很重要。”
“干啥都得排队。”
“必须习惯站着排队。”
“必须习惯排队等。”
“排队能让咱耐心点儿。”
“排队让咱学会忍耐。”
“必须习惯排队。”
“必须养成排队的习惯。”
“不管咋说,家里只有一两只羊的人才会受这罪。咱们带着大羊小羊,在这大热天里排队,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太苦了。那些有一两百只羊的人怎么说?”
“你没听说吗?朝廷有安排,派了官差上门服务呢。他们给那些人家的羊扎好耳朵眼儿,吃他们一顿饭,再回去。就咱们非得遭罪。”
“我知道。咱们村有个人养了一千只羊。你就想想吧,一千只羊!要是他把院门打开,把羊放出去,那所有田里、果园里到处都是羊了。这都没什么。要是把羊分散开放牧,咱会觉得满世界都是羊哪。看起来就是这样的。这上门去扎耳朵的官差咋数羊呢?羊主人随便说个数字他都认吧。要是给他塞几个钱,他就闭着眼睛,把指给他的那些羊羔扎了耳朵,对羊主人客客气气的,然后就回去了。”
“就是这样的,大妈。有钱人啥时候受过苦呢?只有穷人才会来这儿傻兮兮地排队遭罪。”
“小点儿声,先生。朝廷到处都有耳目。”
“老话说‘朝廷是聋子’。”
“只有咱们诉苦的时候,它才会装聋。要是咱们对朝廷说三道四,它的耳朵尖得很呢。”
他们聊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