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一束白色鲜花,潮湿的被单和棕色皮质相册里的居住者 小吉尔莫(1 / 1)

有的周日,我和爸爸会一块儿去电影院,但只在下午去,因为电影院上午不营业。以前妈妈还在家时,我很少和她一块儿去,因为她更喜欢带我玩游戏,或者在电脑上看电影。

我从微波炉里拿出爆米花,然后涂上黄油。我们坐在沙发上,上面铺着带魔法图画的毯子,毯子的标签上写着“土耳其制造”。那是妈妈从一个叫伊斯坦布尔的地方带回来的,不是巴基斯坦,虽然爸爸说那边的所有男人都留胡子,女人们都和那西亚的妈妈很像,因为她们的脸只露出很小一部分。

妈妈最喜欢的电影是里面有人不停唱歌的那种,尤其喜欢金发女人唱歌。她喜欢很多电影,但最喜欢的是《音乐之声》①,因为在那部电影里,仙女玛丽穿成修女的样子出现在镜头前,而且也叫玛利亚,虽然特拉普上校家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当然了,那是因为他们来自奥地利,这样更好,不至于被那些德国人开着灰色汽车追赶。她还喜欢一部很有趣的电影,名字叫《穆丽尔的婚礼》,主角是一个住在澳大利亚的满脸雀斑的胖姑娘,她的朋友们都不太友好,因为她们很漂亮,但她却不是。妈妈会唱里面所有的歌曲。

有的周日爸爸不在家,去体育馆或者踢足球去了,我们俩就把鞋脱掉,站到沙发上,像穆丽尔和她朋友那样戴着假发,穿着银色西装,背靠着背,跟着《妈妈咪呀》又唱又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妈妈非常喜欢的电影,她称那些电影为“经典”,但我觉得它们很无聊。由于年代久远,都是黑白的。

① 《音乐之声》:著名歌舞电影,讲述修女玛利亚用音乐给特拉普上校一家带来活力与改变的故事。该片女主角修女玛利亚与《欢乐满人间》里的仙女玛丽均由朱莉·安德鲁斯扮演。

有一部电影我还挺喜欢,妈妈也非常喜欢,但爸爸不喜欢,妈妈说比利有点像我。好吧,其实是非常像,因为比利的妈妈也是英国人,虽然我不怎么会跳舞,可能也永远不会去学。

去年我过生日时,向爸爸妈妈提出想去广场另一边的芭蕾舞学院学跳舞,就像电影里的比利那样,只不过我们这儿在西班牙。妈妈听了非常高兴,激动地鼓掌,一次、两次、三次。

可爸爸却说:“嗯……再看看吧。”

其实这意思就是在说“不”。我知道,因为当妈妈想要留下阿尔勒太太的狗自己养时,他也这么说过。阿尔勒太太因为太老了,不能继续照顾狗狗,最后,她的侄女把它带到了城里。

但自从妈妈不在这里,我们再也不坐在铺着毯子的沙发上看电影了。现在我们去一家名为穆提萨拉的电影院,爸爸在一个酒吧里买爆米花,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电影,因为我没看。

此外,在电影中,他们从不唱歌,我觉得爸爸一定感到无聊,因为他总是看手机,发信息。

其他周日,恩里克叔叔和杰米叔叔开着面包车来接我们,然后一起去大学。是的,其实他们不是我真正的叔叔,但也① 《跳出我天地》:英国电影,讲述了十一岁的矿工之子比利·艾略特冲破重重阻力勇敢追求芭蕾梦的故事。

差不多吧。爸爸和叔叔们在一个几乎从未赢过的橄榄球队里打球。有时候比赛结束后,如果他们打起来了,爸爸和我就乘地铁回家,去车站的途中,我们会停下来在埃米利奥先生的比萨店里买一张比萨。埃米利奥先生似乎永远在冒汗,头上戴着一顶白色高帽子,是阿根廷人,虽然不是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

“不,我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我来自罗萨里奥,和梅西一样。”他总是边说边轻轻拍着胸脯,指着挂在柜台上的照片。照片里他抱着一个头发很短、脸色很白、又矮小又丑陋,但咧着嘴笑的男人。有一天妈妈告诉我,埃米利奥先生总是心境阴郁,因为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起去度假了,然后再也没回来过。是妈妈记错了吗,还是我自己记不清了?因为和我在一起时,他总是非常友善。自从妈妈不在这边了,他每次看到爸爸,都会和他热烈地握手并且说:“老兄,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见到你真高兴啊。”

昨天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们一行人到达大学后,我坐在看台上准备看比赛。比赛总是时间很长。之后我旁边来了位带着小姑娘的太太。起初她们没说什么,我也没有。因为她们是黑人,我甚至不知道她们讲不讲西班牙语。但那位太太很快就开口对我说:“你是小吉尔莫,马努埃尔的儿子,对吧?”

我说是的,她用嘴做了个像是有点牙疼的表情,然后抚摸着那个女孩的头。女孩满头的发辫上全是五颜六色的东西,像糖果一般。我看向球场,看看是否能看到这位女士的丈夫、女孩的父亲,但很奇怪,因为我一个黑人也没看见。那位女士说:“小可怜,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也没给我提问或思考的机会,就继续说:“你过得怎么样呢?”

“很好,谢谢。”

那女士又一次撇了撇嘴,摇头表示反对。但她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因为那小姑娘走过来说:“你好,我叫丽莎。”

“你好。”

“你想跟我一块儿去采鲜花吗?那边球场后面有很多,估计能有整整两束呢。”

我差点儿就跟她说“好啊”,但马上记起爸爸说我必须坐在看台上学习打橄榄球,因为这样也许我很快就能加入这支队伍中。事实上,我有点害怕球,它看起来像一个瓜,反弹也很奇怪,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朝哪里跑去。他们互相推搡、互相伤害的运动方式同样令我感到害怕,但我还没有把这些心里话对爸爸讲,以免他生气。

丽莎站在我身旁,等我的反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球场,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们不过分嬉闹的话,爸爸就不会注意到。于是她把手伸向我,我们跑到另一边的花园,就在环绕着游泳池和篮球场的围栏附近。

“我妈妈为什么管你叫‘小可怜’呢?”我们走进花园时,丽莎问道。

“我不知道。”

“你爸爸也打橄榄球吗?”她问。

“是啊。”

“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来看他打球呢,像我妈妈那样?”

“因为她不在。”

“哦。”

“她什么时候会来呢?”

“我不知道。”

草很高,里面有一些袋子和纸片,但也有许多小花,白的、黄的和紫的。丽莎立刻弯下腰,开始摘花,但突然间她又起身了。

“那谁给你们做晚饭呢?”她问。

“我们自己啊。”

“哦。”

我们在那儿采了一会儿花,丽莎用一些生长在篱笆旁的小树枝帮我缠成了一束。她边做花束边唱着些我听不懂的歌,因为那听起来像是法语。然后我们两人各自带着属于自己的花束回到了看台。当我们到达时,天色已经有点暗了,球场上已经没人打球了。丽莎的妈妈站在一个金发男子旁边,我也看到了爸爸和叔叔们,还有那些与他们一起打球的先生们。

每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肩上挂着双肩包。

我们走到他们跟前,丽莎把她手中的那束花送给了她妈妈,妈妈吻了她一下。我朝我爸爸走去。他正背对着我,和叔叔们边聊天边哈哈大笑。

“送给你。”我对他说,把花束递给他。

他转过身来,但没说话。两个叔叔和其他先生们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看起来像雏菊,但比雏菊小一些。”我对他说。这么说是因为天色有些暗了,我也看不太清它们的样子,“像不像仙女玛丽帽子上别的那种?”

爸爸依旧没说话,但脸有些红了,脚尖快速地点着地,嗓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发出“呵——”的声音。

这时,丽莎妈妈边上的金发男子靠过来,弯下腰,说:“这花非常漂亮,小吉尔莫。”

“我妈妈喜欢红色的,但没有。”

这位先生笑了,眼睛看着地面,用手掌轻轻拍了下我的脸颊。

“哦。也许你可以把这束花送给我。我非常喜欢白色的。”

“是吗?”

“是啊。”

“那好吧。”

我把花束递给他,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凑过去闻花香。

然后对我说:“你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仙女玛丽的故事呢?”

“那是因为我长大后要成为仙女玛丽,就像成为东方三王一样,但比那还要棒,甚至不需要翅膀就可以飞呢。是这样吧,爸爸?”

爸爸的嗓子再次发出“呵——”的声音,在那位先生站起身之前,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喊叫,也没有其他激烈的行为,只是用每次生气时才会有的语气说道:“别再做摘花这类愚蠢的事了。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最好坐地铁,这样还能在上车前吃点比萨。快走吧。”

我们到地铁站时,我看到一个黑人老爷爷在吹一个很大的号,这让我想起今天站在丽莎妈妈旁边的那个先生是金发。

“丽莎的爸爸是看台上和她妈妈站在一块儿的那个金发先生吗?”当爸爸把卡放进灰色机器的插槽中时,我问。

爸爸没应声,推着我让我先过去,然后又重新把卡插进机器里。

“好奇怪啊,她是黑人……”

爸爸什么也没回答。我们开始飞快地下楼梯,因为下面传来了“啵儿——”的声音,这说明列车快要进站了。

“多奇怪啊,不是吗?”

我们下到了底下,很快到达站台,这时,爸爸突然停了下来,但我还没停下脚步继续在向前走,他用力地拽住我的手臂,蹲下来说:“我们过完圣诞节假期回来后,我会让你去打橄榄球。就这样。”他低声说,好像嘴里有什么东西让他隐隐作痛一样。然后他不说话了,变得非常平静。他刚刚用力地拉我,有点弄疼我的手臂了。过一会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前额贴到我的前额上,说:“为什么这一切不能更简单些呢,儿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立刻紧紧地拥抱我,以更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因为他说得太快了。这时地铁进站了,带来很大一阵风。一位戴着灰色蝴蝶结的老太太向她丈夫说了些什么。那位老先生刚才一直奇怪地看着我们,听了妻子的话后,就把目光移开了。列车停稳了,爸爸依旧紧紧地抱着我,肩上背着双肩包,防雨厚外套刮着我的脸。家里只剩我们俩以来,这一幕已经上演好几次了。

我想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