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东方三王是不存在的了?”
小吉尔莫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快要建好的乐高积木,试图将最后一块插入屋顶时,他紧张地伸出了舌头。
见他如此入神,我想起几天前我和索尼娅在办公室里的那次谈话。那次会谈十分简短,仅仅用了课间五分钟而已。和她之间有时就是这样,谈到重要的事情,我们俩都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接一些,挺好。
我一坐下就打开皮夹,取出小吉尔莫最近的一幅画,摆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你看。”
她手里握着笔,仔细地研究起来。她用笔尖翻阅了每幅画,但笔头却始终没有碰到纸。最后,当翻到坐在电脑前的小吉尔莫父亲这张画时,圆珠笔悬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他是在……?”
我点点头。
“没错,是在哭泣。”
索尼娅皱起眉头,但没再对我说什么,注意力又重新回到纸上。过了几秒钟,她把笔放回了桌上,看向我,仍旧皱着眉。
随后扬起一道眉毛。
“这能说明什么呢?”她问,马上又说,“我认为一个男人哭泣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与妻子相隔万里对他来说一定很艰难。也许和她讲话时,他从屏幕里看见她,有点超现实的意味。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的。”
我摇头表示反对。
“不,这不是最根本的。”
“那是怎样的?”她问,声音中透着愤怒和不耐烦。走廊传来一阵学生跑过门前时发出的叫喊声。索尼娅嘟了嘟嘴。
我站起身来,绕过桌子站到她旁边,用手指了指画中的电脑屏幕。
“要是屏幕上画的是张女人的脸,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顷刻间,索尼娅皱起了眉头,额头被细纹填满。她用手推开我的手指,整张脸贴向纸面。
“可是……”我听见她自言自语道,“可是这张脸是……”
她慢慢转向我,目光与我的目光交汇。我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那画的是小吉尔莫爸爸的脸,不是他妈妈的。”
“我拼好了。”小吉尔莫说,他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一只手放在乐高房子的屋顶上。在我右边,时钟旁边,放着小吉尔莫今天刚刚交给我的画。我边和他聊天,边研究着这幅画。
我期待他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于是我决定重复一遍我的问题来打破这沉默。
“所以说,东方三王是不存在的了?”
“不存在。”
“这样啊。”
“去年一个六年级的孩子这么对我说过,但是我早就知道了。”
“哦?是吗?”
“当然了。”
他抬起目光,脸上挂着微笑,依旧是那幸福的、近乎完美的微笑:“圣诞老人也一样不存在。”
“嗯嗯,是的。”
他挠了挠鼻子,眼睛盯着窗外,开口:“给我们带来礼物的是仙女玛丽。”
我强忍住没有笑,又是仙女玛丽。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骆驼走得太慢,没法分发礼物,而且它们又不会飞。
驯鹿也不会。”
我再次压下想要笑出来的冲动。孩子的逻辑有时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又特殊,甚至让人无法反驳。一件事对他们来说,当他认为是这样的,那就是这样的,他觉得不是这样的,那就理所当然不是这样。驯鹿和骆驼不会飞,因为它们没有翅膀,而一个穿高跟鞋、帽子上别一朵花、带着把伞、还会讲话的女人却是会飞的。
小吉尔莫有一会儿没说话,我借此机会又重新观察他的画。上周四,我让他重新画一幅他爸爸的书房。我决定每次会面都留给他这个任务,引导他关注这幅画上最特殊的部分,尽管他已经画了一次又一次。这幅新作的巨大尺寸让我惊讶。
纸的上方满是飘浮在空中的矩形,左上角有一扇小窗,从里面探出一张人脸。纸的下方是他爸爸的书房,但和原来那幅有些不同:写字台是一样的,电脑屏幕、上面放着盒子的柜子和有架梯子斜靠其上的墙壁也没有变化,但桌前却没有人。
人被小吉尔莫画到梯子上去了。那人用手指着柜子上方的盒子。
看着这幅画我意识到,那些散布在空中的矩形实际上是邻居们的窗户,正是从书房里观察到的样子。
“一共多少扇窗户啊,小吉尔莫?”我问,沉默被打破了。
他看着我,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你有很多邻居吗?”
他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那些不是窗户。”
“哦。”
“是信。”他解释道。见我表情这么惊讶,他大笑起来,指着其中一个矩形说,“好吧,其实是信封。信在里面。”
接着他的眼睛闪烁出光芒,补充道,“这个是邮票,它们是从天上飞到这儿来的,所以才飘在空气中。”
我没表现出惊讶,也没表现出过多的兴趣。我等待着。他继续讲。
“是妈妈的来信。”他说。
“啊,原来你妈妈会写信给你啊。”
他点了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每周四早上,很早就到。”
“这多棒啊,是吧?”
“是呀。”
“她一定非常爱你,才会每周都给你写信,还那么早就到。”
他没讲话,然后像是记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说道:“她还给我寄明信片呢。”
“哇,是吗?”
“是的。”
几秒后,他又说:“是雄性美人鱼的明信片。”
我怀疑自己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而他好像发现了这一点,因为迟疑了一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把手伸进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一个紫色的信封,递给我,但好像立刻就后悔了,他一下子把手缩回去,仿佛想起了什么,才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他看着我笑了,但这次不是幸福的笑,而是带有警觉意味的。然后他很快地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明信片和一页只有一面写了字的纸。他把明信片和纸一块儿递给我,但没给我信封。
我花了几分钟读信。看了看明信片之后,我们聊起了雄性美人鱼。我问他是否介意我复印他的信,他说不介意。
这次会谈剩下的时间,我问了他学校的演出准备得怎么样,还问了关于他画中书房的一些情况。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采用这种方式描绘,是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盒子上去。
当我问到那盒子时,他是这么说的:“这是个宝箱。”
没等我问,他又压低声音说:“但这是个秘密。”
又是个秘密,我心想。我也压低声音说:“那我们不告诉任何人,好吧?”
他没笑,反而很严肃地看着我。
他正要讲时,入口处传来敲门声,有人咳嗽了一声,我认出那是小吉尔莫的爸爸。我看了眼表,时间到了。
“但谁也不能告诉,任何人都不行,玛利亚老师。”他嘀咕着,还偷偷向门那边看了一眼。
我抓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我保证,小吉尔莫,谁也不告诉。”我说。
他看起来放心了。
“要是爸爸知道有时我爬上去打开宝箱……去看妈妈的话,他可能会心痛而死,那就太晚了,因为我还有很久才能长大呢。”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趁他喘口气继续讲“看妈妈”这件事的空隙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把目光放到那幅画上,打发时间。
办公室一片静默,有种什么东西在这犹豫不决中升腾,像一层厚厚的空气笼罩着我们。
我看了眼表。没时间再多说了。
几分钟后,我透过办公室窗户看着小吉尔莫和他爸爸离开,感觉胃里打了个结一般。他们背对着我的视线,手牵着手,就像任何一个父亲领着儿子从学校往家走时的画面一样,但又有些许不同。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呢?
我继续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发现:小吉尔莫拉着他的父亲,但不像是一个不耐烦、或兴奋、或急着回家的孩子拉着一个成年人。不,不是那样的。小吉尔莫拉着他的父亲像一艘拖船拉着一艘疲惫的船驶向港口。
拖着一艘沉重的船,“负重前行”,对,我心里冒出的就是这个想法。
看着窗外,我忽然明白了索尼娅的话是有道理的,她的直觉没错,确实有一座冰山存在,而小吉尔莫的快乐只是可见的冰山一角。
表层之下,冰块的灰色阴影似乎将父子联结在一个整体中,在他们的脚下以一团神秘的光环扩散。
这一切正发生在他们沉默着离开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