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七点差一刻钟到的,坐在前台等待。透过虚掩的门缝,我能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除了小吉尔莫的,还有一个女人的。时不时能听见那女人问了什么问题,好像也听见了小吉尔莫的笑声。每当听到他的笑声就让我想起阿曼达的笑声。我实在太想念她了,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般。
利用等待小吉尔莫出来这段时间,我在笔记本上打起了今晚写给阿曼达邮件的草稿。能在Skype ①上聊天当然很好,但我们没法这样,因为阿曼达那儿和这边有时差,那里是白天,这里就是黑夜。而且她得不停地工作,而我现在还在待业,每天有的是时间给她写信,这样就能减轻她不在身边带给我的痛苦了。
我在走廊里等着小吉尔莫下课,突然想起索尼娅老师在她办公室里和我讲过小吉尔莫的一句话:“他是个特别的孩子。”
她是这么说的。我立刻就想起阿曼达,想起她是多么特别。
她的特别不在于美貌,虽然她的确非常美丽,而在于她身上特有的、从我见到她那天起就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东西。
我想起那天她们整个机组的空姐一起经过机场通道,而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她一个人。仿佛那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周遭的嘈杂、同行者、航道那里传来的燃料气味……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她呢,看到我在看她时,就朝我微微一笑,一双蓝色的眸子像太阳般明亮。我还记得我终于鼓起勇气约她出去那天,当她对我说“好啊”的那一刻,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把自己关在T1 航站楼的卫生间里,不停地用水洗脸,后来头发也湿了,我太激动了,激动得衣服都湿透了。我带她去吃了中餐,之后去看电影,也许顺序是反过来的,先看的电影,后吃的中餐。现在我记不太清了,但我能清楚记得的是,从那时开始,一切都轻而易举了。是的,和她在一起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就像是我们的人生早就写好了,就等着我们相遇的那一刻,一个人伸出手就能牵到对方的手。就像是阿曼达懂得生命是怎么回事,像是她生来就带着一个“马努埃尔”的使用说明,让一切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状态。
① Skype:一款即时通讯软件。
我们很快就结婚了,甚至比我预期的更快。是她先向我提出来的,当时我问她,为什么不再等等,等到我们彼此更熟悉一点再说呢,她哈哈大笑起来,给了我一个吻。“马努,”
她说,“我们既然都相遇了,还等什么呢?”虽然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出来的,但我已经像往常一样,不自觉地就像傻瓜一样相信了她的话。我激动得涨红了脸,但立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后脑勺都在发热。她见我这样,歪过头来钻进我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中,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她的气味当中。“亲爱的,永远别让好事等待。”她在我耳边低声说。
一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阿曼达是英国人。在她还是个婴儿时,就被父母遗弃了,她在利物浦的收容中心长到九岁,后被一对来自英格兰南部的夫妇收养。她从未真正理解她的养父母。于是一满十八岁,她就带着行李到伦敦去了,立刻就进入英国航空公司当上了空姐。在一次飞往西班牙的旅途中,她决定留在这儿。因此,除了机组的同事和几个朋友外,她那边没有一个家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这边也只来了我的哥哥吉科和他的妻子。他们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住在阿根廷,所以和我几乎没什么联系。我的爸爸没来,因为他想带着他的新女友一块儿,但被我拒绝了,他很生气,于是干脆没有来。我的内心是很开心的,因为妈妈刚去世不久,在我心里,她还在,并没有离开。
所以要是父亲带另外一个女人来的话,我内心的挣扎和压力就像整个世界一样大。最终,这变成了一场十分私密的婚礼,与朋友们共进晚餐后,婚礼在海边带有夜间浴场的一块小场地上举行。阿曼达美得惊为天人,而我是世间最幸福的男人。
小吉尔莫在十个月后出生了。阿曼达告诉我她怀孕了那天,我感到如此……奇怪,以至于此时此刻我甚至都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但她是那么幸福,我也只能告诉自己:“当然了,一定会非常美妙的,到时候就知道了。”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自己。如果那时有人对我说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一定会当着他的面嘲笑他,尤其是因为小吉尔莫刚出生时,他那么漂亮、安静,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和一头金发,与他妈妈的一模一样。我们立刻就发现他和阿曼达之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一种……十分强烈的联系。小吉尔莫无时无刻不在找她。无论是睡不着、牙痛,还是肚子饿,不等到阿曼达把他抱在怀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哭喊的。
我知道这在母子间很常见。机场的一个同事哈维就和我讲过,他也和我在差不多时间成为父亲。阿曼达和小吉尔莫之间完全是另一种联系。一开始,我也觉得这很美好,但渐渐意识到这最终会让我感到有些厌恶。
“你这是在吃醋。”哈维对我说。这话刺伤了我。
我哈哈大笑,在停下来吃早饭的时候,以老朋友间那种方式朝他后背就是一巴掌。但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是对的。我确实是在吃醋,吃阿曼达的醋,因为小吉尔莫和她有的东西,和我没有;我还吃小吉尔莫的醋,因为有时候,阿曼达就像他一个人的专属,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好受。不是说我就不喜欢小吉尔莫那么像阿曼达,我怎么能不喜欢呢?看着他们在一块儿,就像……像看到一个奇迹一般: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转头方式,一样的微笑……问题是——至少对我来说——小吉尔莫越长越像他妈妈,但和其他孩子的共同之处却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如何用另一种方式表述,小吉尔莫就像是缩小版的阿曼达,一个微型的。比如,从我认识阿曼达起,她就是个童话迷,极度痴迷灵魂、仙女、地精、美人鱼、女巫、魔法一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我看来,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从小吉尔莫还在襁褓中起,她就给他讲各种各样的童话,这种……小女孩才读的故事,比如,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红帽,尤其是仙女玛丽。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阿曼达那样痴迷仙女玛丽。她每天晚上都要给小吉尔莫讲仙女玛丽的故事,然后,他也入迷了。
再来说说其他方面,他从不和其他孩子们一块儿玩,不怎么喜欢足球等体育运动,就只看看电视上的艺术体操和花样滑冰锦标赛。装扮奇特,只和女孩一起玩……他总是这样。
起初我没说什么,装作没发现任何异常。
但有一天,事情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我记得那天是11 月末,我们出门去散步,在一个玩具橱窗前停下脚步。那时小吉尔莫应该四五岁的样子。他把脸贴到玻璃上,用手指着一个坐在塑料盒子上的娃娃,看着我说:“如果我管三王① 要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把它带给我吗?”
旁边带着两个孩子的先生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我们,然后看了看那个娃娃,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还把两个孩子拉向自己身旁。我真想打破他的脑袋,但不得不咽下愤怒和羞耻。
到家后,我想和阿曼达郑重地谈谈此事,但她的回答就和往常一样。“亲爱的,你觉得小吉尔莫是个不幸福的孩子吗?”
她问。
我沉默了几秒钟。看向小吉尔莫,他正坐在客厅的地上画着画,唱着歌。
“当然不这么觉得。”我对她说。
她笑了。“其实没什么人会在乎,一个小孩子装扮成外星人,又或者打扮成一个商店店员。”她说。
我无言以对。如果小吉尔莫是幸福的,那阿曼达也是;如果她是,我怎么能不是呢?这么想着,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时小吉尔莫还很小,我疯狂地上夜班,到家时已经累得要死,所以就没再深究这些。反正有阿曼达整天陪着他玩,我正好放松,都交给她了。都让她管吧,我想,你别插手,阿曼达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① 三王:西班牙传说中的东方三王——黑脸国王、黄脸国王和白脸国王,这三个国王给人们带来了幸福和欢乐。他们还专门给小孩送礼物,送礼物的时间就定在每年的1 月6 日,于是这个节日就成了西班牙的儿童节,又叫三王节。
现在阿曼达不在这儿了,我才发觉我犯了大错。我这个父亲选了条看似舒服的路,对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小吉尔莫完全扔给阿曼达照顾。现在看来,我那时本应该全力以赴扮好自己的角色的。如果我当时尽到职责了,或许现在事态就不会这么严重,也不会轮到我来面对什么心理医生这些烂摊子了。说到底,也许小吉尔莫这些麻烦有一部分是……我的错。
忽然间,屋子里传来那女人的声音,非常甜美,像是在唱歌。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小吉尔莫,你现在告诉我吧,你是非常想念妈妈,还是只有一点儿想呢?”
我咽了口口水。窗外,喷泉之上的黑色铁制风向标开始在雨中左右转动。
一片寂静。
“小吉尔莫,回答呀。”那声音坚持道。
更寂静了。
“你不想回答我吗?”
又一阵寂静。
最后,小吉尔莫终于开口了:“不想。”
几秒钟的等待。风向标在喷泉的石头之上越转越快,雨下得更大了。
“为什么呢?”女声问道。
散热器壁架上的钟表指针指向了七点钟,风向标突然停下。因此,小吉尔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窃窃私语:“这……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