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娅(1 / 1)

这一切都从我决定打那通电话的那个下午开始。那通电话已经晚了好几周。

“安图内斯先生,我想和您谈谈小吉尔莫的事。”我对电话那端的人说。他沉默了一下,随即表示想了解更多,但我只是用轻柔又不失坚定的语调说:“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到学校来当面谈一下。”

我们约定几天后见。当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来到学校时,正好赶上最低年级的孩子吃午饭,楼下食堂传来的吵闹声响彻走廊。他在老师的办公室等待着。我和他握了握手,把他带到更小的一间办公室,那是专门留给我们会见家长用的。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是个年轻壮硕的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他一头黑发,留着疏于打理的胡子。深色的眼睛,小麦色的皮肤,臂膀强健,一双大手上的指甲修得方方正正。

我们坐下来,直奔主题。

“您请讲吧。”他说。

我也决定和他一样开门见山。“是这样的,”我开始讲道,“我之所以打电话给您,是因为我有点担心您的儿子。”

他看起来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家长们都清楚,老师打电话给他们要求约谈,一般都是出现了什么不对劲的状况,因此他们一般都是有备而来的,有些甚至带着忐忑。小吉尔莫的家庭信息上说,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是航空机械师,但最近处于待业状态。我望向他的眼睛时,似乎能看见悲伤。

在他开口回应之前,我继续说:“我想过,您或许可以帮助我解密小吉尔莫的某些事情。”

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解密?”他问道,稍微有点吃惊,随即生硬地哈哈大笑起来,却无法掩饰住像许多其他父母于孩子在学期间来见我时的那种紧张感。

“天哪,”他说,一边摸了摸胡子,“这听起来简直像侦探破案,或是美国刑侦剧一样。”

我注意到他很不自在,尝试让他放松下来。

“我是想说,也许您能帮我更好地理解小吉尔莫的想法。”

他点点头,与此同时,目光低垂。我朝他笑了笑,这似乎让他镇定了一些,因为他也冲我笑了笑,虽然只是很腼腆的笑容。

我立刻在他脸上看到了小吉尔莫的笑容。然而,目光却很不一样。在马努埃尔·安图内斯的目光中,有着小吉尔莫眼里没有的悲伤,或者说忧郁更恰当。

“好吧,”他说,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胡须,“您想了解什么呢?”

在开口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我希望您知悉,小吉尔莫是个非常棒的孩子,他没有任何问题。他课堂的表现非常好:从不溜号,积极参与,态度端正,充满热情,勇于在全班同学面前提出非常有价值的见解。”

安图内斯先生把头歪向一旁,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等待着。最后,他好像反应过来了。

“是啊,小吉尔莫是个……特别的孩子。”

“正像您说的,”我说,“就是这个词:‘特别’。”

我注意到他皱起了眉头,表情紧张起来。他的表情又一次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立刻意识到,他口中的“特别”

和我口中的不是同一个意思。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别担心,”他面带愠色地说,“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他是个十分敏感的孩子,只和小女孩一块儿玩。从不像正常男孩一样踢足球、打篮球,却整天读些傻乎乎的仙女的故事。”

我紧张起来,我不喜欢他讲话的语气,也不喜欢他这么评价小吉尔莫。

“我不需要您来和我讲这些,”他的语调还是那样令人不快,说着举起一只手,掌心朝向我,摆摆手说,“在另一所学校那里我已经知道了。不仅如此,老师还说,其他的孩子不是笑话他,就是视他如空气。”他带着挑衅意味看着我,一片阴霾渐渐覆盖了他的双眼。“这是他妈妈的问题。这孩子从小就很黏妈妈,过分喜欢裙子。这就是他的‘特别’之处,就像您说的。”

我想打断他,但他兀自继续说道:“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现在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开始分享更多东西——您知道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所以,如果您想说的是,小吉尔莫有点……奇怪,就请省省吧,因为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而且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我不得不强压下我的愤怒。我绝没想到会面临此种状况。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与我脑海中想象的吉尔莫的父亲形象相差甚远。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的惊讶已转变成震惊,震惊又变成愤怒。

“安图内斯先生,听您这么说吉尔莫,我真是非常痛心,”

我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您说的这些和我打电话约您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看着我,再次挑起眉毛,显出惊讶的样子。

“说真的,如果您认为我叫您来是想嘲笑或者贬低您儿子,那很抱歉,您想错了。”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向前倾了倾,手抚摸着胡子,眼里再次显露出悲伤。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使他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见他这样,我马上明白想让他合作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改变了策略,开始做出自己讨厌的行为。

我撒谎了。

“安图内斯先生,这不过是次常规性谈话。吉尔莫刚来我们学校,我们一般对新来的学生关注都比较密切。”

“啊,是这样啊。”他说,慢慢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才相处了两个月,也知道小孩子,尤其像他这个年纪的,面对转学这种事,反应都会非常不一样。如果我们把这归因于他妈妈的缺席,事情的结果会更加……复杂。”

他什么也没说。

“父母分居对吉尔莫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会尤其艰难。”

我配以职业的微笑。

他再次紧张起来,突然举起一只手像是要阻止我继续讲下去。

“好吧,分居,就是所谓的分居……这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他愤怒地说,带着防备,但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硬了,便试图改变一下,“我们之所以分开,是因为工作。我妻子阿曼达是空姐。然后……事情就成了现在这样,我待业一年了。8 月,她去了迪拜的一家私人飞机公司。我们真的没有多少选择。然后我也失业了,我们就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您能想象到吧……”他没容我开口说话,继续说道:“但一切都是暂时的,眼下就只剩六个月了。”

我们对视了几秒,谁都没再说话。沉默越来越长,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我又开口了。

“我理解,”我说,“非常不幸,每次我对一件事了解得越多……”我试图用调和的语气,一瞬间,他的目光低垂下去。“别误解我,安图内斯先生。我只是想说吉尔莫的生活中,突然不得不接受两个巨大的变化,因此,他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小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就这些。所以我就想,怎么和您讲呢?那就继续密切追踪他,学校这边可以提供帮助。”

“追踪?”他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说,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让他和学校的向导聊聊会很有帮助。”

“向导?”

我点点头:“是的,向导。”

他若有所思,又垂下了目光,放在桌上的两只手紧握起来。

我好像看见他手腕上有一个文身,延伸到手臂上,被袖子遮挡住了,文身看上去大约是文字。

我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做好准备开始倾听了。

“我说,老师,您别误会我的意思,但我儿子不需要什么向导,”说着,他重新抬起目光,之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儿子需要的是他的妈妈。”

听完后,我明白我请他来约谈是对的。我也坚持,如果他不同意让吉尔莫和我们的心理老师玛利亚进行第一次谈话,我是不会让他离开我的办公室的。

于是我决定亮出我的杀手锏,谈谈我的预备计划。

“安图内斯先生,我觉得有些事情也许您会想了解。”

我说。

他看着我,眼神中满是不信任,或者说犹豫,就是那种想要知道,但又不想听的眼神。

这些年来,像马努埃尔·安图内斯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常见:父母想要向前看,却囿于太多的麻烦和日复一日的操劳,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们肩上,使得他们没法向前。

马努埃尔·安图内斯耸了耸肩。

“我肯定您会很感兴趣。”我坚持道。

他把头偏向一边,眨了眨眼。左手摸了摸从右边衣袖下露出的手臂上的文身。这个肢体语言表示怀疑的态度。

“相信我。”我继续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