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1 / 1)

罗阿尔德转过头,想看看莉芙到底在看什么。和他原本担心的不一样,那不是杨斯·霍尔德挥舞着一把刀从前门冲出来。

是杨斯·霍尔德的房子再也撑不住了。

首先是屋脊塌了下来,像是房子呼出了它的最后一口气。紧接着整栋建筑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叹息。它崩溃了。一切似乎都是朝里倒下去的,除了前门——它被抛到了农场院子里。

罗阿尔德从一楼的窗户看到了一道红光。他紧紧抱住那孩子。火焰蔓延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二楼也被大火吞没了。

在这一片喧腾中,那孩子哭得很安静,但特别可怜。罗阿尔德蹲在她身后,用双臂搂住她**的身体,额头紧紧贴着她虚弱的肩膀。箭尾柔软的羽毛挠得他的脖子很痒。

“我妈妈,”他听到她说,“还有我爸爸。”

“你妈妈在我们上楼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她没有任何痛苦。你爸爸和她在一起。我见到的最后一幕是他在亲吻她。”

罗阿尔德迅速想了想自己是否有责任前去营救杨斯·霍尔德,不管机会有多么渺茫。但那是一片烧得疯狂的炼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说,“你爸爸也没有任何痛苦。”

“那就好。”女孩抽泣着说。

罗阿尔德小心却坚定地将她整个身子扳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然后扶着她站起来,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们现在得离开这里,”他说,“我会照顾你的,但我们现在必须离开。火势很快就会蔓延的。”

女孩又点了点头,捡起了她的弓。她背着箭袋,手里握着弓,那样子就像是个勇敢的小士兵。

她抬起头看着他。罗阿尔德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的眼里满是泪水,但她正在对他进行他所经历过的最严格的审视。她审视着他的眼睛,寻找着什么。直到发觉有泪水从脸颊滑落,他才发现自己也在哭。

看了一会儿,她似乎得出了某种结论,因为她放下了弓,坚决地把箭袋的带子举过头顶,从肩上摘下,把弹药扔在了武器旁边,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士兵承认了战争已经结束。

“好了,那我们——”罗阿尔德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这里有陷阱,所以不要跟着我,”女孩对他下了指令,她稚嫩的声音里透出令人钦佩的决断,“我马上回来。你就待在这里。”

罗阿尔德还没来得及抗议,那件棕色橙色相间的毛衣就消失在了一堆一堆的垃圾中,走出常人难以理解的路线,向牲口棚方向行进。

他又估算了一下房子的大小。他们可能还有一些时间,但是不多了。热浪朝他压迫过来,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刺痛起来。

他看到杨斯·霍尔德的外套就扔在附近一堆垃圾中的一个桶里。罗阿尔德将它捡起。那衣服很重,已经要分崩离析了,麂皮的面料已经被磨得发亮,衬里上也磨出了几个洞。胸前的一个大口袋里,有一个厚厚的淡黄色信封。罗阿尔德把它塞进自己衣服的前口袋,焦急地寻找莉芙身影的间隙,又迅速查看了一下霍尔德外套的其他部分。

侧口袋里有一封折起来的信。

罗阿尔德有些犹豫。他一向尊重别人信件的隐私,从不随便读不是寄给他的明信片。可眼下,这情况却……

他展开信,开始读起来。

亲爱的杨斯:

不可否认,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而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提笔写下这封信,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就在这个时候,莉芙从牲口棚里跑了出来。他飞快地把信重新折好,塞进了衣服的内口袋。他看到女孩身后是那匹被她赶出来的花斑灰马,还有其他几个小一点的身影,它们消失在了森林的方向。

“走吧!”她边说边从他身边跑了过去。罗阿尔德忘了霍尔德的外套,跟着她穿过农场院子,在一堆堆垃圾中蜿蜒穿行。他回头看了看房子还没有着火的部分,但飞溅的火星迟早会落到成堆的垃圾和其他建筑物上,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这场火烧得很奇怪。房子里传出各种啸叫和咝咝声,还有低处的隆隆声。而与此同时,浓浓的黑烟笼罩着这建筑,又仿佛在守卫着它。这场景的上方,天空是明亮的蓝色,对地面上的惨状毫无知觉,仿佛它对这戏剧化的场面毫无兴趣,仿佛烟雾根本影响不到它半分。它似乎从这一切中抽身出来,耐心地等待着一个能让自己再次铺开的时机。“在这里等着!”莉芙又喊了一声。罗阿尔德本能地服从了她的命令。他明白现在做主的是这孩子。他是来拯救她的,可事实却是,她才是那个能把他们安全救出这里的人。他看了看那台旧的青贮饲料收割机。曾几何时,他一直觉得这种精巧的设备是农业机器设备里最不吓人的东西,它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只从古至今都心地善良的食草动物。而现在,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将把这玩意儿看作一只怪兽了。

他看着她跑进那个木头建筑的一扇门,那一定是通往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工作室的。他大声叫她,心里却很清楚她根本就听不见。老天啊,他们真的得走了。他必须去接上她。

她的身影突然又出现在他眼前。“我拿到了,”她喊道,“走吧。”

罗阿尔德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扯着往前。她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他想应该是个小相框。还有另一样东西,小小的,长得不太一样,但他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她朝砾石路跑去,离火焰的距离是那么近,让人害怕。

“你不觉得我们最好走另外一边吗?”他焦急地喊着,却还是跟在孩子身后。她没有回答,只是招呼他跟着往前走。

“跑到工作室那头,然后挨着它站着。”她一边喊,一边自己也往工作室那头跑去。他紧跟在她的身后,照着她的路线跑,手扶着建筑物的包层。他发现她身上还有武器——她腰带上挂着一个皮套,里面是一把匕首,随着她的跑动晃晃悠悠,轻轻拍打在她的大腿上。

他回头看了看。火焰吐着橙红色的舌头从一扇小小的山墙窗口钻出来,大火已经蔓延到房子附近的一棵树上。屋顶的几块瓦片掉在砾石路上,一根巨大的云杉树枝出其不意地紧贴着罗阿尔德的胸部扫了过去,非常迅猛,罗阿尔德惊恐地大叫。那一定也是个陷阱,要不是有莉芙引路,那根树枝就会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他更不可能快速离开这个地方了。

女孩却没有沿着离开这里的路走下去,而是在大废料斗前停了下来。罗阿尔德近乎绝望地大叫起来。

“我不会太久的,”她冲他喊道,“拿着这个。”

她递给他的是一幅旧相框框起来的小画。还有一个沙漏。一个沙漏。

然后她绕着那废料斗跑了几步,借由几个箱子和一个拖拉机轮胎爬了上去,来到最远的那个舱门。

“莉芙,请你停下来。不要再拿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但她已经消失在了废料斗里。她打开舱门的动作那么娴熟,仿佛就是件每天都要做的极其自然的事。罗阿尔德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他马上又转过头去,紧张地看着那些建筑。

火还没有烧到农场院子在燃烧的房子的山墙尽头和木结构工作室中间的一段。这时候厨房窗户下面,那辆旧纺车的轮子骨碌碌转了起来,又有了新的生机。轮子转起来是因为火焰在它下方跳舞。火焰也烧到了上面放着炉子的那一堆东西。二楼的每个窗户都在往外喷火。

罗阿尔德突然意识到,他眼前这所房子里,被烈焰吞噬的是一对父母,而他正等待着他们年幼的女儿从一个废料斗里爬出来。她的全部世界,她所认识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这一切都感觉那么不真实。

他看向画框里的那幅画。画上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也许这就是玛莉亚?她的嘴就是这个样子。这画让他想起蒙娜丽莎。画的右下角有一个不显眼的签名——“杨斯”。罗阿尔德把画和沙漏全塞进了外套前面的一个大口袋里,然后从内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迅速展开。他的目光在纸上一行行扫过,什么也没看进去。直到最后几行,他的注意力才回到文字上:

首先,我想去看看你和你的家人,重拾我们的关系——当然,前提是你如果愿意的话。拜托了,请你给我写信好吗?或者,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我把我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都列在下面了。

温暖的祝福

爱你的哥哥,莫恩斯

信尾还有一段附言,他没时间读了,因为他听到“砰”的一声,是废料斗的舱门突然关上的声音。从自己所站之处,他能感受到金属的回声。

罗阿尔德看着女孩朝他走来,把信折好,放回口袋。她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泰迪熊。一只泰迪熊。

她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孩子,身上带着匕首,手中却抱着一只泰迪熊。现在轮到他来照顾她了。

她跑到罗阿尔德跟前,他试探性地向她伸出手。她盯着那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泰迪熊夹在左臂下,腾出另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牵起罗阿尔德的手。

“我们现在能跑了吗?”他问,“往‘颈部’那边跑?”

她点点头,说:“嗯。但我们还要小心避开另外两个陷阱。”

“好的。你来带路。”

她又点点头。两人跑了起来。

他的脚步声就像是砸在砾石路上的一声声爆破,她的脚步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跑得那么悄无声息,他甚至要低头看看她的脚是不是真的着地了。她带着他离开铺好的道路,绕着高高的云杉,然后又回到路上,然后她领着他绕过那道他们必须侧身通过的栅栏。现在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走到栅栏的外侧,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仿佛事先约定好一般,仿佛那栅栏是一个可以阻止火焰、阻止死亡和悲剧的装置,仿佛他们这样就安全了。

“还有陷阱吗?”罗阿尔德问他身边那位熟悉地形的向导。她摇摇头,抬头望着燃烧的家。火现在已经烧到了工作室那边,前面的大废料斗躺在那儿,像是条长长的影子,等待着自己的宿命。有几棵树着了火,它们周围的草地上也有小火苗在跳动。

想到这女孩看到这情景的感受,罗阿尔德的心都要碎了。

“你拿的是本什么书?”他问。

“是《罗宾汉》。”她低头看着书回答道。

“要我帮你拿吗?”

她点点头,把书递给了他,他把书塞进了一个上衣口袋。在背心和裤子衬里下面,还有一个绿色的文件夹贴着他的肚子。

“你一箭射穿了狗的心脏,是为了让它不再痛苦,对吧?”

她又点点头,难过地看向他。

“射得好。你做了一件好事。谢谢你。”

她脸上的神情突然亮了一下,尽管此时她还在流着泪。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哭。”罗阿尔德低声说。

说完,他注意到莉芙原先拿着书的手里还抓着一样东西。

“还需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

她小心地松开拳头,亮出一块小小的琥珀:“这是爸爸的。这里面有一只很古老的蚂蚁。”

“真的?”罗阿尔德说,“等回到我家的时候我们一起好好看看。”

她点点头,自己把琥珀放进了他的口袋。

“你还想自己抱着你的泰迪熊吗?”

“嗯。”她轻声应了一句,把泰迪熊在胸前抱得更紧了些。

他发现了树桩上的那个包裹。

“那个包裹……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莉芙摇摇头。

“我们要带上它吗?”大火已经向他们的方向袭来,罗阿尔德紧张地看着。他不该问的。他们现在真的需要离开这里。

“不,”莉芙回头望着燃烧的房子说,“我想离开这里。”

她抓住他的手。他们奔跑起来。

他们转过那个急弯朝南边拐去,沿着云杉林中的砾石路一直跑,穿过白桦林,越过一小片空地,继续往前,穿过低矮的松树林和大片野玫瑰,那些玫瑰都已经凋谢很久了。他们跑啊跑,终于跑到了“颈部”。罗阿尔德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这轻松让他自己都觉得不适应起来。他的双脚在身下节奏均匀地摆动,她无声的脚步从他身边掠过,仿佛急促而稳定的脉搏。

他们在快到“颈部”的尽头时停了下来,转过身向后看。一股浓浓的黑烟从岬角中部向上升起,他们能看到最南端的树林后面有一道红光。也许整个岬角都会被烧个一干二净吧。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罗阿尔德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他能听到女孩的呼吸声,感觉到她肩膀的起伏。她也不是个超人少女。她的确能飞,但她还是需要呼吸的。

“我相信你有个好伯伯,我们得找到他。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她说,“你呢?”她歪着头看他。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现在不担心了。”

“你叫什么名字?”

“罗阿尔德。”

“我的名字叫莉芙,我没有死。”

“我知道。”他笑了。

“你住在哪里?”

“酒馆。”

“我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