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的布条深深嵌进了罗阿尔德的嘴角,他只有用鼻子使劲深呼吸,才能勉强抵挡住恶心想吐的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也是如此令人窒息。他必须保持专注,必须忽略难闻的气味,珍惜氧气,至少现在他还能呼吸到氧气。要是不能集中精神,对窒息的恐惧就会将他压倒。现在要是吐出来的话,他可就死定了。要是他刚刚痊愈的感冒卷土重来,把他的鼻子给堵上,他也死定了。打喷嚏呢?嘴里塞着布条的时候人还能打喷嚏吗?这个喷嚏一定会冲爆他的喉咙,把他呛死吧?他必须一刻不停地提醒自己记得呼吸氧气。空气中还有氧气,他还能自由地把氧气经由鼻子吸进身体。他试着深呼吸,想让心跳慢下来。他试着去思考。
“三个人全都需要帮助”——玛莉亚是这么写的。事情也确实是这样。
罗阿尔德很担心她和那个小女孩,但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杨斯·霍尔德。他的精神问题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会杀人吗?
“我们等会儿会需要他。”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一方面,这让罗阿尔德有了一线希望——他不会被杀死,至少不会马上被杀死。而另一方面……需要他?
需要他做什么呢?
罗阿尔德想了想科尔斯特德的人。有谁知道他到岬角来了吗?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苍天啊,他怎么会没告诉任何人呢?哪怕和警官打声招呼、给厨师留个字条也好呀。
要是他今天没能回去,会发生什么呢?人们什么时候会开始注意?某个时候“暴脾气”家的拉尔斯会奇怪为什么罗阿尔德还没把狗给他还回去。他晚些时候会打电话到酒馆的,要是他不介意麻烦,甚至还可能会亲自走过去找他。也可能他走不开,何况他那暴脾气的妻子肯定也有事情想让他做。这也就是说,拉尔斯要等到明天才会有所动作,因为明天厨师就会回来了,他也会奇怪为什么罗阿尔德不在。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会联系警察。但要等到那个时候,要等到明天,而且可能多半要到下午了。迅速行动会被认为是操之过急。
罗阿尔德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杨斯·霍尔德肯定会放他走的吧,他的疯狂总归要有个限度。
不管怎么样,这家人急需帮助。这三个人都是。罗阿尔德决心要表现得尽可能友善随和,他要向他们表明,他根本就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他不是个威胁。
这样可能就能解决问题。
正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垃圾到他的恐惧,到他对于这个本以为是男孩的孩子结果却是个小女孩的困惑——在这一连串到来的冲击中,他都没有注意到,杨斯·霍尔德叫她莉芙。莉芙·霍尔德,也就是被他们报告死亡的那个女儿。
现在她父亲知道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这时,杨斯·霍尔德出现在门口。罗阿尔德的心脏又开始跳得飞快。需要他做什么呢?那之后呢?
“现在我给你松绑。”霍尔德在一根床柱旁蹲下,对他说。
解开绳子的过程中,它们有一瞬间把他的脚踝勒得更紧了,这让他原本就被青贮饲料收割机弄得疼痛不堪的腿越发感到一阵剧痛。接着绳子便松开了,他感觉到血液终于又能流到脚上了。他小心地动了动腿,以避免抽筋。很快霍尔德也松开了他的另一只脚。
给他的双手松绑之前,霍尔德亮出了自己的刀。他把刀放在**罗阿尔德够不到的地方,说:“你可别做什么蠢事。”
罗阿尔德决定不做任何蠢事。
霍尔德的声音是冷冰冰的,但罗阿尔德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还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他的目光也是冷漠而疏离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又红又肿……像是刚刚哭过。
那个女孩也出现在门口。罗阿尔德能看到她一只肩膀后面的箭袋和手里的弓。杨斯·霍尔德回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了罗阿尔德身上。“我女儿是个相当厉害的弓箭手,百发百中。我已经对她下了命令,要是你试图玩什么花样,她就射箭。相信我,她绝对不会失手。”
罗阿尔德相信他。他的四肢终于都松了绑,但他还是和刚才一样仰面躺在那里。布条还在他嘴里塞着,他还是没法说话。现在他可以用手了,他该不该把它拿掉呢?
霍尔德拿起刀,站到罗阿尔德的面前。
罗阿尔德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的嘴和嘴里塞着的那条不知道是围巾还是什么的、他被迫咬了那么久的东西。它尝起来、闻起来都像是羊毛和牛棚的味道。霍尔德好像还没想好该不该允许他拿掉这个。
罗阿尔德假装咳嗽起来。
“请你把它拿掉吧,爸爸。”站在门边的女孩急切地请求道。罗阿尔德听了马上咳得更加厉害了一点。不过这次他真的被呛到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扯那布条,想把它扯下来。它缠得太紧了,他根本扯不掉。泪水涌上了他的双眼。
霍尔德似乎是从罗阿尔德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迅速抓住了打在他脑后的那个结,解开了,把那条围巾扔到床边的一堆东西上。
罗阿尔德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子,才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勉强恢复了正常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
杨斯·霍尔德把刀伸向罗阿尔德的手腕,死死贴住,对他说:“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明白。”
“很好。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俩要把一个浴缸抬到主楼的二楼去。”
“一个浴缸?”罗阿尔德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
“是的,我妻子需要洗个澡。来吧,起来。”
他驱赶着罗阿尔德沿着某条路径穿过农场院子,来到浴缸跟前,就是之前莉芙躲在背后的那个。那是个带脚的浴缸,可以直接立在地上。
只是不会有人想在这里面洗澡。搪瓷缸体的侧面和底部都有黄色斑点和黑色污垢,云杉的针叶和软管夹在缸里形成一片干燥的湖,湖面上还漂着一只林地蜗牛。杨斯·霍尔德用他那顶破旧帽子在浴缸里扫了几下,把东西清理出去,之后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浴缸太重了。罗阿尔德被杨斯逼着走在前面,还没走到通向前门的台阶前,他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明白了为什么杨斯·霍尔德要把外套脱了扔到一个桶里。
小弓箭手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她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角色,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被这么一个邋遢的小孩子威胁,而这种威胁却又如此真实——这让罗阿尔德感到真是矛盾。他已经见识过她的箭的威力,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莉芙为他们开了门,杨斯吩咐她就在院外等着,但弓箭要时刻准备着。
罗阿尔德已经断定他们不可能抬着浴缸穿过门厅直接去二楼。这虽然可能是最短的路线,但房子里面实在是堆了太多东西了。不过,当他走进这一片充盈着恶臭的黑暗时,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霍尔德先前出了那么多汗。东西被推到了一边,重新整理过,房子里出现了一条略宽的通道。现在看来,把浴缸搬到二楼倒是有可能的了。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她都快死了。这个女人不需要洗澡。她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
这个活儿真不容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容易。罗阿尔德从来没有扛过这么重的东西,但他的身体显然已经接受了他逃不出去这个现实,恐惧让他产生了力量。
最难的部分还是调整浴缸的角度,好让它能顺利地运进卧室。但杨斯·霍尔德早已经清晰地规划出了行动路线。毕竟把所有东西弄进这房子里的都是他,干了这么多次,他当然早已经熟门熟路。
他在床边腾出了一些空间,或者说,这里至少没有之前那么多垃圾了。谢天谢地,那桶也不在了,但房间里的臭味依然让人无法忍受。
罗阿尔德瞥了一眼那个仍然躺在**的肥胖女人和**的东西。床头柜上的蜡烛依然忽明忽暗,再说他也没有时间去和她对视。不过他还是注意到,羽绒被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看起来有人满怀爱意地给她掖好了被子,就像你夜里睡觉时给你的孩子盖好被子一样。
杨斯·霍尔德毫无感情地下着指令,告诉他要如何把浴缸运进去。他说他们必须把浴缸放在与床完全对齐的位置。为什么呢?好让他们能直接把她从**滚进去?罗阿尔德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实在是过于肥胖,很可能卡在浴缸里。天知道到时候他们要怎么把她从浴缸里弄出来呢?不过他很清楚,现在还不是表达这些担忧的时候。
尤其是当他偷看了一眼玛莉亚的脸,发现她已经死了之后。
她肯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会那样躺着,双目圆睁,半张着嘴。
她脸上似乎还挂着隐隐约约的笑。
他赶快移开目光,瞥见旁边一个空了的大药瓶。是她自己选择吞下的吗?还是……
“你那一侧有一个角下面有东西,你得把它挪开。”杨斯的命令从浴缸的另一头传来。
罗阿尔德顺从地在床头板旁蹲下,准备把卡住浴缸角的东西拿掉。他推开了地板上的一本书,还有一个空空的、破损的封皮上画着螺旋形图案的小笔记本,又捡起了一条从**搭下来一半的羊毛毯。羊毛毯的一端还在**,被那个女人紧紧压在身下,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拉出来,这动作还使得玛莉亚的左手突然从被窝里露了出来。看到她张开的手掌的那一刻,罗阿尔德呆住了:一支圆珠笔深深地陷在她皮肤的褶皱里。
他偷偷瞟了一眼杨斯·霍尔德——杨斯正站在门边,背对着他。他于是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玛莉亚的手腕上。没错,她确实没有脉搏了。罗阿尔德轻轻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这时,他注意到床垫和床板之间塞着什么东西,就在之前被羊毛毯遮住的地方。那是个薄薄的绿色的文件夹。他又朝门口瞥了一眼,杨斯·霍尔德正忙着把一个大纸板箱从一堆其他纸板箱上挪开。罗阿尔德搬浴缸的时候撞到了那一堆纸板箱,它现在摇摇欲坠。
罗阿尔德小心地把那文件夹抽了出来,封面上是几个草体的手写字:“给莉芙。”他打开扫了一眼,发现里面全是手写的信,还有几张小字条,有一些显然是被随意插进去的。还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大概是从文件夹里掉了出来,还夹在床垫和床板之间。他几乎看不清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因为上面都是些歪歪斜斜的大写字母。
他闪电般地把那张纸片也塞进文件夹,然后一起塞进了自己的衬衫里。他也没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
他继续在浴缸边蹲了几秒钟,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站起来,做了杨斯要求他做的事情:把浴缸推到床边。杨斯·霍尔德仍然背对着他,刀子别在身后的皮带上。
要是能从他身边溜出去就好了,可要怎样才能做到呢?他看了看**的女人,开口说道:
“你妻子好像想说点什么。”
杨斯·霍尔德转过身来,盯着玛莉亚。很快他就来到了床头板旁边。
罗阿尔德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地方。
“她刚刚想说点什么来着。”他继续撒谎。
霍尔德抚摸着死去女人的手,把脸凑了过去。
“亲爱的,”他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就是此刻!罗阿尔德拔腿就跑。他一跃而起,跳过浴缸来到门边。霍尔德刚刚费力搬动的箱子就靠在原先那一堆东西的旁边,罗阿尔德凭借着身体里刚刚重新积聚起来的一股力气,把它给推倒了。箱子重重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碎了。罗阿尔德往外跑到走廊,推倒了身边能推倒的一切,以挡住杨斯·霍尔德的去路。几个大相框十分配合地掉落在走廊的地板上。一个落地灯翻倒在地,还拽出了一卷又一卷布匹。一个花盆架被打翻在地,连同发动机零件、罐头食品、汽油罐和各种玩具一起滚下了楼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麻袋上,一阵难闻的臭气随即从袋子里冒了出来。
罗阿尔德下了楼,穿过门厅。他没有回头。他像先前一样一把推开沉重的前门,但这次他的恐惧和先前不同。对死亡的恐惧追逐着他,还有那难闻的气味、噪声和身后的黑暗。刚一出门,他就砰的一声把它关上了。
光线很强烈,但并不刺眼。太阳从西南方向直射到农场院子里。太阳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在一束阳光的照射下,一个弓箭手跪在地上,手里的弓瞄准了他。
罗阿尔德跑下台阶,跑向孩子和弓箭。“别射我,莉芙!”他大声喊,“我答应了你妈妈要帮助你,我还有东西要给——”
那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指向一处尖叫起来:“停下!从那个灶的另一边绕过去!”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罗阿尔德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尖叫着来了一个急刹车,后退一步,绕着顶上放着旧灶台的那堆东西换了个方向跑。不过一秒钟的工夫,旧灶台砰的一声砸在了路上。
小女孩把弓扔到一边,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
罗阿尔德跑向她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可怜的孩子啊——这是他头脑中唯一的想法。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他靠近的时候,她跪倒在了地上。这时他才发现,她不是在盯着他,而是盯着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