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1 / 1)

罗阿尔德见过一个捕狐狸的陷阱,那是个恶魔般的装置。而这个……这比那个还要可怕百万倍。有人以捕狐陷阱为基础,将它加以改进,变成了你能想象的最恶毒的折磨工具。那金属齿几乎把狗的小腿都给夹断了,难以想象这样的陷阱会对人造成怎样的伤害。它的大小足以夹断一个成年人的腿,更不用说小孩的了。要是他看到的那个在黑暗中向北跑的孩子踩到这陷阱怎么办?

罗阿尔德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他吞了一下口水。听到艾达的号叫时,他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这东西现在让他几乎快要窒息。真是可怜的狗。

还有可怜的“暴脾气”家的拉尔斯。他该怎么和他说呢?

他甚至都没法把艾达的尸体带回去,除非他找到个什么能用来切断金属链条的东西。那玩意儿似乎被固定在了一段地下的树根上。谁会特意去做这么残忍的事?也许对“暴脾气”家的拉尔斯来说,割断狗的腿会更仁慈一些,至少这样他就不必看到那陷阱和它所造成的伤害了。

但还不止这个。这里不是只有陷阱。还有那支箭。

为什么这只狗的心脏被箭射穿了?这支箭显然是精心手工制作的,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十分用心。

他必须找到霍尔德,才能得到一个解释。是杨斯·霍尔德自己弄了这么一个陷阱吗?他肯定是有这个技术的,但他是否也有一颗如此残忍冷酷的心,不光造出这么个东西,还真的会用呢?设下这么一个陷阱的人的心一定是石头做的吧?

那是人心中的恶意吗?杨斯·霍尔德是个邪恶的人吗?从人们对杨斯的议论来看,恰恰相反,他应该是一个善良、乐于助人的人,应该是温柔的化身。而在那温柔的背后,显然埋藏着失去双胞胎的孩子的悲痛欲绝。他或许是一个极度内向、极少开口的人,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内心深怀恶意的人呀,不是吗?没错,他是一个惊惶不安的人,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从情感上和空间上都不让人接近。

但他会设陷阱吗?还是这样卑鄙、残酷的陷阱?

罗阿尔德抬头看向霍尔德家。它由几幢建筑物组成,其中一幢的前门有一个合上的大废料斗。邮差曾经多次提到过这个废料斗,煞有介事地形容杨斯·霍尔德是如何把黑手党寄来的钱藏在里面。甚至可能还有比那更可怕的事情。在所有酒馆的客人中,只有邮差除了红色乐堡啤酒以外不喝别的,但他还是欠了一些酒钱。不过,虽然他为人有些古怪,但他还是最有趣的一个客人,罗阿尔德可不想见不到他。对于这废料斗,其他人只是提出了一些沉闷又无聊的观点,说霍尔德一家大概只是终于决定丢掉一些他们囤积在岬角上的东西了,而这个决定实在来得太是时候了。

除了邮差,本就没什么人会去谈论杨斯和玛莉亚·霍尔德,再加上发生了他女儿溺亡的事故,对多数人来说要聊到他们就变得更为难了。一片狭长的土地并不足以把悲剧隔离开来。消化悲剧需要时间。

罗阿尔德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先上那条砾石路,沿着它一直走到房子那儿。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条直路。不管选择哪条路,遇到更多陷阱的风险肯定是一样的,所以他每走一步,都分外留意脚下的路,看着自己的脚该落在小树、长满草的小土丘和树枝之间的什么地方。

他只停下来了一次,那是在有只兔子跳过他身边往森林里去的时候。他实在是太想逃走,想跑回“颈部”的方向,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

关于厨房里那个小男孩的记忆依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靠近废料斗的时候他才看到它有多破旧。根据邮差的说法,它可能非常便宜,应该也不是租的,毕竟它在那里都那么久了。它有倾斜的侧壁,顶上有舱门。

罗阿尔德绕过了它。废料斗和它后面的木结构建筑之间有两三米的距离,但到处都是垃圾,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空地。最近的舱门并没有上锁,他打开它往里看了看。废料斗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看起来毫无疑问全都是垃圾。

邮差的古怪设想看起来应该不大可能是真的了。

他或许应该先去比较近的建筑,沿着废料斗走到房子边上,但在那木制房子的另一头,正对着森林的小小窗户引发了罗阿尔德的好奇心。他决定先去探索一下那窗户后面有什么。

在木桩、轮毂盖、油布和散乱的木柴堆之间,他只能凭着感觉迈步。他一刻不停地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一副金属牙突然咬住他的脚。

但他原本是可以避免这些麻烦的。在玻璃窗后面,仿佛有人用成堆的书本和挤在一起的垃圾堆成了一面墙,即使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墙外,也无法穿透它照进屋子。小小的窗台上,在玻璃杯和一个烤盘中间,挤着一把落满灰尘的梳子,上面还缠着金色的头发。它旁边的东西曾经是一株植物,现在已经了无生气。罗阿尔德决定绕着房子靠近他的这一头走一圈。他朝云杉的方向瞥了一眼,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却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他想到手中还握着那支箭,突然感觉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中。这支箭可就是在不久之前射出的。

和他在农场院子里看到的景象相比,木屋后面的情况就根本不算什么了。垃圾到处都是,堆成了一个小森林。他盯着眼前的一切,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一个红色的青贮饲料收割机被堆到了天上,这画面让他联想到恐龙在史前废墟中翻找。

“恐龙”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动物。看到一只老鼠向钢管冲过去时,罗阿尔德打了个寒战。微风吹过时,四处都会响起微弱的声音,那是风吹起什么东西,或是吹动什么东西撞上另一样东西的声音。一块透明的塑料在一个木托盘下面飘动,一卷厕纸中间的纸筒在一个生锈的铜壶前铺开。他右手边的这座木结构建筑其实相当漂亮,那美感却被周遭的环境给掩盖了。他旁边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另外两扇窗和一扇门。农场院子的尽头,主屋矗立在清晨的阳光中。房子被刷成了白色,但墙漆脱落严重,几乎都看不出来它曾经被粉刷过。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二楼还有另两扇窗户,它们瞪着罗阿尔德,仿佛瞎眼的动物,漆黑的眼睛上蒙着一层乳白色的翳。

要想去前门,似乎并没有一条直路可以走,他必须在成堆的杂物间迂回前进。农场院子对面的牲口棚传出一些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幢石头建筑,和木结构的主屋一样破旧。波纹铁皮屋顶已经长出一层厚厚的青苔,即使这样它看起来也完全不防水。他们真的会把动物养在这里面吗?

罗阿尔德决定绕过这些垃圾堆,走到牲口棚一侧的半扇门那里去。那门的上半部分已经没有了,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匹马。那是一匹花斑灰马,它的脖子和脑袋都太瘦了,就那么挂在马厩边上,仿佛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勉勉强强固定在了那里。一阵微弱的呜咽声从它的鼻孔里传出来。他听到棚里还有更多的动物,有的在动,有的在呼吸,有的在吱吱叫。他完全没有进去查看的欲望。那种刺鼻的臭气意味着,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它们清理过了,并且里面有些动物已经死了。

牲口棚后面又传来一阵可怜的声音,他走过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声音是从鸡舍传来的,那里有一只没剩几片羽毛的孤独的公鸡在试图和他交流。它的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可能是因为它正看着地上死去的伙伴们——五只皱成一团的鸡。它们的眼睛和它的一样空洞。他看到一只狐狸试图打洞钻过去,但鸡舍似乎被保护得很好,足以抵挡狐狸的入侵。要是让这些鸡就这么突然死去,也许才是对它们的仁慈。

鸡舍旁边还有一块田地,但那上面唯一能动的东西只有几只乌鸦和三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每当有风吹起的时候,塑料垃圾袋便懒洋洋地在秋天的草地上打滚。远处还躺着个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只死去的有角动物吧,也可能只剩下残骸了。总之它就在那儿躺着,一动也没有动过。

罗阿尔德沿着田地走着,路过了水泵和倒着放的独轮手推车,跨过了几块大石头和旧浴缸,来到房子背面。那里有一根晾衣绳,上面挂着的一份旧报纸在风里飘来**去,还有几张破旧不堪的发黄的床单。旁边有一丛生机盎然的蔷薇,它的枝干迎风招展,向触须一样,等待着下一张破烂的床单。这里相对开阔,树木没有那么密集,所有风有点大。

房子的一侧是一扇带窗户的门,窗户的一部分被一块布条遮住了。里面很黑,但他觉得它应该通向食品储藏室之类的地方。

他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不是应该四处走走,敲一敲门呢?他应该这么做吗?不得不说,这个地方看起来都已经荒废成了这个样子,他做什么应该也就无关紧要了吧。他用手挡在眼睛上方,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发现了酒馆储藏室丢失的那副冰柜用的手套,它们就放在一堆他十分熟悉的气泡膜上面,旁边还有他从桑德比的五金商那儿买来的那卷油布。这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是有权进去的。

他伸手握住了门把手。门是锁住的,他敲了几下,倒也并没指望着会有人来应门。敲完后他退后几步,环顾了一下四周。钥匙一定就在这里,在某个地方。总会有那么一把钥匙放在门附近的,不是挂在什么东西后面的钉子上,就是在花盆下,在一块石头下面,或者在横梁上。

他在花盆下找到了钥匙。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打开这扇门。铰链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它实在是该上油了。门廊上,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从他的腿边擦了过去,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动物一蹦一蹦地跳进了草丛里,终于发现那不是只大老鼠,而是只兔子。他松了口气。

一只温和的兔子?会不会是什么人的宠物呢?他应该试着抓住它吗?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兔子便消失在了草丛和垃圾堆中,再也看不见了。这倒是帮他做了决定。

房里的空气比他踏足过的任何一所房子都要闷。

而更可怕的还是里面的气味。那是一股恶臭。那味道凝结在他鼻子里,它融合了灰尘、霉菌、腐烂的东西、化学溶剂,还有……恐怕还有……尿和粪便。他将门大大地敞开,不然人在里面根本待不下去。现在,有一点阳光照进了房里,他也能看得更清楚一点这里到底藏着什么。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品种的罐头食品随意堆放在一起,或是塞在箱子里,有一些还被收缩膜包装得严严实实。还有一包包的麦片、饼干、面包、薄脆片。根本不用去查看包装上的保质期你就能知道,这些东西都过期好久了。所有视线范围内透明包装的面包上都长了绿霉。罗阿尔德拿起那双来自酒馆的手套,老鼠屎从手套里纷纷掉落,像是一阵干雨洒在气泡膜上。他赶紧松开了手。

他轻轻按下电灯开关,它发出微弱的咔嗒声,可门那边那颗**的灯泡却并没有亮起来。他发现一面墙旁有一个冰柜,这下他算是知道了这房子里最可怕的味道是来自哪里了。

冰柜一侧的小电源灯没有亮,但他毫不怀疑里面有食物,因为那腐肉的臭味实在太可怕了。

冰柜上面堆满了东西,包括一台重达一吨的巨型旧电视机。罗阿尔德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开冰柜确认自己的判断,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电视机上的灰尘很厚,他根本不愿去想这冰箱已经断电多久了。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他真该赶快回到科尔斯特德去找警察和兽医。要是兽医过来,不光能看看牲口棚里的动物,还能帮帮死去的艾达。罗阿尔德已经没有力气去帮助陷阱里的狗了,他急需另一个人来接手。他发现之前那支箭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他一定是把它落在了外面,花盆旁边。

这一切太让人无法置信了。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可这里肯定是有人的,比如那个男孩,因为他最近偷来的赃物就被锁在这个房间里。

但射出那支箭的人又是谁呢?

杨斯·霍尔德和他的太太又去了哪里?动物们都没有人照料,房子里也似乎一片漆黑,无人打理,像是被废弃了很久的样子。可他们也不可能是搬走了,因为那样的话邮差肯定会知道的。

这时,罗阿尔德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酒馆接过的一个电话。那是新年午餐的时候,他们正吃着鲱鱼,所以他没怎么注意,再说那时候他可能也已经有点醉了。但电话那头的人问起了杨斯·霍尔德,可能还提到了他的母亲什么的。罗阿尔德只记得这些。

第二扇门是通向房子内部的,或许是厨房吧。他不确定是不是有打开它的勇气。不,还是不要打开了。他下定了决心,是时候请专业人士出马了。虽然在过去的半小时里,探究那个神秘男孩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毕竟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能多管的闲事也是有限的。

不过,在回去的路上,或许敲敲前门也无妨。他很确定根本不会有人应门的,所以这个动作主要也就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有个交代,能够告诉自己至少他试过了。他确实去试了,心不在焉地试了。

于是他开始转身离开。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些声音。他之前一直忙着呼吸,忙着在忍受恶臭的同时保持清晰的思路,听觉一定是暂时冬眠了。但现在他听到了。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爬,在抓,在咀嚼。在他面前的架子上,一包玉米片在轻轻地移动,声音特别大。

罗阿尔德盯着那包玉米片。现在他还听到了微弱的吱吱声。是田鼠吗?一想到房子里可能到处都是田鼠,他就心惊肉跳。老鼠他倒是不怕,可田鼠?天哪,这可不行。

他又朝外面的门迈了一步,可一个突然而至的让人不安的念头让他停住了脚步。如果里面有人呢?罗阿尔德曾经有一个朋友,就是没把隔壁公寓的寂静和堆积在外面的垃圾邮件当回事,对了,他还无视了那里面传出来的恶臭——毕竟大家都有权拥有自己的隐私,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人们发现隔壁房间的老人死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已经死去三周了。他是在爬向电话机的途中死去的。为了这件事,这位朋友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杨斯·霍尔德会是倒在里面死去了吗?他的太太呢?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呢?而那个男孩在这一切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谁?他是如何被搅进来的?

罗阿尔德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他决定勇敢一些,至少站在这里喊一声吧。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一句最普通的“你好”?

他注意到,在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但马上又重新响起。

他又喊了一声:“你好,里面有人吗?你——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实际的感受要放松得多。

第三声“你好”喊出口的时候,那些声音的来源已经习惯了。一个黑影从架子上的罐头旁闪过——一个小小的黑影,谢天谢地。既然只是老鼠,就还好。一只小老鼠……要是鼩鼱就更好了。

根据水管工的说法,鼩鼱和老鼠其实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一种鼹鼠。

“你——好——”

除了动物的反应外,他并没有得到其他的回应。或许他还是离开的好,是不是呢,还是应该去厨房看看呢?

这次跑出来的两只兔子并没有使他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觉得它们像是一直埋伏在厨房的门后等着,然后找准时机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穿过食品储藏室,跑进阳光里,穿过田地。罗阿尔德关上了门,却说不上来为什么。难道是害怕从他无权进入的房子里放出太多东西来?太多宠物?

栅栏那儿有一块牌子写着“禁止擅闯”,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刚刚在这附近失去了一条狗,还死得那么惨烈,再说他的花油布被放在了这里的储藏室,这给了他充足的理由进来。他有权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牌子上写的是“禁止擅闯”还是“禁止进入”?他突然产生了怀疑。

厨房里光线十分昏暗,朝向农场院的那扇窗户上挂着褪了色的棕色窗帘,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过尽管这样,还是有那么一丝阳光穿透了窗帘布,在房间里投下一道奇怪的金光。这里的气味和储藏室里一样难闻,罗阿尔德只得一直捏着鼻子。厨房里也有一个冰箱,天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也完全没有兴趣进一步查看,毕竟他进门的时候就试过门边的电灯开关了,发现这里的灯也不管用。

在这里,他要移动同样非常困难,因为到处堆着各种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要走到厨房另一边的那扇门是不可能了,因为那门被一扇发动机零件挡住了。罗阿尔德猜想那扇门应该是通向门廊的,这与前门的位置正好契合。

一把伞在这时候倒是派上了用场——他就用这把伞越过一堆垃圾,够到了那窗帘,推到一侧,好让更多阳光照了进来。可眼前展现的景象让他立刻后悔了:无处不在的布满灰尘的蜘蛛网就像一层黏糊糊的灰色薄膜覆盖了一切,上面还有已经死了的、垂死的、仍然活着的蜘蛛和蟑螂,以及各种各样吓人的爬虫,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有。

厨房里有一盒打开的什锦甘草糖,它清新的颜色和简单的形状点亮了这个地方。它倒似乎是最近才被放进这里的。他最爱的是粉色椰子轮,不过味道其实和黄色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墙上有一张褪了色的海报,画的是不同种类的鱼,全都用同样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移步之前,罗阿尔德往地上看了一眼。地上还有更多糖果,一袋只剩一半的酒胶糖扔在花盆里,似乎还有人把一袋咸甘草糖球撒在了地板上。

咸甘草糖?真是不同寻常。

他弯腰仔细看了看,发现灰尘中他原本以为是哈瑞宝软糖的那些东西其实是兔子屎。到处都是兔子屎。三只兔子真的能产生这么多粪便吗?

四只。

因为他站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轮毂盖,这又让一只兔子从自己的藏身之处跳了出来,消失在右侧那扇半掩着的门外。那扇门大概是通向客厅的吧。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音量也越来越大。

他打算再去客厅看一眼,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很难消化,但最困扰的还是一件事情:要是真在这房子里发现一具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最好还是把警察叫来。这里的空气也很可怕,令人窒息,而屋里厚重的灰尘也让他一直很想咳嗽。而在内心深处,他知道那只狗不久之前刚被人用箭射死,而射出那支箭的人当然不太可能是个死人。

但良知迫使他继续向屋里查看,就在走之前最后再快速看一眼。他小心地把门又推开了一点点。没错,门那边就是客厅。或者说,那里曾经是客厅。

房间的另一头是一扇朝南的窗户,窗户前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成了一堵墙。阳光试图穿过这堵杂物墙的缝隙照进房间,可浓重的灰尘却让它成了一道道微弱的影子,苍白而无力。

罗阿尔德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矿井。他正站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通道周围的东西堆在一起,乍一看上去也就是一团漆黑的样子。他试着辨认起暮色中慢慢浮现的轮廓,那里面又有雨伞,有个猫头鹰标本——至少他希望那只是标本吧。好几处垃圾都已经快堆到天花板了。他向前走了一步,看到一架倒在地上的钢琴,还有一尊半身石膏像,一个倒置的沙发,一个裁缝用的假人,一个餐桌,还有酒桶、衣服、塑料袋、纸板箱。他继续往前走,陆续出现在眼前的也还是这样的东西。面前又出现了几条可以落脚的通道。

天花板上挂着的那个东西让他目瞪口呆——好像是一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树。一棵悬挂的云杉?那是圣诞树,他看到上面的星星了,还有纸折的心形装饰。树上的这些小饰物有的快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掉下来了,有的则已经掉了下来。他走近的时候正好又掉了一个。纸折的心形看起来没有什么颜色,这有点怪怪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面这么黑,即使有颜色也看不出什么来。地上云杉的针叶在他的鞋底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唤起了他的听觉。那声音,他周围到处都是抓挠和小跑的声音。

他得出去,必须现在马上出去。他已经穿过客厅走了一段了,方向或许正是朝向门廊的,他可以继续朝着这方向走。这条路总不会比从冰箱和冰柜前穿过还要糟了吧。罗阿尔德暗自咒骂起自己来:干吗非要好死不死地在这房子里走这么远呢?一开始干吗非要进来呢?

眼前的路被一个巨大的帆布口袋堵住了。他试着把它推向一边,三只受惊的兔子跳了出来,消失在黑暗中。他想挪开那口袋,于是把它从地上拿了起来,结果感觉到袋子里的东西从底下的一个洞里流了出来。他放下袋子,缩回自己的脚,看了看那东西。流出来的动物饲料在眼前的通道上堆成一座小山,而那个空了的帆布袋塌了下去,斜斜倒向一边。

他跨过饲料山,沿着狭窄的通道继续前进。他觉得有必要伸手扶住两边鼓鼓囊囊的垃圾墙,以作支撑,因为他可不想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在他头上,可与此同时他也不想碰任何东西。一想到将有老鼠在自己的手掌中爬过的触感,他就浑身一激灵。最后他向两侧伸出了双手,却没接触到任何东西,只是随时做好抓住些什么的准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或许是刚才移动那个口袋的时候让它撞到了什么东西,总之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塌了。一阵各种物品如瀑布般倾泻、滚落、碰撞的声音把他吓得原地跳了起来。他转过身,看到房间一侧的垃圾墙整个塌了下来。那只猫头鹰掉了下来,一个笨重破旧的收音机从边缘滚落,同时还拽出了另一边的什么东西。一些硬纸板滑了下来,还有一个口袋……一缕微光于是得以照进房间,但只有一缕。

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雪崩的画面。还有泥石流。会不会所有的东西都从身后砸下来,把他活埋在这里,然后窒息而死?

这时候,兔子们出现了。它们从每一个洞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裂缝里跑出来,惊慌地四处逃窜。罗阿尔德捂住脑袋尖叫起来。

现在他面前的通道稍微宽了一些。他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沿着中间的通道跑上楼梯,一条是沿着左边的路穿过门廊,走到前门……

他猛然停了下来。

兔子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大部分都钻到了楼梯后面的角落里,一辆卡丁车的下面。噪声终于消失了。

他这才意识到并没有什么雪崩,不过是一起小小的垮塌事故。所有掉落的东西都已经落到了它们新的位置,而在它们后面,在一束终于得到解放的阳光下,那棵枯树悬在空中,像是个沉默的见证人。

罗阿尔德观察了一下四周。由于平台上有一扇小窗户,客厅的这一端光线要稍稍好一些。这里一定是在房子的东面。

随后引起他注意的是客厅和厨房之间的一小段墙面。那里的踢脚板下面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一定是住在里面的毛茸茸的“居民”咬出来的。一根电线从墙里伸出来,外面包裹的黄铜被咬破了,这让它看起来就像只迷糊的毛毛虫。洞口前面的地板上,绝缘材料的碎片和粪便与散落的墙纸碎屑混在一处。楼梯旁边的墙上也有类似的情况。罗阿尔德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把墙都拆了,还会有多少惊人的景象等待着被发现。电线被咬成这样将带来巨大的火灾隐患,而这座房子在彻底塌掉之前,还能承受多少啃噬与撕咬呢?

他的沉思被一只在地上蹿来蹿去的田鼠粗暴地打断了。

“出去!”他指着墙角发出指令,好像指望那田鼠能遵命似的。那家伙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尾巴尖端却还是从一只防水长筒靴的后面露了出来。

他就是在这时听到了那个声音。

二楼传来了一阵敲击声。那不是动物发出的声响,也不是鸟儿啄木头的声音,不是风吹起什么东西发出的撞击声。那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希望被听到的声音。

上楼的过程简直是噩梦,就是那种你在梦里想要赶快跑却无论如何都只能慢动作前进的那种噩梦。也许是灰尘拖慢了他,是沉重的空气,是那股恶臭。罗阿尔德的肺太需要新鲜空气了。但他不得不选择上楼。他并不想被闷死在这里,可与此同时,作为一个体面的人,他也无法就这么走开。

那个男孩很可能就在楼上,他需要他的帮助。

走到二楼走廊的时候,罗阿尔德看到最近的房间里有光在闪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往那里走去,路过几只兔子,它们把身体紧紧贴在几根长长的铁梁上。

罗阿尔德从未见过膨胀得如此巨大的人体。她躺在**——至少罗阿尔德认为她是躺在**的。**堆满了东西:笔记本、书、纸盘子、烤盘、编织物、蜡烛、火柴、纸杯、脏兮兮的毛巾、破洞的毯子、残羹剩饭、老鼠屎——他不由得祈祷,可千万别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然后就是女人巨大的身体。他几乎看不到那张床的样子。

空气已经够让人窒息了,可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臭气更加让人无法忍受。那非常明显是屎尿的味道,还有腐烂的气息。罗阿尔德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吐出来。

她的右手里有一把伞,她正用这把伞猛敲床头板。他意识到敲击声就是她这样做发出来的。

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后,她放开了伞,肥硕肿胀的胳膊落在**摊着的一些编织物上,看上去十分疲惫。

床头柜上摆着成堆的书籍和纸张,这些东西顶上还有一个烛台,点燃的蜡烛在里面噼啪作响。可在罗阿尔德心中,找到光源的喜悦马上便被看到这房间里状态的震撼给取代了。

主要还是躺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情况非常糟糕。

“你是玛莉亚·霍尔德?”他问道。他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或许是因为灰尘吧。

她缓慢地点点头。

“我……你,我……这真是……”罗阿尔德发现自己无法正常思考了,“我是罗阿尔德·詹森,是科尔斯特德那家酒馆的老板。”他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女人的五官在那张巨大的脸盘上显得是那么不起眼,但他还是看出来她试着摆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他也毫不怀疑她在哭,尽管他只能从女人脸上的两个黑洞里勉强辨认出她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皮肤是灰色的,鼻子在一侧面颊上投下一道怪模怪样的阴影,像是只颤抖的小动物。

“你需要帮助?”他问。她又点点头。

“我去叫人来。但你的丈夫呢……杨斯·霍尔德呢?”他的大脑重新开始工作了。

她用左手拿起一个记事本,把肚子上那本小说推到一边,开始写字。他看见《包法利夫人》滑进了一个烤盘里。

罗阿尔德走上前去,想看清上面的字。换句话说,他跨过了好多东西,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够近的距离。

她写的是:“马上来。需要药。需要医生。”对她来说,写字显然是一件极其吃力的事。从散落在各处的字条罗阿尔德能看出来,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字条上有些手写字体是漂亮的草书,有些则没有那么好看。而现在,她的笔迹已经变得像孩子的涂鸦。

“嗯,我会赶快……”

她又写:“救救莉芙。”然后用恳求的眼神盯住他。

他一边点头,一边在想她是不是写错了。她是想叫他救救自己吗?

“我保证。我会……我会尽快回来的。小心别把蜡烛碰倒了……”

她做了个手势,想表明她还需要在他走前给他更多的信息。她显然非常疲惫虚弱。他突然想到她可能很长时间没有水喝了。

“小心陷阱。”

他点点头。不用说他也会小心的。

“想让我在走前给你倒点水吗?”他焦急地问。他瞥见她身后的墙上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两个孩子。

她摇摇头,又开始写字。她在“救救莉芙”的后面加上了一个“先”字。她的肺里发出了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

“三个人全都需要帮助。”

罗阿尔德实在受不了这恶臭了,他必须在自己吐出来之前赶紧离开。他好像知道了床边那个桶子里放着的是什么——它旁边放着几张卫生纸和卷起来的毛巾。他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是在强烈同情心的压制下,他才终于没在回到客厅前吐出来,而回到客厅后,他也吐得尽可能没有任何声响。他吐在了一个纸板箱里,至于箱子里原本装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三个人?她的意思是,那个男孩是他们的孩子吗?他应该先去救谁呢?

罗阿尔德走到前门,使劲推开,门板撞到了墙上。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需要新鲜空气。他走到户外,让阳光重新渗透到身体发肤的每一寸,将十月的空气吸进自己的肺里。

突然,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似乎是个箭袋从牲口棚那边的浴缸后面冒出了头,一小簇整洁的羽毛箭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是个偶然的发现,罗阿尔德眯起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

“喂,你!”他大喊道,“浴缸旁边那个,我看到你了!”话音刚落,一个孩子从浴缸后面飞快地跑了出来,脚步之快,仿佛身后跟着紧追不舍的魔鬼。他沿着牲口棚绕了半个圈,朝木屋尽头和森林的方向跑去。罗阿尔德就是从那边来的。那孩子穿着棕色和橙色相间的毛衣,箭筒挂在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上下跳动着。

罗阿尔德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酒馆厨房的不速之客。

从他所站的台阶顶上,他能看到有一条更短的路直接穿过农场院子。如果他沿着这条路,经过那个青贮饲料收割机,他就有可能追上那孩子。

有人来过了

你会得救的,莉芙

我爱你们俩

太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