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是在废料斗里度过的。那是我过得挺糟糕的一天。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瀑布下面,那瀑布突然改了道。我抬头往上看,水流在我头顶上静止了,可我知道它随时都会意识到它不能继续那样吊着了,它会意识到只有海能退潮,瀑布不行。这是爸爸告诉我的。
水会往下落。
而下面的孩子呢,大概会淹死吧。
醒来之后,我试着继续幻想梦的情节,想把它变成一个美梦。我想象瀑布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瀑布,在水流如一床厚毛毯般倾泻而下之前,有时间退到岩石表面和它之间的安全地带。我在妈妈的一本书里读到过类似的事物:能供你站立的一个秘密房间,你可以躲在窗帘的后面。
可毕竟这只是在我的幻想里,不是在梦里。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安全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一边想着那个梦,一边补好了泰迪熊身上的一个洞。妈妈教会了我缝纫,就像她教会我读书一样。有一天我收到了属于自己的针线盒,盒子是爸爸做的,妈妈往里面装了针、顶针、松紧带和线。它也和我一起待在废料斗里,就在我妹妹的小棺材旁边。
泰迪熊有时候会破洞,一破就会有白色的东西从它身体里漏出来。那东西和兔子、鹿、狐狸和人身体里的东西不一样,它是白的,干干的,软软的,我把它缝回熊肚子里之前往空中抛了一把,它看起来就像雪花。我不知道为什么泰迪熊会破洞。也许是我太经常抱它了吧,也可能是老鼠啃的。但至少它没有腐烂。
妈妈就不一样了。这可能才是我那天很难过的真正理由吧。我在爸爸的野营炉上加热了一些罐头食品,还从水泵里取了些水,拿去看她。从水泵里取水比去厨房的水池取水要容易多了。我想给她带点牛奶,因为她非常喜欢新鲜的牛奶,可是我们最后那头母牛和山羊都不再产奶了。妈妈解释说,它们要生了孩子才会产奶。它们没有孩子,公山羊也已经死了。它就那么躺在田地里,僵硬得像块木板,看起来瘦得要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把它的尸体处理掉。所有的动物看起来都瘦了,也许它们没有足够的东西吃吧。爸爸说他给了它们足够的食物,但我不是很确定……
也许是因为它们的饲料看起来也开始变得怪怪的。闻起来也很奇怪。饲料有一些被堆在了客厅,因为饲料存储间里放了家具。爸爸喂动物的间隔越来越长,他似乎也不愿意让动物出去吃草了。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我想它们在呼唤爸爸,或者呼唤着青草。
也可能是在呼唤着我。
但没有爸爸的允许,我什么也不敢做。我也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去牲口棚,我想,主要是因为我害怕会在那里看到什么不想看到的吧。
那天早上动物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悲伤。我想我能听见马在哭。
但那天最让我伤心的还不是动物们。是妈妈。
妈妈身上也生出了好多洞,而且不是泰迪熊那种又小又干的洞,我能缝得上。妈妈身上的那些洞很大,还在流脓。我用绒布和盆子帮她擦洗身体的时候,她在床垫上挪动,我就看见了那些洞。她在记事本上向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她躺得太久,身体又太重。和妈妈的身体相比,那记事本看起来太小了,而那只笔握在妈妈手里,几乎要看不见了。
她简直是庞然大物。
可是,妈妈的身体好像已经有了变化。她躺在**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软塌塌的,就像泰迪熊身体里的白色填充物漏了出来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它塞回去之前的样子。也许这是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给她送吃的。我试过,但很难。爸爸叫我不要给她吃太多。
我再也搞不清楚爸爸到底在做什么了。他就在那里,可与此同时,你又觉得他不在。
最糟糕的是,妈妈那些洞变得越来越大,她还哭了。那天早上,她在记事本上告诉我,她让爸爸去主岛,让他去药剂师那里弄点东西来治她的疮,还有止痛药。我不理解“止痛药”那部分——你要怎样“杀死”疼痛①1呢?和你杀死一个人一样吗?她的笔迹也不一样了。句子变短了,字迹也不像之前那样工整了。
最后她补充说:“最好还是找个医生。我们现在需要帮助。”
最后这行字是真的把我吓坏了。爸爸告诉过我医生的事,他们是你最需要提防的人。爸爸还说他们让人生病,干涉不该他们干涉的事情。他们把人带走。
我不敢想象他们来把妈妈带走的场景。而我呢?要是有个医生来看妈妈的时候看到我了怎么办?他会把我也带走吗?会让我生病吗?万一他杀了我呢?我可不想真的死掉。
总之我完全不明白妈妈是什么意思。
我还发现,我也完全搞不懂爸爸。我什么事情都搞不明白了。卡尔也帮不上忙。但他的存在还是挺好的,这样就有人陪着我一起搞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爸爸带回来些什么。我看到他沿着砾石路开车走了,消失在栅栏旁边的云杉树后面。他走之前,还从废料斗里的钱箱里拿了一些钱。那箱子里塞满了钞票,上面印着人、蜥蜴、松树、麻雀、鱼、蝴蝶等各种东西。还有小小的棕色硬币,还有稍微大一点的硬币,上面印了一位女士的侧脸,看起来有点像屠夫的妻子。
爸爸不喜欢钱离开箱子。“我们需要照顾好它,就像我们照看好你、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棺材里的你的妹妹一样。”
我很想加上一句:“还有**的妈妈和牲口棚里的动物。”但我没出声。
现在我们家的房子里也有动物了——兔子到处都是。我们最开始只有两只呀,我想象不出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我们的房门总是锁着的,除了我把其中一只带进废料斗的时候,它们从来没离开过这房子。但有了这么多兔子还是有一个好处的:这样爸爸就不会知道少了一只了。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住在房子里的兔子和外面的兔子相遇了,会发生什么呢?它们能互相交谈吗?我从来没有害怕过野兔子,但房子里的兔子吓到我了,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不知怎的,它们看起来比野兔子还要野。
它们还会发出噪声。要是只有一只兔子发出一点轻轻的声音,我是无所谓的,可要是整个房子都响个不停,可就不太妙了。而且这房子里发出声音的还不只是兔子,还有其他动物:晶晶亮的动物会从墙上直冲到地面上,要是不小心踩到它们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从来没有故意去踩过。亮闪闪的蓝绿色苍蝇在开着的罐头旁嗡嗡飞着,暗色的蝴蝶落在这堆东西后面的窗玻璃上,拍打着它们褐色的翅膀;或是落在蜘蛛网上,在上面转啊转的直到死去。还有大大小小的老鼠,全都长着很长的尾巴。什么东西总在某个地方抓挠,发出咕噜声或是吱吱声。有时候是妈妈。
我在房子里的好多地方都睡过觉:楼上我自己的小卧室里——后来我们在那里放了好多东西,我就再也进不去了;最远的那个房间——后来就很难走过去了;我还和妈妈一起睡过,但现在床已经无法再多躺下一个人了。我还在客厅睡过,在楼梯下面睡过,甚至在工作室的门里也睡过。反正我可以把羽绒被带到任何地方去。
但现在,我几乎总是和卡尔一起睡在废料斗里。这里很安静,最多有几只小老鼠在晃来晃去。是小的。我喜欢小的。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想吃掉我妹妹的那只。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睡觉。白天的光线很刺眼,照得人眼睛疼,只有和黑暗混在一起的光线才不会这样。
我喜欢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出门,那时,黑暗会自己发出光来。或者我会用我的手电。我有各种尺寸和光线强度的手电,搭配了各种规格的电池。但每当我坐在废料斗里的时候,我都会点燃一根蜡烛,把它放在一个小灯笼里。
我喜欢看着火焰跳动。
要是废料斗的舱门半开着,或者有气流从爸爸弄出来的某个洞里进来,那火焰就可能会变平,或是自己旋转着上升。平常它就围着蜡烛芯跳舞。我试着想象火焰像松香一样变硬,这样数百万年以后人们会发现它,咬咬它,然后说:“没错,这是个古老的火焰,它以前是一团火。”而孩子们还可以看到里面古老的蜡烛芯。
但我也不能完全躲开光线,不能完全躲开阳光。爸爸已经开始派我去森林收集更多松香了。我把树里的**弄出来,装在小桶里,尽量多带些回来。他再把小桶里的松香倒进大桶里。
“我们需要更多,莉芙。再给我多弄些回来。树不会介意的。多在几棵树上凿洞吧。我们需要更多,还需要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他要这么多松香干什么,但我不介意,因为他又开始和我说话了——即使只是叫我去取更多松香。他不和我一起去森林,这让我很伤心,因为我觉得那对他有好处。我喜欢待在森林里,可我想念他。没有了爸爸,森林就不一样了。
好处是他又回到了工作室。他真正做点什么东西,总比他在那里感觉却不在要好得多。有一天他去科尔斯特德取东西,我进工作室看了一眼。我很高兴看到他已经把工作台四周整理好了,这样他就更容易在里面走动了。那里有一大堆木板,我能闻到新鲜木材的味道。太好了,我笑了起来。这让我想起我喜欢的东西。
但我还是感到不安。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大堆垃圾回来了,我还瞥见一袋纱布和几罐葡萄籽油。
每样东西都太多了。
几天后,当我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那感觉就不再美好了。它超级大,比他为我妹妹做的那个要大上好多好多倍。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坐在废料斗里,缝着我的泰迪熊,心里想着那些洞、妈妈、瀑布、钱、兔子、医生、松香和凝固的火焰。还有爸爸做的棺材。
那天早上,我听到一声尖叫。
那声音听起来,不是猛禽,不是猫头鹰,不是一只獾,也不是一个刚刚看到新生儿死亡的人。我从来没听到过有人像那样尖叫。但我敢肯定那是一只动物。我敢肯定那是一只狗。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它一定是被陷阱困住了。只不过,我们的陷阱不是那种会让你尖叫的陷阱,即使在白天也不会。有一次,一只狐狸的爪子被卡在了森林边上的一个兔子网里,它并没有尖叫。它只是动弹不得。我想,我们找到它放生的时候它还没有被困住很久。我切断绳子的时候,爸爸用外套盖住了它的头。狐狸跑走的时候有些一瘸一拐的,但我想它是高兴的。我们对动物还是很好的,我们不吃狐狸。
可这个声音,这是一只动物非常痛苦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用尾骨都能感觉到。当我知道有人或动物在经受痛苦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一阵从上到下的刺激感,一直到尾骨。那感觉就像我的肚子在自己把自己往下拉扯,一直扯到背上,再往地上扯。我看到妈妈身上的疮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要是卡尔有一个真正的身体,我相信他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毕竟我们是双胞胎嘛,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已经融合成一体了,至少我是这么看的。我的一部分是个小男孩,而他的一部分是个小女孩。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活着,而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死了。我们的小妹妹就不一样了,她肯定是死了。但至少她在这里,就在我身边。这让我很开心。
那声尖叫很可怕。
然后我想起了爸爸新设置的那些陷阱。那些陷阱是为了不让我们不想见到的访客靠近,或者至少在有外人来的时候提醒我们。爸爸没有让我看到所有的新陷阱。他只是告诉我它们在哪儿,命令我永远不要靠近它们。他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看着我的样子能让我感觉到,他是非常严肃的。
我当然知道,沿着砾石路有三个陷阱。如果你绕过栅栏,沿着路往房子这儿走,你很快就会被一根线绊倒,然后引发房子周围的几个罐头发出声响。但被线绊倒可不会很疼,对吧?至少那种疼痛不至于让人尖叫。再说我也没听到罐头的声音。
你如果成功避开那根线,走到更远的地方就会碰到另一个陷阱。爸爸在路上挖了几条浅沟,用薄纸板盖住,上面再盖上碎石、树叶和松针。你一旦踩到了纸板上,脚就会马上陷进沟里。这个可能会有一点痛,所以你有可能会叫出来。但这也会让附近一棵树上的垃圾发出声音。那声音是用来警示我们的——特别是我,好让我有时间躲起来。
要是你来到了房子的前门附近,在一般人都会选择的那条通往前门的路上,还有另一个陷阱。那也是一个壕沟,你掉进去以后,附近树上的一根树枝会划过你的脸。不过,你可能没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来到这里。
爸爸和我都很清楚那三个陷阱的确切位置,所以我们不会掉进去。他把小皮卡车停在离砾石路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在房子前面那个陷阱的对面。他开着皮卡车靠近陷阱的时候,会把车子的一半开到草地上,这样陷阱就会正好在两边轮胎的中间。我从那里走过的时候,会绕过某一棵云杉树,这样就可以避开它。这是最安全的办法。而且不管多黑,我打开手电都能找到那棵云杉,因为它比其他树要高很多,树梢附近还有一根树枝是伸出来的,在天空下很容易看见。栅栏附近的那个绊网也很容易避开。
你只要别沿着这条砾石小路走就可以了。但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爸爸即使只是开着小皮卡出去很快地跑一趟,在经过后也总是要把栅栏合上。他说他不想冒险。如果你不小心,如果你让任何人靠近,就有可能出现各种问题。
总之,就像刚才说的,我并不知道其他的那些新陷阱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回家的时候永远不要走向左绕过刺柏丛的那条路,也不要走到灌木丛前面那些高大的桦树之间,不要走房子南边灌木丛里的小路。这条砾石路是通往我家的最明显的路,你不能走这条路,也要避开刚才说的那些路。
在农场院子的周围,也有一些地方是爸爸不允许我去的。在成堆的东西之间,他告诉了我几条可以走的路线,还说要是我不按着这些路线走,就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不知道会有些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但我可不想它们发生,所以我总是严格遵照爸爸的指示——除了带兔子进废料斗这件事。我遵照爸爸的指示,也是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从这个我能看出来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现在那声音从尖叫变成了号叫,在我脑子里回**。我屏住呼吸,从废料斗的窥视孔往外看。我的心怦怦直跳,跳得我都能听见。
然后我发现了它。那是在刺柏丛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看起来像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狗。但我只是在它倒地的时候瞥到了它一眼。
我们应该要善待动物的。我就对动物很好。狗也不可能来把我带走。但它有可能咬我。我有点怕狗,因为它们有牙齿,也因为我相信爸爸也有点怕狗。我敢肯定他总是避免到任何有狗的人家去,因为狗可能会弄出声音。
没错,我们是去过保险推销员的家,因为他那条身子很长耳朵也很长的狗,只要我们给它几颗水果软糖,它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不过即使它想,我都很怀疑它能不能做到从门边的窝里跑到食品储藏室。但它会不停地摇尾巴,而我们应对的诀窍就是马上给它的尾巴套上一只又长又厚的袜子,这样它摇尾巴的时候即使尾巴拍在地上也不会发出声音了。有一次,我们忘了走之前把袜子从它的尾巴上取下来,据说狗为此闹个不停,爸爸几天后在邮局排队的时候听到了这个故事:保险销售员在酒吧给别人看了那只袜子,结果大家发现那是药剂师的太太给自己老公织的那双袜子的其中一只。于是药剂师指责保险推销员偷了他那双无价之宝的袜子,保险推销员则反唇相讥,说药剂师虐待了他的巴塞特猎犬。另一只袜子还在我们手上。我们得把它看好了。
然后我突然想到,那狗的号叫声在主岛上也有可能听到。也许爸爸不管在哪儿都能听到。如果好多医生听到了,他们可能会跑过来,让我们生病,把我带走。
我必须让这号叫停止。
我的弓就在这废料斗里,离我很近。我放下泰迪熊,去拿弓和箭袋。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我的弓最近都没怎么派上过用场,因为我们不再吃靠弓得来的食物了。爸爸说,吃罐头食品要容易得多。但我还是会不时练习一下。
我向刺柏丛跑去时,发现自己哭过,但已经不再流泪了。我的眼睛有一点刺痛。也许是日光的缘故吧。
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但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受我自己控制的。我静悄悄地跳过长满青草的土丘,在到处生长的小树间穿行。这地方就像是矮人国的森林。我妹妹可能会觉得这些树很高吧,但我跑的时候能越过树看到远处。我每跳一下,箭袋就轻轻拍打一下我的背。这箭袋是我用四只野兔的皮毛自己做的,我还自己弯好了箭头,磨好了箭尖。我爸爸教会了我一切木头能做到的事,他看着自己小女儿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全是笑。
那只狗侧躺在那里,号叫声变得又尖又长,好像力气要用尽了似的。但它还是在叫着,那声音就像冰锥刺进了我的耳朵。
我惊恐地看着它的后腿,它以一个十分扭曲的角度瘫在草地上,小腿被卡在一个金属怪物里,那玩意儿像是被一根铁链固定在草地和树枝下面的某个地方。虽然这里的草长得比较高,但在刺柏丛和树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通道,这也是爸爸不允许我去的地方之一。那金属怪兽宛如一副巨大的牙齿,咬住了狗的后腿。狗很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腿挣脱出来,可每试一次,大牙齿似乎都反而更深地陷进了肉里。阳光下它的血是那么红。阳光实在是太强烈了,而它流的血也太多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血。
我尽力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那金属牙拔出来,但还是没有办法。我还试过用树枝把它撬开,但树枝被折断了。那金属太坚固了。
我又哭了起来。我看着那只狗侧躺在那里,看着我。我看了看它的牙齿,它被淹没在了白色的泡沫中。它的舌头软绵绵地耷拉在草地上。不管它多害怕,这只狗都不会咬我的。它太想得到帮助了。
它的胸部在我面前起起伏伏,号叫声仿佛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退后一步,准备瞄准。我用上了我最好的一支箭。
我确定我一箭能正中它的心脏。我看着它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狗和我合二为一了。
然后它便死去了。
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我也没时间去想了,因为号叫声刚刚停止,我就听到了喊声。
“艾达!”远处有人喊道。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艾——达——”我跑得比什么时候都快。我非常想直接跑回废料斗里,但我不敢,因为那个人可能会看见我穿过空旷的区域,再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所以我决定,跑到离我比较近的森林边缘去。这样我可能藏身在高高的树中间,万一他要跟踪我,我还能在森林里甩掉他。不管他是谁,都不可能像我一样熟悉森林。我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完全隐藏在松树枝丫下,又能俯瞰刺柏丛的方向。现在我能看见他了。他穿着一件大大的绿色外套,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那可能是狗绳。那可能是他的狗。
我敢肯定我以前见过他,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的。那条狗我倒是从没见过。我希望他对他的狗很好。不过主岛上的人可能不像我们对动物那么好,因为他们对人不是特别好。
我尽量不去想正是我爸爸做了那个金属陷阱,但我没法不去想。
要是这个人是个医生怎么办?但爸爸肯定不会……艾达又是谁呢?是那条狗吗?我都没注意它是不是母狗。但它是有胡子的,灰色的胡子,接近白色。我希望那是条老狗。
我能看到,那男人现在跪在了狗的旁边,还对它说着些什么。他摸了摸它,给它擦了擦嘴,又试图用手撬开那副金属牙。然后他轻轻拔出了箭,把脸贴在狗的胸膛,又再坐起来,看着它。他看到了我刚才用来撬金属牙的那根树枝,也试着用它撬了撬,还把树枝撬断了。他摇了摇头。
我想他在哭。
我看到他站了起来,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狗。接着,他弯下腰,捡起我的箭,又盯着看了很久,仿佛是在检查它。我希望他会认为这是一支好箭。我花了好大工夫才做好的。
然后他站了起来,看向我们家的方向。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个废料斗,还有那后面的木头建筑,那是工作室和白色房间。白色房间有一扇小窗户,但我知道透过那窗户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从工作室的左边看过去,他可能会看到我家房子的屋顶。那里有一丛云杉和桦树稍做遮挡。砾石路正是从那些树旁绕过,消失在房子和工作室之间的转角处,再后面就是院子了。不得不说一句,这些日子以来,院子几乎已经被堆满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沿着砾石路走。他本该路过那段栅栏,看到我们的标志牌后要么转身回去,要么沿着路一直走到房子前面。那样的话他就会碰到绊网,警报声就会响起……想到这里,我意识到他是循着声音过来的,循着那狗号叫的声音。那只狗一定是走了条弧线,避开了栅栏的砾石路,朝圣诞树那一片和森林北部跑去的。它可能是在追一只野兔子。我知道在我藏身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兔子窝。
我还在想,如果踩到那个金属陷阱而尖叫的不是那只狗,而是那个人,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会一箭射中他的心脏,让他别再叫了?
爸爸是不是还做了一些这样的陷阱呢?
我希望那个男人回去。我满心希望他能带着狗离开,尽管我并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能办到,因为狗被陷阱困住了,而那陷阱是固定在地上的。我还希望他不要带走我的箭。
他把狗留在了那里,拿起我的箭,朝废料斗的方向走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利用森林的掩护,跟了上去。
莉芙,噪声停止了。现在非常安静。
这让我思绪万千。
我浑身都疼。是那些疮,它们像是着了火一般地疼。还有我的手,主要是右手。
现在我写字很困难。
也许我开始相信上帝了。我想要有些什么可以信仰,有某个人可以信仰。我相信你。
那是人的声音吗?
1① “止痛药”英文为“painkiller”,字面意思为“杀死疼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