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再过几天就回来了,酒馆也要重新开张。罗阿尔德已经完成了粉刷和修理工作,开始期待有厨师做出来的美味佳肴的香气来取代油漆的味道了。他提前一天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无所适从。这或许是因为,虽然清单上的事项都已经完成了,他手中却还有一件可以继续追查下去的事情吧。他相信自己也确实该休上一天假了,都已经多少年了呢?六年,七年,还是八年?他对时间已经完全没了概念。
每当他回想过去的一年,眼前都会出现一条清晰的直线,以年终考试、学术假、各种假期和会议清晰划分。这条线总是和前几年的一模一样,和即将到来的一成不变的一年也将一模一样。而在岛上,一年的时间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圣诞前后轻轻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在夏天又伸展开来,与前后的年月融合在一起。时间并没有真正停止,它只是获得了一种新的速度。它成了你一个温柔的朋友,除了待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做。
尽管罗阿尔德很享受酒馆关门时的宁静,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怀念老主顾们每天按时在这里出现的日子。他甚至都开始想念那位鱼饼批发商了。他每次来都待在那个摇杆老虎机跟前,直到差十一分钟吃晚饭的时候。他自己对此的解释是:从离开老虎机前的高脚凳,到停下脚踏车靠在自己家的墙上,一共需要整整九分半,而接下来的九十秒,足够他从停脚踏车的地方走到自己的餐桌前坐下,这还包括了他停下来洗手的时间。
这几乎是鱼饼批发商唯一说过的话。
对了,他还说过脆皮猪肉配芫荽酱应该被宣布为国菜,尤其如果这是他回家后吃到的晚餐。在这种情况下,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几乎要在提前十二分钟的时候就离开他的高脚凳。他说自己并不太喜欢鱼饼,但这在过去一直是个好生意,直到红军出现,用他们的想法破坏了一切。罗阿尔德一直没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对鱼饼市场也不是很了解。
罗阿尔德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孩子的事。也并不是没有机会,他最近还碰见过那个警察几次呢。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毕竟也不是非要先找警察不可,镇上还有其他人呢。或许他可以找学校的教职工聊聊,或者到处打听打听。有一个挺漂亮的音乐老师,他还挺愿意去和人家搭讪的,可惜她最近和一个海军军官订婚了,似乎还幻想着和他生一大群孩子,就像冯·特拉普①1一家那样。
或许他应该去问问那位退休医生,他也来过酒吧几次,总是讲着同一个笑话。医生总归是对居民们有些了解的。以他的职业而言,他当然需要对这些信息保密,但就和时间一样,保密这件事,在岛上也是不一样的。
最终,罗阿尔德决定去拜访一下岬角上的这一家人。一个人去。
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那地方你是不可能顺路经过的,一定是有事才会去。由于罗阿尔德可以自己修好大部分东西,他从来就不需要去找杨斯·霍尔德。
霍尔德家的木工生意——或者不管到底是什么生意吧,早就已经停滞了。他很久之前就把主岛上的那块招牌拿掉了,圣诞树也不卖了。不过,大家偶尔还是能见到这个人开车载着一大堆垃圾。据说他还会出现在垃圾场,有时也会在别人家卖二手货的时候在旁边转悠。有时候人们甚至会付钱让他把自己的垃圾运走。
罗阿尔德对那辆皮卡很好奇。那是一辆古老的福特F系列,早就应该报废了。杨斯·霍尔德奇迹般地让这头野兽活了下来。人们说那辆皮卡以前是他父亲的。
罗阿尔德只见过一次玛莉亚·霍尔德。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在药剂师的店里。要不是她旁边坐着杨斯·霍尔德,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她是谁。
他们这对夫妇很奇怪——两个人都很奇怪。他们就那么手拉手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害羞地笑着。杨斯·霍尔德的眼睛似乎是黑色的,深不见底。他很瘦,身材匀称,甚至可以说很漂亮——如果这个词可以用在男人身上的话。他穿着一件非常精致的象牙色衬衫。而这位妻子呢,有了丈夫做对比就显得有些丰满了,但她确实长得很美。据酒吧的常客们说,她刚来到岛上的时候还是很苗条的。罗阿尔德边排队边打量着她,看得越久便越觉得她漂亮。她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让人倍感神秘。看着看着,就轮到了罗阿尔德拿药。
但最近,杨斯·霍尔德开始变得像个蓬头垢面的野人,据说玛莉亚也已经变得肥硕不堪。至少邮差是这么说的,而他可能是最后一个在岬角上见过她的人了。到现在,这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过,邮差的话可不见得可靠。比如,他说霍尔德家每个月都会收到黑手党的信,给他们寄去一大笔现金。杨斯·霍尔德居然会和黑手党有关联,这就像是说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一样荒唐。对了,杨斯弑母这件事也是邮差暗示的。鬼知道他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来的。也许邮差就是比其他人更容易产生幻想吧,因为他们接收了太多的信息,看到了太多潜在的秘密,而对于这些,他们永远都只能推测,却无法证明,除非他们有读心术。
要去岬角的话,罗阿尔德需要一个借口。那里并不远,只要穿过“颈部”就能到了,可尽管如此,那感觉依然像是一次远征探险。
他与杨斯·霍尔德实在是没打过什么交道,他甚至怀疑杨斯见到他会不会认识,而他总不可能毫无理由地登门拜访。他是不是应该坦白地告诉人家,有天晚上自己看到一个男孩朝岬角跑去了,想知道杨斯和玛莉亚对此知不知情呢?说不定他们也被盗了?
不,他不想把那孩子称为小偷,省得给他带来麻烦。不管那男孩是谁,他的生活已经够不容易了。再说,罗阿尔德也不敢想象该如何向那一对夫妇开口问关于孩子的事情。
或许他可以邀请他们参加酒馆的活动,然后再顺便问一句他们家有没有遭窃,不用提到那个孩子?不,那也行不通。杨斯和玛莉亚对来主岛参加社交活动没有任何兴趣。在这里的主人还是奥卢夫的时候,杨斯的确来过,但只是来帮罗阿尔德的这位叔叔修理一些小东西的,他从来没有在酒馆里坐下,更没有参加过“飞镖之夜”、夏日派对、跨年午餐之类的,或是任何人们为了有借口穿着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来多喝两杯而弄出来的活动。罗阿尔德甚至不确定杨斯·霍尔德喝不喝酒,再说他老早开始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的外表了。
他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好去拜访他呢?
那只狗。罗阿尔德曾经提过自己想养一条狗,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能为一只动物永远承担责任。经常来酒馆看赌球的拉尔斯曾经对罗阿尔德说,欢迎去遛他那只猎犬。
拉尔斯患有痛风,走路很痛苦,而他的妻子从来哪儿也不去,还是个疯婆子。能描述她脾气的最温和的词是:像吃了火药筒。有一次邮差送一封催款信上门,被这女人扇了一巴掌之后,大家就开始管他们夫妇叫“拉尔斯和暴脾气”。人们知道她在农场的时候有酗酒的问题,但谁也没敢提起这件事,至少在拉尔斯面前不行。
那是一条德国硬毛指示猎犬。这种狗看起来就像一位年长、高贵、蓄着胡子的绅士,尽管它只有五岁,脾气还和它的女主人一样暴躁。它的名字叫艾达。
但长胡子的艾达长得非常可爱,而且强壮。拉尔斯嘱咐罗阿尔德,千万别在走出柏油路之前给它松开绳子。而罗阿尔德甚至都没能等到那个时刻——被艾达在路上拖着跑了十分钟后,他的肩膀都快要脱臼了。
快到“颈部”的时候,他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的使命。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去那里遛狗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是这样吗?他发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算侵犯私人领地。总不可能整片岬角都是霍尔德家的地盘吧?可是地界在哪里呢?有这么个地界存在吗?
罗阿尔德发现,在岛上,停滞不动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物理边界。岛上世界的物理边界,在海洋划定的边界内相当自由地流动。一代又一代人以来,庄稼一直就那么在邻里之间平静地起起伏伏,土地的界碑主要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要是在内陆,这可绝对行不通。
这个季节里并没有金色的麦浪,只有十一月的阳光笼罩着大地,防风林中的黄叶早已飘落,铺满了沿路田野的犁沟。
等到沥青路变成石子路的时候,他放开了狗。艾达一路从“颈部”跑到了岬角上,仿佛多年都没有伸展过身体了似的。很快罗阿尔德就看不见它了。
非常好。他的狗跑丢了,他在找它——这就是他的借口。他可以去问霍尔德夫妇有没有见到他的狗,还能在谈话中假装不经意地提到那个孩子的事。
“颈部”很安静。罗阿尔德从荆棘和披碱草的边缘往下看,看到几只海鸥争抢一只螃蟹。海水从两侧温柔地拍打着堤道,发出轻轻的、奇怪的亲吻声。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融入了远方天际线的薄雾间。西面,能隐隐约约望见内陆海岸线的模糊轮廓。他一点也不想念那里。
而在他的面前,就是岬角了。它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宽阔、黑暗、混乱。他觉得自己就像哥伦布,或者阿蒙森,正在向北探寻新大陆。他知道这很可笑,因为这里并不是未经探索的处女地,那个斜视的邮差就经常来这里。但那感觉真的很像。
他能听到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它在尖叫。
有动物在附近狂叫。那是我们养的动物吗?那是条狗吗?听起来像是条狗。我不喜欢。
我感觉不太好,莉芙。
我希望你能看见我此刻写下的文字。我希望你就在这里。
到底发生什么了?
1① 奥匈帝国著名的海军军官,也是电影《音乐之声》中男主角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