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1 / 1)

当我的妹妹被埋在盐里脱水的时候,我收集了更多纱布,清理出了更多松香。妈妈很好奇我身上残留的气味是怎么回事。她写:“你闻起来有松香的气味,你一定老往森林里跑吧。”而我低声说:“这是种香味,不是‘气味’。”

她听后笑了。

一天晚上,我在面包店的后面发现了一袋不太新鲜的糕点,我们躺在**享用了好久。卡尔有点担心妈妈吃得太多了,于是我让他出去了。他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头疼。爸爸一点也不想吃,这让我有点难过,因为我最喜欢我们在一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最近我们已经很少再这样了。

但更糟糕的是,他开始发脾气了。倒不会直接对我发,也不会对妈妈。他对我们说话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当他真的开口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生谁的气,但有时当他独处的时候,我会听到他大声叫喊、咆哮。或许他也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他可以冲着他叫喊,就像我偶尔会对卡尔做的那样。这并不会让他从我身边消失……嗯,我的意思是,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真正看不见的双胞胎弟弟。

我也开始对其他事情感到担心。家里到处都放着好多东西。尽管我喜欢所有这些东西,特别是爸爸和我一起找到的东西,可还是有点不对劲。

我会把我们家的房子和我去过的其他房子做比较,在其他房子里,我在房间里走动要更容易些。那些房子也不像我们家这么脏。尽管老鼠和蜘蛛是我的朋友,但酒馆的厨房里没有老鼠屎也没有蜘蛛网,那感觉真是太好了。其他人家的房子看起来和我们家太不一样了,闻起来也不一样。那些房子里有香气。尤其是酒馆。我记得以前我们家并不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东西,我的年纪已经够大了,我能记得。我们的厨房和浴室曾经是可以真正起到厨房和浴室的作用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用来存放东西。

我想我希望事情保持原来的样子:没有到处放着那么多东西。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失去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爸爸说了,我们得照顾好这些东西。

这些思绪就这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发现和爸爸交流越来越困难了,我也很害怕对妈妈说出什么让她伤心、甚至比伤心还要糟的话。每当我想要对她说一些爸爸肯定不希望我对她说的话时,我都能听到爸爸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这会杀死你妈妈的。”

我杀死过动物,我甚至很擅长这件事,但我绝对绝对不想杀死我妈妈。

要是她不再躺在楼上卧室的**等着我了,等着我给她拿吃的,拿一本书给她读——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我无法想象。每次她都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她爱我。这些日子以来,这是我最爱做的事情了,因为爸爸不再带我坐着小船出海,甚至都不再带我去森林里了。自从妈妈把我的小妹妹生出来,他几乎就不怎么去任何地方。

当你不能说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候,和别人交谈就变得很困难。尤其是和你对话的人还不怎么说话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你的妈妈、爸爸还是看不见的双胞胎弟弟。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喜欢大声地为妈妈读书吧。

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信自己依然可以说话。可还是有一些事情爸爸不允许我提。

一旦出了卧室,我就得一直保持安静,这样就不会有人听到我说话了。

爸爸既然这么害怕别人看到我,却还让我一个人去主岛上,这件事情很奇怪。他每次都说同样的话:“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也千万别告诉你妈妈我没和你一起去。”

我们根本就不相信上帝,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事情都有他的参与。而爸爸选择留在家里照看东西,而不是和我一起去,照看我,这就更说不通了。我一直都不明白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通:他其实比我更害怕。我想,他害怕一切。这和卡尔有一点像。

最近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卡尔开始在晚上也能感觉到痛了——在黑暗中。穿过“颈部”走回家的时候,我们的脚上起了水泡,那水泡会痛;那天在别人客厅烧木柴的炉子上烫到手的时候,我们的手也会痛;还有一次我们撞到了别人放在墙边的一个破旧的不锈钢水槽,那也很痛。

卡尔真的伤到自己了。我流了点血。也许我也伤到自己了吧。

我开始觉得黑暗可能无法再吸收更多的痛苦了,所以痛苦只好留在我和卡尔的身体里。黑暗中充满了痛苦,就像我们的房子里塞满了东西一样。

或许爸爸也是一样吧。或许他也在黑暗中感觉到了痛苦。但也许他以为我并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讲。

尸体从盐里刨出来后,看起来和埋进去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的小妹妹的身体原本就特别小,现在就越发小了。她是那么那么瘦。也许你要是一个月不吃东西也会变成这样。我很好奇如果妈妈尝试一下,是不是也会变瘦。

爸爸再次把她放在了工作台上。那台子上依然满是深色的印记,那是上次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它浸润过被子,进入了木头里。地板上也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印子。现在她身体里一滴血也没有了,正如爸爸希望的那样。

现在我们需要油和松香。我的工作是在工作室外面的野营炉上把干净的松香煮熔化。我用上了从酒馆找来的那个炖锅。爸爸说,松香一定要是**状态才行。不要沸腾,只要是**状态。我煮好第一锅端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往妹妹的身体上抹油。一大瓶葡萄籽油已经几乎被用空了,妹妹躺在工作台上,身上闪闪发亮。

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血液,爸爸也已经把她肚子上那个大洞给缝上了,我觉得这很好。他从我手中接过炖锅,把**状的松香浇在她的身上,然后用刷子刷了一遍,确保它覆盖了她身体的每一寸。

他做得很仔细,就像他画画的时候一样。我的妹妹,虽然她又小又瘦,可她躺在那里的样子突然显得很漂亮。我真希望她没死。

他给我拿来一个小凳子,这样我就能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些。这很奇怪,因为我有点想逃跑——跑上楼去,和妈妈一起躲在卧室里,或是和卡尔一起藏在废料斗里。

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待在这小凳子上,看着这一切。和爸爸一起。

我留在那里也是因为,他现在真的需要我。我的天哪,我们用了那么多的纱布。我一卷又一卷地给他递纱布。他从她小小的双脚开始,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直到把她小小的脑袋也完全包裹起来,她的整张脸都消失在了薄薄的布条下。他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空气进入皮肤。

当她从头到脚都被包裹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但并没有。他往她身上再倒了一些松香,又继续开始缠纱布。

我们就这样一遍一遍继续做,直到爸爸终于觉得可以了。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他画了一幅画,一幅新的画。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画任何东西了,而这幅画也和他之前所有的画都不一样。这画不一样是因为,它是用黑色墨水画在薄木板上的。他把木板举起来,好让我能看见。“你觉得画得像她吗?”他问我。

我觉得不像。因为现在的她变得那么瘦,还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但她被埋进盐里之前,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

“我们把这个放在她的脸上,这样我们就能永远记住她的样子了。”

爸爸放好画,又用更多纱布把它固定好,然后拿了一大块帆布包在她身上。她被裹得那么严实,真是不可思议。他还在帆布上她脑袋的位置剪了一个大洞,这样就可以看到那幅画了。

现在我的妹妹看起来就像个木制的套娃——有一次我们在韦斯特比一户人家的客厅里看到过那玩意儿。唯一的区别是,我们这个更大,而且里面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最后,我们把她放进了爸爸为她准备的小棺材里。我坐在废料斗里的时候,听到过他锯、锤、刨花、抛光的各种声音。

即使没有陌生人出现的迹象,我待在废料斗的时间也开始变得很长。仔细想想,这些日子以来,除了邮差会在栅栏旁边停下车,把我们的信件投进邮筒以外,从来没有陌生人拜访过我们。当然,到了他过来的时间,我会特别小心地藏起来。我能从洞里看见他,尽管他离得很远——在那么远的距离外,他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点。我很肯定他每次都抬头看了我们的房子和这废料斗上的三个小洞。我总是屏住呼吸,像只老鼠一般安静地坐着,直到他上车离开。

但即使邮差已经走远,爸爸还是会轻声提醒我要小心,他说他有可能会再折回来,其他人也有可能看见我,把我带走。

后来,他只会和我说一个词:“嘘——”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赶紧藏起来。

我想我其实可以和妈妈一起藏在卧室里。要是挪动一些东西什么的,我或许可以找到个地方藏身,或自己制造出一个。但爸爸说那个废料斗更好,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去那里找。我感觉他不是特别愿意我和妈妈待在一起,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是怕我不小心说漏嘴什么的吧。总之到最后,和卡尔一起藏在废料斗里,通过那几个小洞看着外面的砾石路,是最省心的。我可以和卡尔讲任何事,但他不会像妈妈那样抚摸我的头发,我也不能抱着他。幸运的是,我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一只棕色的大泰迪熊。它有点破旧,但摸起来很舒服。我可以抱着它。

每当我需要一点能对我的抚摸做出回应的东西的时候,我就会从兔子窝里抓上一只兔子带进废料斗里。兔子在我的手掌下移动的时候,感觉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这种感觉让我感觉肚子里装满了阳光。但我还是很害怕,害怕爸爸会注意到我带了兔子进去,因为他说过兔子必须待在它们自己的窝里,要是带进废料斗的话,它们可能会发出声音。

当我坐在黑暗中,从洞里往外看时,一想到可能有人会来我就很害怕。可与此同时,每当砾石路的那边有动静,结果却只是一只兔子或者狐狸,而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又会感到隐隐的失望。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还留意着那些树。森林和砾石路之间的地带一直是杂草丛生的,但最近,许多小云杉树开始冒出了头。森林好像在蔓延,也许有一天它会覆盖整个岬角。那样我在这废料斗里就会很安全,在这大片森林的拥抱之中。

“她应该和你在一起。”终于做好我妹妹的棺材之后,爸爸这样说。

这样我们就能陪伴彼此了。

我们挪开了一些旧轮胎,又拿走了几个麻袋,这样她就可以躺在自己的棺材里,在废料斗里待在我的身边了。只要打开棺材的盖子,我就可以看到她。

这个棺材是我见过的爸爸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东西。妈妈和我讲过爷爷那些著名的棺材的故事,但是它们加在一起也不会比爸爸为我妹妹做的这个更漂亮。

刚开始的时候,她躺在我旁边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慢慢我就习惯了。我们三个都在一起,这感觉还挺好的——我的双胞胎弟弟,我的小妹妹,还有我自己。我们都是死人。

只不过我只是被别人以为死了而已。

亲爱的莉芙:

今天是星期几呀?你的生日过了吗?这卧室里实在是太黑了,我真希望你爸爸可以把挡在窗户上的东西弄走,可他最近不常来这里。如果你站在一个什么东西上,说不定也能够到窗户顶?可我不想你受伤。你要是这么干的话,很可能会被上面那个大收音机碰伤。

噢,莉芙,你每次离开的时间都太漫长了。我多希望我能够下床,能够离开这个房间,下楼,出去。请尽快把那个水桶和那块法兰绒布拿来吧,还有食物和水。我渴极了。一定是空气太干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