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霍尔德将那新生的婴儿抱到外面,那狭小的卧室外面。他抱着她,沿着狭窄的过道,穿过那每走一步便仿佛缩小一点的楼梯,穿过一个个房间,那些房间最后也缩小成了满是灰尘的走廊。最后他走进院子,在那里,天空试图在一片垃圾的森林里劈开一条路来,而地面上只像草丛里兔子穿梭踩出的足迹一般隐约开辟出一条通道。他来到自己的工作室,用刚才包裹她的那床小棉被垫着,把刚出生的小女儿放在工作台上。她是个不会哭叫的孩子。
杨斯·霍尔德也不再尖叫了。他现在很冷静,很专注。
莉芙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孩子清洗干净。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应他的要求端着那盆水走出去,倒在了工作室的后面,又从水泵里重新打了一盆。他说这是给他自己洗手用的。她又从厨房里帮他找来了油、几个空果酱罐、一袋纱布,还有一袋盐。她点燃了外面的野营炉,开始用他教过的方法清理松香。他说他们等会儿会需要这些东西。但果酱罐和盐他们现在就要用到。她不知道卡尔在哪里。
莉芙试着保持冷静,可她害怕极了,很是不知所措。在那一刻,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只是个孩子。
杨斯拿起一把菜刀,放在火上烤着。莉芙就坐在他的身边。她想要问他些什么,却问不出口。她张开嘴,却吸不进任何空气,也吐不出任何词句。随后她跟着他回到工作室。他走起路来的样子旁若无人,仿佛不知道她就在那儿,仿佛根本不曾看见她,仿佛她就是卡尔。
莉芙看到那床被子的边搭在工作台的角落里,歪歪扭扭的。她还能看见两只光着的小脚,它们是那么小,比她自己的脚要小得多。在旁边油灯的映照下,那双脚投下毛茸茸的影子,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温暖的感觉。
卡尔还没来,莉芙不知道该留下还是走开。她的父亲此刻正站在工作台旁,她能听到他的呼吸。那小小的脚趾一动不动。她走近了一些,站到工作台的另一边,抬头看着父亲。他没有看见她。他正低头看着那床被子。
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呼吸变得不太一样了,仿佛他吸进去的空气里有木屑。有时候她都想帮他呼吸,和他一起呼吸,或者在他呼气的时候吸气。有时候她想把他拽到森林里去。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去过森林了。森林里的空气可比工作室里好多了……比在房子里和废料斗里好多了。她真是想念森林。
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不明白该做什么的时候,她的身体替她做了决定。她滑倒在了工作台后面的地板上,仿佛滑落着进入自己的身体里。
她将下巴搭在了工作台的横梁上,那些空果酱罐就摆在地板上的锯木屑中,还有父亲的双腿。他的一条裤腿上有个洞,就在膝盖下方,一处撕裂的痕迹。她想象着这破洞后面的他的皮肤。要是拿手电筒照着那个洞,她能看见他的皮肤吗?她的小手电射出微弱的光,照在裤子的破洞和他的皮肤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干涸的土壤,上面布满了细细裂纹。她想抚摸它。
突然,那双膝盖向她走过来。一只膝盖从那破洞中崩了出来,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她看得很清楚。那画面就像一个小婴儿的头从她妈妈的身体里伸出来。爸爸伸手来拿果酱罐。他拿起一个,仿佛一只鱼钩伸入水下钩住了它。她听见他那仿佛混合着木屑的呼吸声,还有一声像是刀子刺进兔子的声音。没过多久,那个果酱罐便又回到了地上的锯木屑中央,里面多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玻璃边缘也被他的手留下了一些黑乎乎的印迹。另一个果酱罐被拿了起来,消失在工作台边缘。它被放回来的时候,里面也多了些什么东西。一切就这样继续。她盯着那些被装满的罐子,回忆着兔子和自己捕猎过的兔子和牡鹿。她举起手电照向其中一个,认出了那里面的东西。
就在那个时候,卡尔回来了,拉起了她的手。
她轻声告诉他别害怕,果酱罐里装的只是他们小妹妹的肺而已。
后来她的父亲来了。不,首先是他的膝盖往前移了一些,然后他的上半身弯了下来,一只手抓住工作台的边缘,再然后是他的头,他的头微微地歪向一边,眼睛看向靠在工作台下方横梁上的她。她关上手电。
“你在做什么呢?”他轻声问她。他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许现在他的声音里也混进了木屑吧。
她听到有**从工作台上滴落的声音。起先是有那么几滴,后来水滴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再后来,就变成了连成一片的水雾。
“我想是在等吧,”莉芙答道,“你在做什么呢?”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卡尔一样。突然间,水雾又变成了水滴。
“我在帮你的妹妹整理。弄好之后我们就能好好照顾她了。”
“嗯。”
“我觉得你应该来帮忙。”
“嗯。”
“请你站起来好吗?”
“好。”
莉芙想试着站起来,但卡尔不干。他像推一大袋子盐巴一样,把她又推倒在了地上。
她眼前父亲的形象又变成了两条裤腿。
“你要来吗,莉芙?”他的声音从她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
她回答:“来。”却一动不动。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说。
“嗯。”
卡尔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她握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们同时屏住呼吸。
杨斯·霍尔德并不记得细节。也许他从来就没弄清楚过细节。但这些知识的轮廓就保存在他内心深处:他对父亲过去发明的方法还有粗略的印象。此刻,正是这印象在指挥着他的双手。
他要处理女儿的尸体,并不是为了保护她的灵魂。他只是想保住他的女儿,留下她。
他只想不要失去她。
那具小小的身体内部已经被彻底清洗干净了,只剩下心脏。他记得,心脏必须留下,而且这样感觉是对的。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就像曾经的莉芙。还有她的双胞胎弟弟。
他必须保护这个脆弱的小人儿,不让她消散于尘土,就像他七年前死去的儿子那样。铅笔画再也不能让卡尔留在他的回忆里。线条无法保存他的肉体,透视无法拥抱他的形状。不管他多么努力地留住记忆中的卡尔,他还是慢慢地消失了。杨斯·霍尔德无法接受再这样失去另一个孩子,他们如此期待着她的降临、如此深爱着的孩子。
杨斯·霍尔德不愿意再失去任何东西。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莉芙必须在场。要留住这个死去的新生儿,莉芙的存在很有必要。
盐会吸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父亲一边找着一个合适尺寸的盆子,一边向她解释。莉芙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盐。她看着妹妹那张小小的脸,她的身体渐渐被白色的海洋淹没。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卡尔也闭上了眼睛。莉芙也想闭上眼睛,但她不能这么做。她还要做爸爸的帮手,她要参与这一切,这是爸爸的要求。他们要一起保护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不能让她消失。
可现在她消失在了白色的盐的海洋里,她的脸颊和小小的鼻子是最后被淹没的。
她需要在这个盆里躺一个月,才能让身体里的水分完全被吸干,一滴也不剩下。这是爸爸说的。莉芙不知道人死后还能不能哭。
卡尔显然是可以的。事实上,他最近常常号啕大哭。他哭是因为他们的小妹妹死了,因为他们的妈妈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对这个孩子被泡在盐里这件事毫不知情。他哭是因为,哪怕他们有一点点怀疑有人要来,他们就得藏进那个废料斗。没错,哪怕是听到一点小小的声音,他们也要藏进去。而他哭得最厉害的,或许是他感觉到孤独的时候,哪怕是和莉芙在一起。
玛莉亚·霍尔德还没有力气去埋葬又一个孩子。当杨斯上楼告诉她那孩子已经被火化的时候,她躺在那难以负担她沉重身躯的**,感激地点点头。他说他生了一堆火,还为她做了一个精致的小棺材,把她放在那里面送走了她。说完,他在妻子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好好的。”他轻声说。
莉芙就在她母亲的床边听着。她觉得不舒服。她知道这是可以撒谎的时候,是不得不撒谎的时候。她绝不能告诉妈妈,那个小小的人儿没有被火化,而是被埋在了工作室的一盆盐巴里。她绝对不能告诉她,绝对绝对不行。
于是莉芙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大声地给妈妈读书。每当玛莉亚能用她那柔软的嘴唇发出点什么声音的时候,便会对莉芙说,她现在已经读得很好了。通常她只是从自己的许多笔记本中拿出一本,写点什么给莉芙看,而莉芙总会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句子,像个饿坏了的孩子。
“你的读写能力已经这么强了,我太骄傲了。这真是太棒了,莉芙。”
莉芙笑了。她任由自己在这满足和快乐中沉浸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始读。
大声地读。
她不时会想,自己是不是能把心里的秘密写下来,给妈妈看。那样的话,她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也不用透露,也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分享出去。
但她不敢。会吓到她的已经不再只是陌生人了。她父亲的情绪越来越阴郁,这像是个黑暗的、不祥的威胁,慢慢笼罩了她。
玛莉亚·霍尔德再没离开过卧室,在她没有了生命的第三个孩子被埋在了盐里之后。即使她能够离开,她也不会再认识自己的家了。她也被慢慢地埋葬了。
亲爱的莉芙:
那些兔子——兔子是怎么回事?我们有更多兔子了吗?我觉得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不再住在它们的小屋里了吗?还有牲口棚里的那些动物……我也能听到那些动物的声音。你不喂它们吗?
现在是晚上了,这时候它们不应该发出任何声音才对呀。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