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她(1 / 1)

在内心深处,杨斯·霍尔德大概也知道,他的母亲只是为他们好,她的提议也是关心和爱的表达。他甚至可能也明白,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提议不是一个威胁,不再预示着另一场猩红炽热的灾难。

那天晚上,他和妻子玛莉亚一起躺在**时,玛莉亚哭了。自那次意外之后,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毕竟上次事故发生时,他的母亲还和他们在一起。

“你得把她送走。”她边哭边说。她的身体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成长。又一个小生命。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正睡在走廊尽头她的小卧室里,天真无辜。她的匕首就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只有一个人。

就是在那一刻,杨斯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折断了。那是把他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线,一根脐带。

他紧紧握着玛莉亚的手,说:“嗯,我会送走她的。”他抬头望向头顶的那一片漆黑,又轻声补了一句,“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是他们唯一能够忍受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的人。“我会在圣诞节前搞定的。”

他的妻子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她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她应该反对,但她并没有。

杨斯从**站起来,俯下身亲吻了玛莉亚,然后穿好衣服,离开了卧室。

很快,她听到了他在工作室忙活的声音。

躺在“白色房间”里的艾尔莎·霍尔德也听到了。和往常不太一样,她还没有睡着。

她断定杨斯一定是要赶最后的时间做完圣诞礼物,可即使是这样,他午夜爬起来工作也很奇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天来,她这个小儿子不管再做什么,已经很难再让她震惊了。他和他的小家庭似乎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一团乱麻。艾尔莎自己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孤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及那感觉会如何毁掉你的精神,但这……这太严重了。

她不禁感到有点内疚。当然,不是为所有的事情。但她依然内疚。虽然这使她伤心欲绝,但她不再有任何迟疑——她知道自己必须把莉芙从命运的旋涡里拯救出来。这小女孩似乎已经好多年没看过医生了,因为她的父母“不喜欢医生之类的家伙”,艾尔莎还怀疑这孩子从来没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过,甚至从来没和别的孩子说过话。玛莉亚说她要在家自己教女儿学习——她自己的确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却不太可能真有能力去教一个孩子。莉芙一定特别希望能走出这里,出去见见其他人——那些不是守在这里自虐、不会把自己的家变成垃圾场的人。这可怜的女孩的生活实在太不正常了。

此外她夜晚还要出门,这也让艾尔莎很担心。更不用说还有那个卡尔的问题了。说真的,这件事最后说不定会需要警方的介入,成为一桩悲剧。如果事情真的那样发展,她只能希望他们不要问关于那场事故的问题,不要揭开这块旧伤疤。那是他们所有人最不希望看到的。

必须扔掉些东西了。艾尔莎开始采取行动。她的第一步是付钱订购了一个大废料斗,新年过后货就可以送到了。杨斯对此还丝毫没有察觉。一天,他们商量好,由他开车送她去了邮局,晚些时候再去接她回来。在邮局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艾尔莎找到了一家卖大废料斗的公司,从邮局给他们打去了电话,紧接着给他们寄去了支票。那很贵,但艾尔莎觉得非常有必要。她知道那张支票不会被退回,因为她那位向来乐于助人的表姐坚持要资助她可能无法预料的开支。艾尔莎确信,只要能和凯伦联系上,她一定会理解她买废料斗的理由的。但凯伦一直不接电话,艾尔莎开始有些担心了。她希望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背着杨斯买废料斗这件事让艾尔莎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她明白他们会认为这是对他们生活的严重干涉。但她想,一旦废料斗到货,自然也就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开始打扫清理、把新鲜空气带入这房子的机会。这或许是她帮助儿子从这混乱的状态中走出来的唯一办法。

艾尔莎最希望的就是留在这里,帮助他们走出来,不管需要花多久的时间。但她很怀疑他们会不会给她机会。她听天由命地想,也许她不在这里干涉他们反而会更好。

不过,当事关莉芙,她就不能那么被动了。艾尔莎决定在新年到来之前联系政府机构。不过现在,他们还是先尽情享受圣诞节吧。

当她终于摆脱纷乱的思绪进入梦乡时,工作室里还在不断地传来锯子和锤子的声音,与她做伴。

圣诞前夜之前的那一晚,他们吃晚饭时全都一言不发。艾尔莎坚持要去购物和做饭,她隐约有种感觉,她之所以得到允许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杨斯一直紧咬着牙关,除了点头,没法给出任何其他的回答。

艾尔莎一整天都在试图吸引儿子的注意,可杨斯早晨给自己弄了杯咖啡,喝完之后便离她远远的。玛莉亚也一样。她宛如一只牡蛎合上了自己的壳,下楼的时候甚至连一句“早上好”都没说。但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足以说明她昨晚没睡好。白天,艾尔莎听见她在房子里逛来逛去,还看到她在牲口棚里吃力地走来走去,可她一刻也没有进过厨房。这或许也没什么吧,毕竟厨房里空间那么小,也没法同时容下她们两个人。莉芙倒是一直进进出出,可就连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一次,艾尔莎眼看着她背着弓箭消失在森林里,好几小时过去了都还没有回来。

这让艾尔莎想起过去,想起她曾经站在同一间厨房里,看着她的儿子们消失在同一片森林里的情形。在那些日子里,莫恩斯总是第一个回来,他总会很有主意地走向工作室,因为脑子里早已想好了些新点子。杨斯则会在外面待很长时间,总让她担心。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她问他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的回答通常只是自己和树们在一起。塞拉斯倒是从来没有担心过他。

他们晚饭吃的是烘肉卷。杨斯从小就爱吃妈妈做的烘肉卷,所以艾尔莎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他能从食物中感受到母亲的关心。

如果他真的有所体会,那他隐藏得也太好了。他吃了这烘肉卷,但很显然,与其说这是出于愉快,倒不如说是因为饥饿,或者习惯。艾尔莎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吃什么,因为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睛都紧盯着桌子,连自己的叉子都没看一眼。他似乎一夜之间变老了很多。

没人有兴趣去碰桌上的那瓶红酒。

玛莉亚也吃了晚餐,却也和平常一样一句话也不说。莉芙疑心重重地在烘肉卷上戳来戳去,把里面的胡萝卜、韭菜和洋葱挑出来,在盘子上排成一小堆一小堆,弄得大半的烘肉卷都掉在了桌布上,玛莉亚却也不闻不问。

艾尔莎本想责备女孩几句,可她突然意识到,要是真这么说出口,这可能也就成了今天的晚餐桌上仅有的几句话。于是她改了主意。“你期待圣诞节吗,莉芙?”她问她的孙女。

莉芙从面前一片狼藉的盘子里抬起头来,边笑边点头,看起来就像是个期待圣诞节的孩子。噢,谢天谢地,终于有了一丝正常生活的影子——艾尔莎想。她也给了莉芙一个笑容。

艾尔莎主动承担了收拾桌子和洗碗的工作,没有人反对。看起来原本大家就都指望着她会干。几秒钟后,杨斯和玛莉亚就分别回到了工作室和卧室,莉芙则在客厅里玩。艾尔莎听到那孩子自己在和自己对话。

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她坐在餐桌上喝了一杯红酒。碗碟她都已经洗好了,可这个厨房永远也无法打扫干净。黑暗渗透了所有的角落。

她哭了起来。屋外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杨斯告诉女儿黑暗会吞噬所有的痛苦时,他也并不是完全在瞎说。他自己在黑暗中就觉得更舒服——当黑暗笼罩了他,将他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怀抱中的时候。在记忆的某处,他能感觉到棺材里父亲的胳膊,脖子上掠过他温暖的呼吸,还有新刨过的木头的味道。那是理解,是信任,是安全。

即使在黑暗中,杨斯对他们卧室里所有东西的位置也一清二楚。他不想吵醒玛莉亚,所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虽然没有开灯,但是他也没有踩到那堆书,更没有撞上从卧室床边堆到门口的缝纫机或是空的水族箱,没有碰到任何一个空箱子。出了卧室,他沿着走廊轻轻地走,下了楼,穿过门厅,从前门走出房子。

工作室斜斜地横在他面前,仿佛黎明时分物体投射出的一个长方形阴影。他母亲睡觉的“白色房间”就在对角的那一头。这一刻,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却从来没有想过,“白色房间”这个名字真是越来越误导人。

一阵冷风从森林里吹来,还带来了几片雪花,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一闪而过——看来今年要过一个白色圣诞节了。“白色房间”的门上挂着的云杉树枝装饰被风吹下来一小块,杨斯正好踩到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吃惊。他可不习惯在这个位置的地面上有东西。他的腋下夹着准备用来闷死母亲的那个枕头。

门并没有锁。住在这岬角上,艾尔莎和塞拉斯从来都懒得锁门,杨斯也不知道她住在城里的时候会不会锁门。那里有那么多人呢,说不定会有人突然出现,做点什么,或者拿走点什么。

他总是会锁门的。

他能听到**传来响亮的鼾声。杨斯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觉得这既像是安慰,也像是驱赶。而此刻,它对他大有帮助,既像是指路的灯塔,又能让他确信母亲确实在熟睡。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轻轻关上门。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几分钟,听着她的鼾声,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的黑暗。慢慢地,轮廓开始在他面前浮现出来,包括他的女儿悄无声息地从床的另一边爬起来的轮廓。

“莉芙?”他压低声音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莉芙迈着猫一般轻盈无声的步子走到父亲面前,杨斯跪了下来,这样他们就能面对面了。

“我在为我下次晚上出门行动做准备呀,”她也压低声音说,这声音里却满怀**,“我现在可厉害了,爸爸。你看看她包里的东西!她包里有好多东西。”

说完,她把手放到父亲的膝盖上,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她看着枕头,满脸困惑,“你要睡在这里吗?”

“不。可是我……”杨斯犹豫了一会儿。赶她走好像不太合适。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她就应该在这里。她习惯了什么事都要参与。

“莉芙,你还记不记得,杀死那头老牡鹿是件多么正确的事情?”

她使劲点了点头。

“在现在这个时候,杀死你的奶奶也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杨斯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脸。她急切点着头的小脑袋倏忽间僵住,他能看到她眼里闪动的泪光。

她终于说:“嗯。”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思的意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那已经不是纯粹孩子气的语气,倒是有些像成年人对事物的解读。“但是为什么呢?”

“她已经度过了漫长美好的一生,已经准备好进入下个阶段了。”

“嗯,可是……我是说,她是你的妈妈。她有一天也这么跟我说了,可你说她说得不对。”

“嗯。”

“杀死妈妈没问题吗?”

“莉芙,如果我不这么做,她会把你从我们身边带走,这样你就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我和你妈妈可不能接受这个……你呢?”

莉芙坚定地摇了摇头。房间里的**,那深沉的鼾声还在响着,很有规律,让人安心。

她把手放到父亲的肩膀上,凑近他的脸,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那我想你最好还是杀吧。”

杨斯伸出双手搂住女儿,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说:“好,亲爱的。我会下手很快的,她一点感觉都不会有。”

“再说了,现在很黑。”

杨斯点点头,松开抱住女儿的手,慢慢站起来。

“可是,爸爸,”莉芙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一阵沉默。是彻底的沉默,因为艾尔莎·霍尔德的鼾声忽然停了下来。此刻,他们能听到雪花如柔软的水晶打在墙面上的微弱声音。

他们听到她动了动,拉好被子,发出一声叹息。他们无法判断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们等待着。

终于,她的呼吸又变得沉重起来,最后,终于又和往常一样沉重了。

杨斯终于回答了他女儿的问题。

“我会用这个。”他坚定地抓着那个枕头。他又看了莉芙一眼。现在,他在黑暗中也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了,而他发现,她能把他看得更清楚。她的夜视能力让人惊叹。“你离开是不是好一点?”

“不,我想留在这里。”她毫不迟疑地做出回答。

莉芙是个意志坚强的孩子。

杨斯心中弥漫出一股奇异的喜悦。他是希望她留在这儿的,这个小小的灵魂总能让他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不那么孤独。他真高兴他们能一起完成这一切,就像他们分享其他的一切那样。

“那就去那边站着吧,”他低声说,朝着床的远端点头示意了一下,“别离得太近。她可能会弹动一下。”

“就像比目鱼吗?”

“嗯,就像比目鱼。”

艾尔莎·霍尔德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羽绒被上,像是在祈祷。她甚至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想让儿子做这件事更容易一些。

事情很快就解决了。

在这个时候,她的孙女在黑暗中握住了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直到后来你告诉我,我才知道你当时也在。你不应该在那里的。我想,要是我知道你在那儿,我会阻止他。

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非做不可。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莉芙,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尽管你目睹了这一切,你也绝对不是帮凶。但我是。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安安静静不被打扰。我知道他的计划,但我没有阻止他。驱使他去做这件事的,主要是我的愿望。他不是杀人犯,莉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