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1 / 1)

我记不清奶奶在我们家住了多久,但肯定有整整一个月。那绝对是在圣诞节前,因为她教我用纸折心形,教我唱赞美圣母玛利亚和耶稣的圣歌,我还老把耶稣叫成杨斯。我还是没弄明白“杨斯”的爸爸到底是谁,但我很喜欢他是在马厩出生这一点,而且是在晚上。

我问妈妈我和卡尔是什么时间出生的,她说肯定是在下午,当时有位女士在场帮忙,她还说生我们的过程很痛苦。我很希望她当时等到天黑再把我们生下来,但至少卡尔一直和我在一起,这让我很高兴。我从来就不喜欢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看我和卡尔的画。这些画挂在我们的卧室里,用钉子挂在床的上方。画都是爸爸画的。每一年金银花开花的时候他都要给我们画一幅,从这些画里你就能看出来,我们一年一年长大了,但还是长得很像。每一年的新画都会挂在旧画的上面,这样你就可以翻来翻去,看到我们婴儿时期长什么样。我喜欢给爸爸当模特,在他画我的时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着他,看他越长越长的头发和胡子。

爸爸也曾经画过妈妈。那幅画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画框里,挂在他工作室的墙上。我只见到过画过妈妈的这一幅。不过这也是我见过的画漂亮女人画得最好看的一幅。

尽管奶奶住进的是工作室后面的房间,但她好像已经接管了主楼。卡尔也感觉到了。起初我们都觉得很兴奋,从来没有想过这可能也很危险。

那天早上,奶奶来到我的卧室,坐到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外人对话。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只有我们两个人。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刚开始的时候,我肯定是害怕的,因为妈妈在谷仓后面的洗衣房里,爸爸在外面的圣诞树那儿,所以如果我尖叫,他们两个都听不见。

但她看起来并不危险,这位女士。她微笑着坐到床沿上,说:“你好,莉芙。你在做什么?”

我觉得这问题可真蠢。她肯定能看到我坐在我的**,看着那些画。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了指,指着墙上的我和卡尔。

她也看向我们,看了很久。然后她站了起来,走到我们跟前,开始往回翻,翻到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她背对着我。

“我们长得很像。”我说。

她点点头。

“这些是我爸爸画的。”

她又点点头。

我的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了,移到了那位我当时还不知道就是我奶奶的女士身上。她正看着我和卡尔婴儿时期的画。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她那次事故的事。

“我的双胞胎弟弟出了点事。”我最后还是说了。她又点了点头。她真的应该去干点别的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卡尔的事。

她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她在微笑。

“你喜欢吃松饼吗?”她问。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松饼是什么。所以我模仿了她做的事。

我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发现,我很喜欢松饼。她在第一个松饼上撒了糖,然后卷成一根香肠的形状给了我,又开始做第二个。我咬了一口,忘了把香肠捏住,所以糖从底下漏了出来。我能听到糖末撒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位女士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没顾上,因为这是我咬过的最甜的一口。

她清扫了地板,还摸了摸我的头发,又给了我一个加糖的松饼。吃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已经坐到了地板上,糖撒得身边到处都是。她说没关系,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妈妈进来了。

奇怪的是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只是互相看了看,妈妈就转身离开了。我想她应该是去谷仓了吧。原本我不知道该跟着她走,还是留下来吃糖。可女士开始说话了,所以我待在那里没有动。

“有好朋友和你一起玩吗,莉芙?”我点点头。我有卡尔,还有那些动物嘛。

她看着我,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已经点过头了。

“我的意思是,你会见到其他的孩子吗?”她边说边递给我另一个刚出锅的松饼,“小心烫哟,宝贝。”

我又点点头,去接那甜美的食物。我说:“嗯,我会见到卡尔。”

松饼在空中停住了。这一次糖撒得到处都是可就是她的错了。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把松饼递到我的手上。

卡尔也来到了厨房里,和我们一起。他盯着那位女士看,我想他有点害怕她。她看起来太奇怪了。而且,之前也说过,她确实是白头发,非常白。

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每天早上都会起床给我们做松饼。前几次她用的是她带来的一些盒子里的原料,都用完之后,我就会帮她去捡鸡生下来的蛋,挤牛奶,从袋子里取面粉。那个时候那些袋子是在走廊上的。我想应该是的。这样做出来的松饼就更好吃了,因为我也帮了忙。

爸爸吃得不多,也没怎么说话。妈妈吃了不少,一句话也没说。我就放开肚皮吃了。

最后我和奶奶待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因为爸爸妈妈都有事情要做。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想避开她。爸爸忙着卖圣诞树,开车把它们送去主岛,以及去办各种杂事,然后又开始做圣诞礼物。也就是因为这个,圣诞节前的最后几天,他就不再让我进工作室了。妈妈也忙着在卧室做一些非常秘密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去年的礼物是一套木偶剧院和一副兔皮手套。

很久以前爸爸就开始把东西往客厅的天花板上挂了,这样我们在地板上行动就能更轻松一些。我喜欢坐在那把绿色扶手椅上,抬头看着这一切。东西越堆越高,越堆越多,渐渐高过了窗户,这样屋里就越来越黑,爸爸仿佛是在这里造出了一个魔法洞穴,越来越神秘。

我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是那把小提琴,它挂在烧木头的炉子上面,火烧起来的时候,小提琴就会像风向标一样旋转。要说鸟的话,化学家的猫头鹰标本就在角落里看着我。它坐在沙发上,沙发的一头在一个裁缝店的假人和一堆杂志的后面。我喜欢那只猫头鹰。我自己晚上出门的时候,就会学着和它一样安静。老实说,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这只化学家的猫头鹰其实是死的,因为它做的事情和我在森林里见到的那些一模一样呀。

我总会想,这下我们一定已经把岛上所有的东西都收集起来了吧,可是却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带回家。比如,那位女士到来的前一天,爸爸就带回来一架他用圣诞树换来的钢琴。那钢琴缺了一些琴键和一块踏板,但爸爸说,除此以外它并没有其他的问题。他挪动了几只箱子,就在客厅里找到了地方放这架钢琴,而且是放在了地面上。他还在钢琴顶上放了三个大收音机,还有一个人的半身石膏塑像——据说这个人弹过这钢琴一次。这真的让我想不明白,因为这个人没有胳膊也没有腿。

糟糕的是,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位女士不喜欢这么多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会咳嗽——咳得几乎和她的鼾声一样响,她还经常喃喃自语,说着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可怕。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她肯定还很笨手笨脚,因为她总是撞到东西。有一天,她的大脚趾撞在了厨房门里的电唱机上,就大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东西不应该放在那里,尽管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还有一次她在浴室里不小心撞到书架,被一箱泡在盐水里的金枪鱼砸到了头,那次她发出的尖叫声才恐怖呢。爸爸从工作室里跑出来,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他站在门口,一语不发地盯着她,而她靠在水槽边,回头看着他,不停地摇头。然后他就走开了。他已经亲眼看到她的头还挂在脖子上,一切都好好的。

她想找一个装着圣诞节装饰品的纸板箱,她觉得肯定在某个地方,但找了几天也就放弃了。我们就用我找到的东西做装饰。我们用洗碗槽里找来的一卷棕色的纸折成心形,它们漂亮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想要我们用不同颜色的纸做,棕色怎么了?真正的心脏的颜色不都和棕色挺接近的吗?

她说她从内陆带来了圣诞礼物,我怀疑可能是我在她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小收音机和桌游。这些东西全都用亮闪闪的纸小心翼翼地包着。我检查完之后,又用同样的方法把它们包了回去,只是我不太会用胶带。

爸爸把树挂在客厅,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卡尔也有同感。我用自行车辐条做的那颗星星在天花板的横梁下面闪着好看的灰色的光,树干底部距离地面至少有一米高,这就给礼物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离圣诞节只剩下几天时间了,我仍然不知道那位女士就是我的奶奶。说起来,我还有点难过她没能看到我们的那辆卡丁车,也没能看到她自己的礼物。

有时候我一大早就会去厨房找她,找个地方坐下。我一点也不害怕她,但卡尔有一点怕。我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她摸我的头发。而且她闻起来好香。

她的行李里有一些让人非常兴奋的东西,我趁她不在的时候花了好长时间研究。除了那些礼物,我还找到了能涂在脸上的东西,还有我以前从没见过的鞋子和衣服之类的,淡紫色尼龙紧身裤和浅棕色的皮鞋。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鞋。

那位女士总是特别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就把我能记得的都告诉了她。比如我为我的弓做了更多的箭,或是在家里成堆的东西中探险寻宝,或者帮忙照顾了动物。一天早上,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困,我说我出去猎鹿了。我不能和她说实话,我答应过爸爸不告诉任何人我们晚上都做些什么。我们甚至开皮卡车的时候都格外小心,我们平常会把它停在砾石路上离房子更远的地方,这样她就听不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了。

“你晚上经常出去吗……不睡觉?”那位女士接着问我。她看我的眼神特别奇怪,卡尔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让我和他一起出去。但我没有动。

我费劲地想了很久,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必须撒谎的时候。

最后,我说:“是卡尔。”

我喜欢听她说内陆的事。她住的那个城市听起来超级大。我想那城市里一定有好多好多东西——也许多到我们在这岬角上都放不下。她还说了很多关于那里的孩子的事情,那里的孩子们会在一起玩,会去学校,在那里学读书、写字,还有算数。

“莉芙,告诉我,你的父母有没有和你说过去上学的事情?去科尔斯特德?”

我知道科尔斯特德有一所学校。有时我们开车经过,我会看到墙后面的操场上有孩子。总是有孩子在尖叫,总是有一个大人在斥责他们。没有人身上会带匕首。操场上除了柏油路面和白色条纹,什么也没有。

爸爸说他不喜欢那里。

我以前不知道我是应该去那里的。

“妈妈已经教过我读书写字了,”我说,“爸爸也在教我怎么用一样东西做成另一样东西,怎么在车**转动一根木头做成木棒,怎么做钓鱼用的铅皮和箭头,还教我怎么做肉饼压模、做陷阱和剥兔子皮。还有,只要它们是在黑暗中死去,就不会感觉到痛苦。我还知道怎么玩那个游戏,就是怎样在不吵醒别人的情况下拿走东西。再说,我还有一把匕首,我还可以玩它。”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嗯,一定是的。我还不习惯说话要注意。这太累人了。

“我觉得,你要是能去上学的话就太好了,”她终于说,“还有,把匕首留在家里。”

这下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了。卡尔去找爸爸了,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似乎开始说了就停不下来。“莉芙,我觉得你住在这儿,整天和这些垃圾、尘土待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处。你可能会出事,可能会生病……我认为你最好离开一小段时间。我需要和你爸爸谈谈。”

“你和我爸爸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我问。我开始怀疑了。也许卡尔是对的,她确实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她迟疑了一会儿。

“你爸爸是我的儿子。我是你奶奶。”

这完全说不通。而卡尔也不在,我也没法问他。

“是你的爷爷,也就是我的丈夫塞拉斯,教会了你爸爸用木头做这么多好看的东西。还有你爸爸总是戴着的那顶帽子……那曾经是我爸爸的。”

锅里的松饼烧焦了。

“……我们还得谈谈卡尔的事。”她一边继续说,一边迅速从炉子上把平底锅拿了下来。

“但他不在这里。”我希望爸爸和卡尔很快就会出现。

“嗯,我知道,”她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天晚上,他们在客厅里谈话,我躲在门后偷听。他们三个人都开口了,连妈妈也不例外。谈着谈着,爸爸开始大声喊叫。我从来没听到过他那样喊叫。第二天早上,他的头发就开始变白了。

那个时候离圣诞节只有两天了。那真是特别奇怪的两天。

没有人说话。我想他们是在思考吧,我也是。我在想她想要带我去内陆的事,想要让我去那里上学、和其他孩子打交道的事,还有政府机关,还有个应该去见的医生,还有她订的一个废料斗。

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这个地方需要彻底清扫一遍。我能理解为什么爸爸会对此那么生气,因为他总会非常小心地把动物身上的脏东西都弄到田野里去,他说这能让它们发挥自己的益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那是一个小盒子,有一股奇妙的烟草气味。我觉得它是用来装小东西的。最后那个盒子我就自己留着了。我给妈妈找了一本关于蝴蝶的书,给爸爸收集了整整一罐松香。我还找到一块很好看的红黄相间的松香,这是给他的一份特别礼物,因为那里面还有一只甲虫。要是他把这块松香留在身边足够长的时间,它可能就会变成琥珀,和他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那一块一样。或者,他还可以把它和那只蚂蚁还有那个沙漏一起放在长凳上的小洞里。我还没有学会数到一百万年,但我知道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奶奶来岬角上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们为什么要过圣诞节。我以为那是因为这很好玩。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和我解释过为什么,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在和奶奶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圣诞节和一个叫耶稣的男人有关系;和圣诞树、和我用自行车辐条做成的星星,还有我们的鹅和鱼贩子的花园小精灵之间有关系。但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在那个废料斗被送过来之前,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是在新年之后被送过来的。一辆很大的卡车载着它开了过来,在石子路上颠得很厉害,声音也很响。我从牲口棚后面的水泵那里跑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那废料斗就放在了工作室的后面,是一个深蓝色金属制成的巨大的长方形盒子,它的顶上是两块接在一起的斜板,一侧长边上有三个双开的舱门。

“一个叫艾尔莎·霍尔德的人订的。”我听到那男人对爸爸说。我想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把奶奶给杀了。然后那卡车就开走了,没有带走废料斗,司机还向我招了招手。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再见过外面的人。

亲爱的莉芙:

我不知道我们对外宣称你死了这件事做得对还是不对,可我们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你。我们对你奶奶做的事情是很糟糕,但她想对我们做的事情更糟糕。

我们别无选择。

我选择相信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