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霍尔德向来只从自然中索取他真正需要的东西,从不多拿——松香除外。
这一切始于他的好奇心。他的父亲向他介绍了这种金色的树液,并告诉了他它的特性。就在他意外去世前不久,塞拉斯·霍尔德甚至还向他的儿子演示了如何从松树树干上取下一小块树皮来提取树液:他在那块树皮被揭下的地方刻出一个V形的通道,让树液从中流出,再把杯子放在V形通道的底端,接住它们。
杨斯很快就发现了哪些树最适合取松香,并开始定期去取。他走在这些树旁总是小心翼翼,因为它们不应该受到他的侵扰。这些树就像是奶牛,挤奶的时候一定要温柔。
他知道他的行为是在给树带来伤害,却觉得这很有必要,尽管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原因。也许那松香有着松树的芬芳,像一种他离了就活不了的芳香兴奋剂。又或许杨斯真的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为他储藏在工作室里的那些凝固的松香找到使命。那是一大团形状不规则的黑色块状物,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这让他想起有一次和父亲躺在棺材里,两人吃的那包黏在一起的甘草糖。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通过实验,杨斯找到了一种去除松香块中杂质的方法:在一个金属罐上铺上一层钻了小洞的锡箔纸,再把松香块铺在锡纸上,放到火上烤至熔化。为了方便做这个,他用铁条和马蹄铁做了一个精细的装置,专门用来放金属罐。烧着烧着,杂质留在锡箔纸上,纯净的松香则会滴到金属罐底。它们变硬后,他便储存起来——纯净松香放在一个桶里,杂质则放在另一个桶里。这样,就随时可以再拿出一些烤到熔化,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他有好几个这样做的理由。松香可以抗菌,而只要方法得当,它还可以制成肥皂,或优良的胶水。它甚至还可以做燃料。至于那些不纯的松香,把它们涂在一根棍子顶端,就成了一支能够稳定燃烧的火把。
那只在琥珀的宇宙里不朽的小蚂蚁被他一直收在口袋里。它看起来还和许多年前塞拉斯第一次在北沙滩给儿子们看的时候一个样。它看起来还和数百万年前一个样。那只蚂蚁的使命就是把一小块干的松香运回蚁丘,好让它们不得病。然而,被困在这团黏稠的物质里,并窒息而失去生命,就是它的宿命。但它的身体被保存了下来。
松香的这一点让杨斯·霍尔德着迷:它可以治愈,可以保护,可以保存,却也可能致命。
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几个松香桶是他的工作室里唯一尚有秩序可言的东西。你可以认为它们就是风暴眼吧。它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着,就像三个并排的垃圾箱,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是他最离不开的。在这一大片混乱不堪的纸箱、麻袋、工具、发动机零件、成卷的织物、线缆、食物残渣、报纸、塑料袋和其他各种各样的物品之中,装着松香的桶子提醒着他,曾经,他所关心的只有树。
但慢慢地,这些桶子也被淹没在废物的海洋中,你身在工作室也看不到了。可杨斯总能找到它们,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他要的东西。他对秩序的理解,影响了非常有限的几个曾经打开工作室的门往里看的人。到最后,除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不再允许别人进去。而他的妻子也从未试过要进去。
杨斯·霍尔德脑中的世界不是照人们惯常所遵守的系统和规则运行的。他不知道怎么给东西分类,进行整理。他只知道感受和记忆。一把锉刀不用非得和其他的锉刀放在一起,如果这把锉刀是他之前从垃圾场的一堆东西里刨出来的,那么它自然而然就应该放在油灯旁边,旁边可能还放着一件制服外套。它有它自己的逻辑。
长柄大镰刀也有它固定的位置,正对着车床后面那堵墙上挂着的那张大地图,这是因为它的形状让杨斯想起科尔斯特德东北方向,那凸出的海岬,和它形成了一个小海湾。那地图现在几乎被几个箱子遮住了,但他知道它就在那儿,这才是最重要的。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北沙滩。
在地图被挡住之前,杨斯和父亲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它。那个时候,这个岛对他来说真是太大了。他们一致认为,岛的形状像是一个男人的身体。他们把科尔斯特德想象成男人的心脏,垃圾场想象成他的背,至于岬角嘛,要是他们让这里的大树疯长一通,这个男人的发型和胡子就会更加狂野了。想象这些让他们很开心。不过这个男人的头顶是秃的,那里就是海滩的位置。这座岛是一个正在经历变化的躯体,他们可以改变它。将它变成一个野人。
当你渐渐长大,世界总会变得越来越小。可对杨斯来说,岬角之外的世界却变得越来越大了。杨斯成年后,当主岛上出现新的居民,出现了不同类型的商店、企业和机器,他觉得这一切越来越难以应对,越来越陌生。
有时候还会有人到岬角上来,告诉他,这个地方需要清理,这里的脏东西都要堆到天上去了,他周围囤的东西太多了。人们会问他为什么不开始清理这些垃圾呢。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微笑着,这大概是最可怕的。
外面的世界成了一种威胁,它是入侵者,开始控制他的生活。
一天,两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牲口棚,对他说他生活的世界是一片不可饶恕的混乱,但他还有希望,因为上帝愿意帮助他。如果杨斯能够像爱父亲一样爱上帝的话,上帝就会帮他收拾打扫的。
杨斯说不出话来,但他死死瞪着她们,还用粪耙对她们表示了威胁。
她们离开的时候,都笑不出来了。
杨斯能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当他端详他这一幅由各种杂物构成的图景时,他看到的可不是混乱和肮脏。他看到的是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他要是拿走其中的一样东西的话,整幅画面就毁了。
人们不明白他在这里积攒的一切物件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价值和目的。虽然他从来不看报纸,但一张用来包裹陶土花瓶的发黄报纸上可能藏着他将来有一天会需要的信息。一件旧马具能让他想起他驾着马车去科尔斯特德的情景。那手电筒只要修好了说不定就会派上用场。他有一大堆电池,其中总有一些是能用的。那些录音卡带肯定有用,那都是他从手机店后面的一个货盘上拿回来的,仍然整整齐齐地堆成排,外面的热缩塑料包装还没有拆——这塑料包装毫无疑问也是能用上的。罐头食品多存一些总是好的,万一碰上萧条时期呢,再说他也从不相信什么“赏味期限”这一说。他父亲留下来的那个细刨用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帽子他也需要,等他把他爷爷那一顶戴坏了,就需要这些了。那个烛台很对称,极富美感,只需要打磨打磨就好了。雨伞总归是有用的,所以有多少都不算多,他也很确定坏掉的那些他都还能修。有人曾经扔掉过一袋一次性餐具,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次性”的,总有一天他会把它们全部洗干净。他从一个农民的谷仓里拿回来几袋盐——那农民接了个在路上铺沙砾的活儿——这几袋盐他也总能找到合适的用武之地,反正总比被铺在路上强。
杨斯对于留住这些东西,让东西保持现状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这让他感受到快乐,与每一件经他的手照顾的东西有一种情感的联结。这种联结的感觉给他刺激。一旦有人试图打破这种联结,他便会感到疲惫不堪。甚至会让他惊恐。
一旦他为了别人尝试着去扔掉些什么——起先是为了他妈妈,后来是为了他妻子——结果肯定会出问题。他做不到。这会让他心碎。他的妈妈从来都不理解。他心爱的玛莉亚也不理解,但她接受了他本来的样子,知道他不会有任何改变。他的父亲却能理解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恐惧开始在杨斯心中挥之不去:他害怕他可能会无意中丢掉一些无可取代的东西,那东西可能就藏在其他东西中间、下面或者里面。甚至当所有人都不再要求他清理和扔掉东西了以后,这种恐惧仍在增长。在梦境般的场景里,杂物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还会做噩梦,梦到自己看见一只雏鸟在橘子皮上孵化了出来,要是他把那橘子皮扔掉了,这只小小的、无助的生物该怎么办啊?再后来,在他的噩梦里,那只小鸟变成了一个小婴儿。
不,没有什么是多余的。和他教给莉芙的不一样,他从自己的父亲、哥哥和儿子身上学到,所有离开他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东西离开他。
可新的东西却会源源不断地到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收集来的,后来,当他女儿也会去主岛取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的时候,她也会带一些东西回家。他喜欢和她一起去,这样她就永远不用离开他的视线,但最终,他只能让自己相信,她总会回来的。
她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他们两人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纽带。他知道莉芙永远也不会离开他。
在木匠的一张长凳上,水平地摆着一个沙漏。这是塞拉斯·霍尔德和他的小儿子有一次在别人家的牲口棚里找到的,他们把它带回工作室,一遍又一遍地翻动着它,数着秒针和自己的呼吸,观察时间从它狭长的颈部平静而稳定地流逝。沙子在那洞里待了几十年,沙子均匀地分布在沙漏的两边,深色的木头和精致的玻璃掩盖着灰尘和回忆。
杨斯看过莉芙研究这静止的沙漏时的样子。她知道她不能碰它。有一次,她还问到为什么他们不用它。她太想看到这些沙子流动起来了。
但杨斯知道,时间总有办法从你身边溜走。他无法给女儿上这一课。至少现在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