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马儿赶进围栏。通常,我会和卡尔一起,花上好长时间给它梳毛、照顾它,快乐得不得了,可那一天,我所有能做的不过是坐下来,盯着它,看着它在那儿打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用马蹄刨着地面。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位女士。以前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出现在这里,然后搬进来住。主岛上的人会过来修东西,但这种情况也出现得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使他们来了,也会马上开车离开。再说了,爸爸也说他更喜欢自己去取货送货。他不信任他们。
我也不信任他们。我信任自己的爸爸。
他还开始把圣诞树拉到科尔斯特德郊外的一处院子里去卖,不再让人来我们这里买了。
突然出现的那位女士是一个很老的老太太,她胳膊上挎着一只小手提包,身上穿着一件纽扣亮亮的外套,一头白发。我们以前只在主岛上见过那样的老太太。见到头发太白的人,卡尔总是有点害怕,但他只对我说过这一点。我告诉他这没什么好害怕的,还会对他说爸爸告诉我的话:“头发变白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一天我们的头发都会变白的。除非我们还没来得及变老就死了。”
我和卡尔都密切关注着彼此的头发,当然还有爸爸和妈妈的头发。在那位女士到来之前——我们后来知道了她是我们的奶奶——她来之前,我们还没有在岬角上见到过一个白头发的人。当然,除了动物,还有那个骑着三轮摩托车过来,让爸爸给他的妻子做一个骨灰盒、给他自己做一个烟斗的男人。
我觉得白头发有点像草,它一旦出现,就会越长越多。我们发现,奶奶一搬来,爸爸就长出了白头发。不是在几天的时间里长出来的,而是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有一天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我,第二天早晨,他出现在厨房时,满头黑发中忽然长出了好多白发。甚至连胡子也白了。卡尔被吓了一大跳。
这就是圣诞节前不久的事。
奶奶来之前,我度过了一个最美好的秋天。爸爸带我去钓比目鱼。这是他第一次让我跟他去钓鱼,钓鱼这件事让我兴奋得不得了,但或许更让我兴奋的是,我可以单独和爸爸一起坐在小船上了。我们谈论了自然界中的一切。他告诉我鱼在水里不会淹死,可一旦它们来到空气中,就会窒息。
这在我听起来,可真是件颠覆三观的事。
他还告诉我,我们在鱼儿们在空气中窒息之前把它们杀死,是在帮助它们。我们捕到了一条非常不错的比目鱼,扁平扁平的,眼睛长在完全不对的地方。他演示给我看要怎么做。他用一根特意带来的棒子打在它的头上。起初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看,莉芙,它现在死了。”他一边打它一边对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还在拍着船底翻来翻去呢。我被吓坏了。我指着那条鱼,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神经让它还在扑腾而已,”爸爸说,“这很正常。它真的死了。我向你保证它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们已经为这条鱼做了所有能做的,所以今天晚上可以问心无愧地吃它了。”
“可是,爸爸……”
“嗯?”
“这条比目鱼还会回来吗?”
“回来?”
“嗯,就像树叶……像青草、蝴蝶、狐狸和面包师。你总告诉我,一切都会回来的。”
爸爸凝望着水面。他的嘴里叼着烟斗,小船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烟草味道和海水味道。“是的,”他庄重地说,“比目鱼也会回来的。”
我爬到爸爸身边,在小船底部蹲下,坐在他的两脚之间,闻着焦油的味道,听着身边的木头嘎吱作响。我能看到船舷上方的一片蓝天,天上几朵松软的云朵一动也不动。我看不到大海,但我能感觉到,它就在那嘎吱作响的木板的另一边。
“变成另一条比目鱼吗?”我很好奇。
“也许吧。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东西?一条鲽鱼?”
“嗯,为什么不呢?”
“还是兔子,或者……一个人?”我扭头看看父亲,想越过胡子看到他的眼睛。可我只能看到他的胡子和那个烟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耸了耸肩,但他说出来的话确实是很奇怪。
“莉芙,有一天可能会有人告诉你上帝的事。”
“上帝?是长得像鲈鱼的那种鱼吗?”
“不,他不是一条鱼。他是……我该怎么说呢?很多相信他的人说他住在天上,决定着一切。”
“住在天上?”我的目光立刻从他的胡子挪向了天上的云朵,“他长什么样子呢?”我眯起眼睛,问道。
“噢,我不知道。人们说他长着长长的白胡子。”
这就一定会吓到卡尔了。
“长长的白胡子……还住在天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没错。这很难解释。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对的。我不相信上帝。”
“因为他说谎吗?”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百分之百确定地知道,撒谎是不对的,除非非撒谎不可。
“不,我的意思是,我甚至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嗯,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在天上,所以我也不相信,”我坚定地说,“但我相信那只海鸥。”
爸爸的胡子往上扬了扬,又落了下来,我终于能看到他的眼睛了。“没有错,我们相信海鸥。”
我笑了。我从皮质的刀鞘里抽出我的匕首,高高举起来,好让阳光能照在上面。匕首上有一道凹槽,我喜欢看那凹槽。我们是在自行车店老板的外屋里找到它的,这把匕首,还有其他几样我们需要的东西,比如轮胎,还有手电筒、一把破阳伞和一袋甘草。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待着。
“妈妈也不相信那个男人,对吧?”
还没等到爸爸的回答,又有鱼咬钩,我们就忙着处理那第二条比目鱼了。这一次爸爸让我来帮助它死去,他说我做得很好。我们又钓了几条之后,他把鱼竿收了起来——我真是失望极了。
“你永远也不应该从自然界中索取多于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他解释道,“如果我们把所有的鱼都钓光的话,下次可就没有了。”
我明白了。我看看我们索取的东西:“一、二、三……四条比目鱼。”
我们四个人一人一条。
爸爸笑了。他又给我看了鱼线末端的鱼钩,那上面吊着一样长长的重物,还有几颗彩色的珠子。“看看这个,莉芙。明天我教你怎么在工作室做这种铅皮。你肯定能学会的。”
我确实学会了。那之后没多久,我又学会了怎么给自己也做一根棒子,就是用来敲打比目鱼的头,好让它们马上死去的那种。
小船上的那一天是我记忆里最阳光灿烂的一天。后来,在我不得不坐在废料斗的角落里,还得保持万分安静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那一天。在黑暗中回想光明的事情是很美好的。
不久以后,爸爸让我和他一起去设捕兔陷阱。在森林外围很容易就能找到兔子的足迹。爸爸教我怎样把一棵小云杉树横在它们的必经之路上,再把兔子经过的位置的枝条剪掉,做成一个通道。这之后,再用金属丝做成一个绳套,悬在树干上。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查看陷阱时,那里面有一只跳入陷阱的死兔子。那绳套太紧了,深深勒进了它脖子的皮毛里,都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炖兔子肉,配料有家里的牛奶做成的奶油,附近的草地上采来的百里香和我们花园里种的蔬菜。既然我们从这里就能得到所有需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花钱去商店买呢?爸爸总这么说。他情愿只把钱花在必需品上,比如动物饲料。
我们开车去韦斯特比买饲料,通常拿回来的会比我们实际付钱买的多。爸爸说这没关系的,因为韦斯特比有那么多的饲料,而我们对动物又那么好。杂货店的储藏室也是这个道理。那里有那么多的东西,所以我趁爸爸拉住老板谈论天气的时候偷偷溜进去,自己拿上几个罐头也丝毫没有问题。
再后来,我又学会了剥皮和切肉。去掉毛皮之后,兔子就会变得很瘦。不过,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看到隐藏在它们身体里面的东西:粉色的肺、紫色的肾,等等。还有长长的、卷曲的肠子。我突然想到,妈妈身体里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肠子。
也是在那年秋天,我开始去主岛上猎鹿。爸爸知道一个大农场旁边有个地方,天黑后经常能发现牡鹿,有时在森林里,有时就在田野上。爸爸不喜欢往动物的身体里面放“火药”。我完全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不过我认为我也不喜欢这么做。他说它的破坏性太大,会制造完全不必要的噪声,而且太贵。我知道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我们不喜欢伤害动物,不喜欢制造噪声,也不喜欢花钱。
所以我们用弓箭。爸爸的弓又大又重,我的和他的一模一样,不过做成了适合我的大小。是他在他的工作室为我做的。他还教我如何用松木和鹅毛制作自己的箭。他向我解释,要做出一支好箭,就需要把木头打磨到合适的厚度和柔韧度,还让我自己去弯折和转动箭身,好让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用一个裂了缝的罐子做了个黄铜箭头。那罐子是我从被我叫作“面包师的杂物堆”的那堆东西里找到的。每次我从一堆杂物里找到一样东西的时候他就会说:“看,我早说过吧,一切东西都是有用的。”
我拿罐头和圆木当靶子练习了好几个星期之后,爸爸才允许我在黄昏时去打老鼠。我终于射中了一只,它不停地扭动,我看到哭了起来。我的箭射中了它的屁股,就在尾巴的正上方。那老鼠每动一下,那支箭和箭尾的鹅毛就跟着蠕动一下,轻轻摩擦着地面。爸爸马上用棍子打死了它。他说我没有必要哭,我应该想想狐狸得到这样一餐美味会有多开心。
我们等到月亮出来才去猎鹿,因为那时候既是天亮也是天黑。这意味着,我们能看见牡鹿,而牡鹿也不会疼。因为黑暗会带走痛苦。
我第一次跟着爸爸去猎鹿的时候,牡鹿就站在满月下面的田野里。它的侧面对着我们,爸爸的箭径直射进了它的心脏。但那头鹿并没有马上倒地。它转头看向我们,又朝我们走了几步,最后才跪倒在我们面前。它的动作很缓慢,看起来很平静。事实上,它的死亡是我见过的最平静的事情之一。我敢肯定它看了我的眼睛,并没有生气。
“这是头老牡鹿,”爸爸说,“现在世界上就有了一头年轻牡鹿的位置,而我们也有了好几天的食物。这是世间的事情应有的样子。”
“可是它有孩子要照顾吗?”
“它们现在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呢?”
“看你现在拉弓射箭的水平,很快了。”爸爸微笑着说。那一刻我感到非常自豪,非常开心。但我只开心了一小会儿。
“那你呢?”
“我怎么了?”他奇怪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即使你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我也会和你在一起。我不会那么快死的。”
“在你头发变白之前,你都不会死,对吗?”
“嗯,在我头发变白之前绝对不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爷爷和那次闪电的事。
为妈妈找书是我和爸爸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因为每次我们带着一堆书回家,她都会特别开心。你都不会相信人们在他们外屋的硬纸板箱里放了多少书,而且我总觉得他们从来就没读过那些书,将来也都不会读。最后,妈妈有了一座书山,她肯定会把它们都读完的。我们把大部分书都放在了卧室里和“白色房间”里,爸爸在那里面做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书架。的确,慢慢地,它前面就堆起了好多别的书和别的东西,书架也就看不到了,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而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都喜欢这么说。
我也喜欢书。奶奶搬到岬角上来之前,妈妈就教会了我读书和写字。她曾经说,我就好像是在出生前就已经会了,只是需要温习一下而已。我学起这些来确实很容易,而当我发现我大声朗读会让她很高兴的时候,这就更容易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握笔的姿势有点奇怪也没关系。我握笔的姿势就像握着一支马上要射出去的箭,我就是无法调整自己,用妈妈教我的方法握笔。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我握笔的姿势不对却能把字写对,总比握对了笔却写错了字要好。再说,如果你仔细想想,我没有像拿铅笔那样射箭,这才是幸运的事,要不然,我还怎么能总是射中目标呢?
一天早晨,我在屋后练习射箭时,发现妈妈正越过她晾的衣服看着我。
“我知道我们接下来该读哪个故事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除了大声朗读一本书,或者是向我解释什么事以外,妈妈不常说话。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喜欢说话,但肯定很喜欢阅读。而当我和她一起坐在她的**,听她读着她为我选的书时,我很喜欢听。事实上,我还真不知道我究竟是更喜欢她读的那些故事,还是她的声音。有时候我无法分辨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有时候我会忘掉声音,沉浸在故事中;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在听故事,沉浸在她的声音里。她讲故事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沉浸在她的声音里。那里面有空气。在那个时候。
后来,我发现妈妈的声音里不再有空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了耳语,而我的名字变成了急促的呼吸。
我很高兴她在自己再也发不出辅音字母之前教了我字母表。她最后对我的称呼是“I”。在她没法再离开她的卧室之后,我开始去那儿找她,还给她读我选中的书。
有一天她连元音也发不出来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发不出声音了。她还教过我在说话的时候不要吞音①1呢,可到了最后,她自己却这么做了。她自己把自己的声音吃掉了。首先是空气,然后是声音。她吃得实在是太多了。
那天在晾的衣服后面,她想到的故事是《罗宾汉》。
亲爱的莉芙: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我无法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说文字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就好比它们往上顶的过程中占据了所有的空间,而我却没有力量推它们最后一程。最后,还是放弃努力比较容易。
就像是你的喉咙发炎的时候,你会不停地试着喝热汤和容易吞咽的食物,来缓解那种不适。就是这种感觉。我说得越少,就只能吃得越多。
最后,一大堆没能说出口的句子卡在我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彼此无关的词句,中断的开头,未完成的结尾,中间一点空气也没有的句子,就那么堆积着。
我的悲伤也堆积在了那里。我不想把它传递给你,也不想把它传递给你爸爸。他还得应付他自己内心的悲伤呢。所以我把它藏在自己心里。这是我保护你们两个的方式。
你爸爸的方式则不一样。
爱你的,妈妈
1① 吞音是说英语时由于语速快产生的连读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