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1 / 1)

她的儿子要求她离开岬角时,艾尔莎·霍尔德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她感到很受伤。

儿子可以说是命令她离开的。

盛怒之下,她原本觉得应该是她把他们赶出家门——该离开的是他的儿子。但仔细一想,她还是做不到。再说了,她也无法忍受一个人住在这儿,没有塞拉斯,没有莫恩斯,没有杨斯……带着所有的回忆和所有的痛苦,处在这几乎是彻底的孤独之中。她内陆的表姐最近死了丈夫,给了艾尔莎一个房间住。突然间,离开这个岛的想法似乎很吸引人。她的离开将被证明是她的救赎。

艾尔莎感觉特别奇怪,虽然她生活在上帝的绿色星球之中,被森林、草地、海洋和新鲜的空气包围,却依然觉得像被困住一般。可在这城市突兀的高墙、尖角和烟雾缭绕的废气中,却让她觉得如鸟儿般自由。事实就是这样。在城市里,她又可以呼吸了。甚至她的病情也有了好转。疼痛开始减轻,她也不流血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表姐是个聪明的女人,当过护士。和她一起生活让艾尔莎特别有安全感。能和一个“局外人”聊聊天,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还有住宿环境——能搬进一个干净整洁的家,艾尔莎实在是太开心了。她在这里住得越久,就越无法理解她那已故的丈夫和小儿子是如何能在自己折腾出来的那种糟心环境中生活的。

现在艾尔莎承认,自从丈夫出了事,她就吃尽了苦头。在丈夫毫无预兆地离开后,他给她留下的两个儿子就成了她的全部寄托,可他们似乎也打算离开她。杨斯和玛莉亚的孩子一出生,她便被痛苦、忧郁和无法言说的愤怒折磨得无法自处。她非但不帮助刚当上妈妈的玛莉亚,还不可理喻地向自己的儿媳提要求。她一直在给他们制造麻烦,在愤怒,在纠缠,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了自己。

最后,她试图逃避一切。她躺在**,好让自己逃脱看到那对幸福的年轻夫妇时油然而生的可怕情绪的控制。那对双胞胎出生后,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从未有过的多余。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这母亲的嫉妒心。这一切仿佛是她给自己套上了一件紧身衣,再也无力挣脱。她极度渴望爱与宽恕,这渴望中还夹杂着一种强迫性的需要,那就是要忍受她深知自己应得的厌恶。

当他们将她流放到那间小卧室,墙从四面八方逼向她,更可怕的是,那个小男孩每天持续不断的哭叫折磨着她,就像硫酸腐蚀大炮一样,她只能用药物和睡眠来麻痹自己,才能免受噩梦的侵扰。她渴望能够在来世见到她深爱的塞拉斯,重新寻回内心的安宁。

意外发生的那天,她甚至祈祷自己在睡梦中安静地死去。这个念头她也向表姐坦白过,表姐还挖苦她说,“安静”地睡觉,可从来不是她的作风。

但还是有一件事,艾尔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对这场意外有一个可怕的怀疑,挥之不去:

玛莉亚非常想要一个女儿。艾尔莎在她床头柜抽屉的底层发现了一本日记,里面记录着这一切。“随感”,日记的封皮上是这么写的。艾尔莎当然知道,她不应该偷看别人如此私密的东西,可是想要走进这对年轻夫妇的封闭世界的冲动,最终压倒了她在道德上的顾虑。

玛莉亚想要一个女儿,她的愿望也实现了。让艾尔莎不安的是她日记中的另一个片段:

我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孩子,这让我很开心,也充满感激。他们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可我还是被挫败感淹没了。养育两个生命,这个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尽管我们有两个人一起承担。杨斯很棒,我爱他胜过生命。但他也,嗯,杨斯……有时候他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至于他妈妈,鬼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能搞定吗?我能搞定吗?男宝宝睡觉很不乖,他总是哭,这弄得我也睡不着,我都要疯了。内心最黑暗的时刻,我真希望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

对于这个怀疑,艾尔莎自己不敢多想,也不敢对表姐说。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怀疑也日益深重地折磨着她。

在六年多之后,她才重新回到岬角。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没有回过她的任何一封信,家里也并没有装电话。她只能打电话给科尔斯特德的酒馆,但他们似乎再也没去过那里。一天,艾尔莎给房东打了个电话,得知杨斯·霍尔德这段时间几乎就没怎么进过城。她实在太担心了。而当她搭着计程车赶到岬角,下车后看到的景象一点也没让她的恐惧消失半分。

他们好像已经完全放弃生活了。建筑周围比从前更乱了,而占空间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玛莉亚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这位不速之客是谁,艾尔莎几乎都没认出自己的儿媳。

玛莉亚曾经那么迷人的身材已经完全走了形,现在的她似乎被自己的身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从前门走下通向院子的那两级台阶,都得扶着墙才能做到。她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过去的轻盈步态早已消失。

艾尔莎尽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

“你好啊,玛莉亚,”她用友好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

玛莉亚点点头,勉强挤出个笑容。艾尔莎无法确定这是她看到婆婆才有的反应,还是由于她自己的身体原因才这样。

“下午好,艾尔莎。真是……惊喜啊。我不知道……我去叫杨斯。”将艾尔莎从渡口载来岬角的那辆出租车慢慢掉头,沿着碎石路,消失在“颈部”和主岛的方向。玛莉亚盯着那车看了一会儿。“我们最近很少有客人来。”她说。

“但邮差还是会来的吧?”艾尔莎这句话问出口,自己也不知道更想听到哪个回答。

“嗯,有时候,”玛莉亚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我们还是会收到……嗯,就这样。我还是去叫杨斯吧。”

艾尔莎想起了莫恩斯。她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自己大儿子的消息了,但她很高兴听到他还会寄钱来岬角。他寄来的信封上只写着:“霍尔德,岬角。”岬角上住的任何一位霍尔德家的人都可以,不管是妈妈还是弟弟。

她寄来的信上写的都是:“杨斯·霍尔德”。

玛莉亚走进工作室,顺手关上了门。很快,工作室里面那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停住了。

艾尔莎注视着一片孤单的雪花,它在天空中飘浮,最后落到地面消失。很明显,这么多年过去,农场院子里的砾石路都没有翻新过,现在大部分石子儿都被泥土盖住了,到处都是杂草和碎稻草,说明这里夏天肯定是杂草丛生。她环顾四周,看着建筑物四周堆得越来越多的垃圾,不由得在冷风中颤抖起来。一只黑猫突然从一些备用发动机零件中钻出来,一看见艾尔莎,便又溜走了。

没过多久,杨斯出现了。

在她被驱逐出自己家的那个可怕日子,是儿子开着车送她去的码头。自那以来,她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时她还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会将她送到码头呢,还是会在最后一刻把她送到离港口不远的垃圾场?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那将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把东西送去垃圾场,而不是从垃圾场把东西带回去。

他的身材并没有像自己的妻子那样发福,事实上正好相反。但他的胡子却长得老长。那一撮小小的八字胡变成了一脸浓密、漆黑的络腮胡子,头发也长到了耳朵的下面。他还像从前一样戴着帽子。见到杨斯,艾尔莎感到一种奇怪的矛盾——现在的杨斯看起来更像他的父亲,而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

“妈,下午好。”他说着,尴尬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她想拥抱他一下,但他却迅速地缩了回去。“我们没想到你会来。”他看着她放在身边的两个大箱子说。

艾尔莎没有力气去怀疑,是他在说谎,抑或只是他并没有读她寄来的最后两封信。

“我会回内陆的,”她说,“但我希望你们能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想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

“我们挺好的,”杨斯毫不犹豫地答道,“你那边怎么样呢?你和……”

“凯伦表姐。我和她住在一起很开心,谢谢你问我。我自己都很惊讶,我很喜欢住在城市里。”

“嗯,是很不错的……城市……尤其是在十二月。”对于玛莉亚的这句话,艾尔莎的解读是,她在建议她尽早回到城市生活的乐趣中去,越快越好。“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杨斯往工作室的另一边扫了一眼,那是通往“白色房间”的门,门外堆着泥肥撒布机的零件。

他的母亲耸耸肩,说:“嗯,我想这得看情况……”

就在这时,她要看的“情况”从牲口棚后面跑了出来。她之前一直在户外。

“爸爸,公羊可以……”看到艾尔莎,女孩停了下来,问,“这是谁呀?”她带着怀疑和好奇指着自己的奶奶。主要是怀疑。

艾尔莎正要回答,却被自己的儿子拦住了。他说:“这位女士要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公羊怎么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她显然不习惯有客人和他们一起住。

“那公羊怎么了,莉芙?”

“它撞倒了一个……可是,她要住在哪里呢,爸爸?”莉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要和他们一起住一段时间的女士,盯了好一会儿。艾尔莎也端详着自己的亲孙女,喉咙哽咽。

谢天谢地,这孩子看起来很健康。她长得更像爸爸,身上没有一克多余的脂肪,头发剪得很短,眼睛乌黑,十分警醒。多数人可能会把她当成小男孩,因为不论是从行动还是服装上来看,她都不像个姑娘。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好像穿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都没有洗过;脚上那双橡胶底帆布鞋大概曾经是白色的,却显然从未漂白过;还有那件上衣,都快烂成了布条。一把插在皮套里的刀挂在她的腰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而且从木制刀柄的情况看起来,她用它用得很勤。

“这位女士会住在‘白色房间’。我先把她的箱子搬过去,然后过来看看那只公羊。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先把马牵到后面去。”

莉芙转过身,欢快地跑开了。杨斯拿起母亲的行李,坚定地朝木屋的那一头走去。

艾尔莎凝望着他的背影。

“我去给大家煮点咖啡。”身后传来玛莉亚的声音。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主屋里。

正如艾尔莎所担忧的,这里的杂乱从室外一直延伸到了室内。

在“白色房间”里,她拼命找地方来安置她那两个箱子。那里的东西都沿着墙堆得老高,已经没有什么下脚的空间了。塞拉斯之前制作的那些漂亮的卧室家具都被工作室的半成品和垃圾场捡回来的垃圾埋住了。这里什么都有,从罐头、枝形吊灯,到滑雪板、枕头、旧相框,所有东西都破烂不堪。她实在无法想象这里有任何一样东西有一天能起到哪怕丝毫作用。

艾尔莎本想要求住回她二楼的旧房间,可看到那个房间的一瞬间,她马上改变了主意。她宁愿和一大堆破铜烂铁一起待在白色房间,也不愿睡在她曾经那张**——床角那只瞪着她看的麋鹿头可把她给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