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塞拉斯·霍尔德的尸体是被他小儿子发现的。他把死去的父亲拖过石楠丛,穿过森林,拖进家中的场院,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将他放在园中的碎石路上。
而杨斯自己也累倒在了父亲身边。
没人知道这个男孩是怎么把父亲的尸体拖行这么远的。没错,杨斯已经十三岁了,但他身材瘦弱,远没有大他四岁的哥哥那么高大强壮。
尽管筋疲力尽,杨斯却拒绝离开父亲的尸体。有人要靠近,他便抓着父亲的衣服尖声喊叫。一直等到好几小时之后,他的哥哥才把他抱起来,扛进屋里。那时杨斯已经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
人们普遍认为,塞拉斯是被闪电击中而死的。他的腿部和背部都有灼伤的痕迹,那伤痕是枝蔓缠绕的形状,很美,像是一幅艺术家的作品。那天早上确实打过一阵雷,但时间很短,甚至都没人注意到。
几天后,塞拉斯在科尔斯特德公墓下葬。他被装在那种工业制造的大路货棺材里,几个沉默的岛民、一个悲痛欲绝的寡妇和她的大儿子参加了葬礼。
她的小儿子拒绝出席。
自从父亲死后,杨斯就变得很沉默。很快他开始经常逃学,在主岛上到处逛,秘密地探索居民们的储物屋和牲口棚。他喜欢天不亮就一个人去工作室里待着。再后来,他就完全不去上学了,艾尔莎·霍尔德也并不在意。杨斯在工作室里工作得很卖力,照顾起动物和树木来极富责任感。在艾尔莎内心深处,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品质。
父亲死后,莫恩斯成了家中木工生意的主理人。订单源源不断。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儿子不光继承了父亲的生意,也继承了父亲干活儿的天赋。
这个年代需要木工的人其实并不多,人们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新东西。但岛上的居民都想帮帮这户人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对莫恩斯开始开皮卡车的事实睁只眼闭只眼——莫恩斯其实还没到可以合法开车的年纪。不过,他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司机。等到有一天,开着皮卡车行驶在科尔斯特德大街上的变成了杨斯,几扇车窗也被修好了的时候,人们也觉得这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艾尔莎总能在小儿子身上看到自己丈夫的影子,而随着杨斯年岁渐长,这种相似性变得越发明显了。他嘴唇的形状和父亲一模一样——嘴角上扬,弯成微笑的弧度,那表情宛若一只备受宠爱的泰迪熊,因为得到那么多拥抱而快乐,却又因无法回报而难过。他的眼睛也和父亲的一样,眼眸漆黑,温暖的凝视里有种梦幻般的光芒。
可杨斯也渐渐变得比他的父亲塞拉斯还要内向得多。他的疏离,他一直以来的沉默,最后甚至到了害怕与其他人接触的程度。这让艾尔莎十分担心。她拼命地想要进入他的世界,想要成为他的知己,就像他的父亲曾经做到的那样。她希望他也能同样地信任自己。但与此同时,她又对走进杨斯内心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那里就像个黑洞。他的内心好像有什么已经崩塌了,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把它修好。
对于莫恩斯而言,父亲的去世倒并没给他带来同样的影响。看起来他似乎更快地把失去亲人的悲痛抛在身后,继续好好生活。他和杨斯不一样,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他要理性得多。他当然也有梦想,但他要让这些梦想成为现实。他还有一种杨斯身上缺乏的秩序感。工作室里,莫恩斯的那一角干净而整洁,丝毫不像他弟弟的地盘那样混乱又无序。
艾尔莎·霍尔德总也想不明白,这两兄弟是怎么会这么不一样的。莫恩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在他的身上看到那么一种劲头,一种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追求成功、追求成长、追求发展和破除陈规的劲头。他奔跑、跳跃,他喜欢光明。他总在不断追求新的冒险。
杨斯不会奋力跑跳追赶,也不会去打破常规。他宁愿待在原地,最好就他一个人待着。工作的时候,他与自己手中的作品融为一体,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似的。他会一直工作到很晚,一直干至天色漆黑,黑到你都无法相信有人能在这样的光线下干活儿。
一天深夜,艾尔莎发现他躺在车床下一层刨下来的木屑上睡得正香。杨斯的呼吸安静轻柔,躺在黑暗中的样子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一定是世界上最最温柔的人。
塞拉斯死后,莫恩斯的好技术和责任感让艾尔莎有了希望,她相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能够有一个好的未来。可过了几年,莫恩斯离开岬角越来越频繁,她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到最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找借口去主岛,而她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开着空空如也的皮卡车往返。她开始责骂他,可这让他更加逆反,离开的时间越来越多。
有一天,她在他走向皮卡车的时候叫住了他。那时杨斯正在工作室里俯身查看一个需要换脚的五斗柜,他听到了。
他的母亲猛地推开厨房的窗户,“砰”的一声。
“莫恩斯,你又要走了吗?什么货也不送就要走吗?你为什么不在工作室给你弟弟帮忙呢?这次又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见哪个姑娘啊?你为什么不待在这儿,做点有用的事呢?杨斯说今天要去砍云杉树的,你不会又要让他一个人去吧?”
这样的对话杨斯不是第一次听到,他都已经记不清听到过多少次了。但今天不太一样。莫恩斯踏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在皮卡车前停了下来,接着他好像转过了身。
杨斯抬起头,竖起耳朵听着。
“莫恩斯!”艾尔莎喊道,“留在这儿。你以为你是谁?你认为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拿那辆单车干什么……”
“这里让我窒息。”
杨斯听到他轻轻跳了几下,然后是自行车轧过碎石路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渐渐远去的“咔嚓咔嚓”声,没过多久便淹没在了云雀的歌声里。杨斯抬起头来,除了停在耀眼的正午阳光下的那辆空皮卡车,他什么也没看见。
几个月后,他们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有钱。信封背面写了一个“M”。下个月又是一封信,此后他们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艾尔莎·霍尔德按时支付家中的账单,杨斯什么也不说。没有人问任何问题,包括邮差。尽管他私底下对这个和小儿子一起生活的寡妇以及这些来自“M”的神秘信件十分好奇。
艾尔莎·霍尔德的健康开始出现问题。她痛得厉害。用医生的话说,问题在“直肠”里。她有时还会流血,于是只好在衣服下戴了一个装置,这让她觉得很丢人。她原本热爱家务活儿,一辈子勤勤勉勉,此时也开始力不从心。她为此很难过,这难过反过来又让她的身体更加难受了。
有时她甚至都下不了床。很显然,他们没法再靠自己这样生活下去了。艾尔莎决定找个帮手。只要杨斯还能继续靠修理家具赚钱,他们就能负担得起费用。雇来的女孩可以住在工作室那间莫恩斯给自己装修的房间里。那房间甚至有个单独的入口,它叫“白色房间”,因为莫恩斯坚持认为它应该是明亮的。
艾尔莎从没有怀疑过那位“M”每个月都会按时寄来那棕色信封,“M”也的确未曾让她失望。可是,她没有那个精力去思考是否应该感谢她的大儿子。
有个来自内陆的年轻漂亮的姑娘申请了这个职位。凑巧的是,她是唯一的申请人。当地的年轻姑娘都更喜欢去内陆找工作,很多女孩的穿着打扮还让艾尔莎很不舒服。她尤其不喜欢那些上衣里面不穿胸罩的女人。艾尔莎不认为自己是老古董,谁要是穿着条喇叭裤出现在岬角上,这倒不会让她看不顺眼,但不穿胸罩可就不行了。轻浮也是有限度的。
玛莉亚·斯文森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她穿着朴素的胸罩和得体的裤子。
为了不碍事,玛莉亚通常会把头发盘起来。而当她不盘发的时候,那长长的金发卷出细小而温柔的波浪,包裹着她的脸和脖子。杨斯从“白色房间”的窗户向外看的时候,碰巧看到过一次。他马上移开了目光,却从此对窗户外冲着他微笑的玛莉亚无法忘怀。
她不时去工作室看他,和他谈论天气和家具。她巧妙地避免谈论他的母亲,但尽管如此,杨斯很快就猜到,艾尔莎并不好相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因为玛莉亚几乎天生就和现在的杨斯一样不爱说话。但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玛莉亚渐渐鼓起了勇气,也有了信心,可以和他大胆交谈。她开始谈论家务事和她当天要完成的工作,杨斯则会仔细倾听每一个细节,带着兴趣和感激。
没过多久,她也开始讲述岬角生活之外的故事,甚至是岛外的故事。她讲述她在内陆度过的童年,她辛勤工作的父母,还会讲到她的学校——她不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的人都很坏,但她喜欢阅读和写作,胜过任何事。
她还开始谈论她读过的书和她想读的书。她告诉他,就为了享受写字的乐趣,她会抄写文章,有时为了能写得更有创意,她还会把抄写的段落加长。她会写下自己的想法,只是为了把它们从自己的脑中赶出去。她还会把鼻子贴在纸上使劲地闻,享受书页的芬芳。
她说到把鼻子贴到纸上的时候,杨斯终于找到了能够开口的话题。他问:“你知道纸是木头做的吗?”
杨斯对玛莉亚的迷恋与日俱增。她的身上有一种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轻盈明亮的光彩。这或许是因为他没见过几个来自内陆的人,也许那里的人们就是比较轻盈明亮的吧。
他听着她明快的声音,她说话不多,却仿佛道尽千言。她开口说话时一切显得毫不费力,而当她呼吸的时候,那呼吸是那么平静而又深沉,让你觉得她对自己的每一次吸气吐气都有所关注。
她其实并没有,但杨斯对玛莉亚的每一次呼吸都观察得真真切切,空气经由那小巧精致的鼻孔进入她柔软的身体。尽管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杨斯依然能透过上衣看到她胸膛的起伏,听到与之相伴的呼吸声,这声音让他想起那个与父亲和哥哥一起去北沙滩的傍晚,静静冲刷着海岸的波涛。它静静地冲上岸来,又静静地向后退去,那种连续性让人安心。
没错,玛莉亚呼吸的声音就和这一模一样。
有时这会让杨斯忘记呼吸。
她的嘴唇也很奇妙。
她的嘴角总是带着一种忧郁的微笑。他相信,玛莉亚即使在哭泣的时候,嘴角也会带着一点笑,就像马,它们那黑黑的马嘴里也总带着神秘的微笑。
杨斯从她的温柔中感受到力量,她的谨慎背后是让人安心的宁静,她不言自明的力量背后极具温柔,这在她做家务的时候都能体现出来。他看到她拖着脸盆、要洗的衣服床单、柴火、罐子和麻袋走来走去,汗都流到眉毛上了也没有停下来去擦。他看到她照顾动物们,仿佛从来没有做过除这以外的其他事,毫不畏惧,没有犹疑,用柔软有力的手和一种它们能听懂的声音。动物们都很爱她。
杨斯也和它们一样。
九月,他带她参观了森林,当他把松香涂在自己的头发上时,她笑了。三月,他带她看了海,当他打湿了自己的袜子时,她笑了。六月,他带她去看了大海,她在圣母玛利亚的垫床草上吻了他。
亲爱的莉芙:
我也许做错了一个选择。也许我不该认识你父亲。也许如果我听从我父亲的恳求,留在内陆,嫁给我的政客表哥,事情会远比现在要简单得多。他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家的生意就能继续做下去了。我其实真的很喜欢父亲的书店。
但那时我太年轻,太过年轻了。而我表哥有一双那么令人反感、极具侵略性的眼睛和一双粗糙的大手,虽然他仅仅用这双手来写演讲稿和开发票。我很害怕他和他的大手,尽管父亲向我保证他将是一个很好的对象——再说他所在的政党是个很好的政党,会照顾小商户。尤其还是对自家亲戚。
没错,我表哥是个很好的对象,他对书店老板家的害羞女儿非常上心。这个害相思病的上进男孩将要从病弱的父亲那里继承一家蛋盒工厂。我想他的手会把抓到的鸡蛋都捏碎。我觉得自己就像母鸡刚下的蛋一样脆弱。信不信由你,那时候的我和你现在一样苗条。
父亲说,显然,我不应该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无法接受我说“不”。而从我母亲的眼睛里,我能看到,她不忍心看到我落入鸡蛋盒制造商家里。
不管怎么选,我都会伤害他们中的一个。
我选择不伤害我的母亲和我自己。或者说,至少我试着这么做了。我离开一年后,听说她因为肺炎去世了。但至少我没有伤她的心。
后来,我读到鸡蛋盒制造商破产了,但书店还在。很久以前,我找到一个机会打电话,我打给了内陆,想确定一下。父亲接起电话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他的声音很苍老,但他确实说了“斯文森书店”。
最终还是书打败了鸡蛋盒,我很喜欢这一点。
总之呢,我旅行了一段时间,到处在别人的店里打工,却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有人建议我到岛上来找活儿干。在渡口,我得知岬角的艾尔莎·霍尔德和她的儿子杨斯正在找帮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会来了这里,和你的爸爸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我很高兴告诉你,莉芙,你的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帅的年轻人。他是那么温柔——一双柔软的手,一对温暖的黑眼睛。他和我表哥太不一样了。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我毫不怀疑地确信,这就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噢,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个——你还只是个孩子呢。但我太想和别人说一说了。我太想和你说一说了。
我和你父亲第一次**,是在一片黄色的花海里。我们都特别害怕毒蛇,却还是躺在了那里。你能想象吗?我还记得,他向我讲述蝴蝶的事,还有云雀,还有蜜蜂,还有鸟儿们……他对我说:“我们躺在这片黄色的花上,这很重要。对我来说这是大自然的床。”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结巴,唯一一次看到他的手在颤抖。而这不是因为害怕毒蛇,而是因为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
我依然记得他的唇是如何颤抖着吻上我的唇,他像一只蝴蝶抖动着翅膀,而我觉得自己如同一朵精致美丽的花在轻轻绽放。有时我觉得那感觉依然在我身体里面,美好又精致。
不,我从不后悔遇见你的父亲。我深深地爱着他,直到现在依然深深地爱着他。这让一切变得值得。尽管现在我躺在这里,肥胖而又笨重。尽管出了你奶奶的事,还有卡尔的事,尽管有这一切的混乱,我假装视而不见的肮脏,一切的一切。
这一切都太沉重,但这是我唯一想要生活的地方——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和你的父亲在一起。他是一个好人,莉芙。我知道你也是知道的。但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毕竟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事,而我有种感觉,我感觉你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我感觉有些事不对劲。我能感觉到这间卧室外有事情发生,而你们不能告诉我。事情永远都不应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后悔我爱他。
也许他根本没有病。也许有病的是我。也许是我病了吧,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
有时候,我把你父亲想象成一只蝴蝶,他想要在时间的掌上飞舞,却只能化作一个蛹。但也许,我也是这样吧。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