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大脑完全清醒前的那几秒是我感觉最放松幸福的时刻。然而随着意识回炉,昨晚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那一幕幕混乱的场景不断地在我脑海中翻涌,让我实在受不了地从**爬了起来,连睡衣都没换,就直接套上了运动裤和卫衣。
我小心翼翼走下楼,从厨房里找出水桶、洗涤液和百洁布,拿着这些走到了漆黑的屋外。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把房门、外墙、窗户和院子里的小路都清理了一遍,直到我觉得已经不太能看出昨晚的痕迹为止。等我顶着冰冷刺骨的温度绝望地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两只手已经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不过至少我做得还算悄无声息,除了邮差和两三个早上遛狗的人外,没人看到我在做这些。
我在8 点多的时候重新爬回了**,然后拨出了有史以来第一通病假电话。
“天啊,你听上去病得不轻啊,罗,”艾瑞克在电话里关切地说,“别的都不用担心,你就好好休息,争取下周早日归队,知道了吗?”
他话里的善意让我更加难过,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泪水无声地从我脸上落下。
我的手机屏幕上全是坦维的短信、未接电话和语音信息提示,里面的内容无一不是让我回电、报平安的。可我一想到席恩娜和其他人回到派对后会做的事情,胃里就难过得一阵翻涌。他们肯定会眉飞色舞地把昨晚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讲给派对上的人听。这些年为了隐瞒家里的事,我不仅担惊受怕地费尽了心思,更是让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独来独往地活着,可这一切最后换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了。
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心里在昨晚燃起的怒火已经被一种糟得多的感觉所取代。因为愤怒至少还意味着心存希望,所以才会因失望而生气;而现在,我感觉整个人已经麻木了,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直接睡死过去,永远都不要再醒来才好。也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是休克?
在坦维发来的几十条短信里,夹着一条爸爸发来的彩信,里面是一张他和梅兰妮带着伊西在睡美人城堡前的合照,照片上他们三个都笑得一脸灿烂。照片的标题上写着:来自世界上最欢乐地方的祝福,爱你的爸爸、梅拉和伊西。
我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直到他们的笑脸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消失,我才删掉了这条信息。
我也删掉了坦维所有的信息,关机后,我把手机往床头柜第一层的抽屉里一塞,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12 点了。我虽然还是感觉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忍着全身的酸疼,从**爬了起来。再过一小时就是我跟诺亚约好的时间了。虽然我真的很不想去,但是又怕一旦取消,再想跟他见面就得等到圣诞节的时候了。
我全程几乎闭着眼睛洗完了澡、换好衣服,然后硬着头皮下了楼。
当经过开着一条缝的客厅门口时,我心里猛的一紧,停了下来,全身紧绷地从门缝里望去。
邦妮不在里面。
我顿时松了口,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发生了昨晚的事后,现在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明天也不想。
事实上,凭我现在的心情,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邦妮。
我准时在下午1 点敲响了诺亚家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开门。
我又敲了敲。
还是没有反应。
我望向他家的客厅窗户,里面空无一人。
我给诺亚打电话,结果直接转到了语音留言。
就在我对着语音信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什么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了昨晚那个在窗边的人影。因为那是主卧的窗户,于是我就下意识地以为那个人是霍恩比先生,但如果那不是呢?
我顿时手脚冰冷、后背发凉,整个人瞬间被卷进一股恐惧的旋涡中。
昨晚看到我的人不是霍恩比先生,而是诺亚。而现在,他再也不想跟我有联系了。
发现自己已经愣了好一会儿后,我连忙按下了通话结束键,把手机塞进了裤子的后兜。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我眨着眼睛把它们逼了回去。
我胡思乱想地回到家里。
会不会是我想多了?可能他就是正好出门了而已,或者他只是忘了跟我约的时间。
我发疯似的在厨房四处乱看,我需要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无论什么,只要能让我别再胡思乱想下去就行。当我看到水槽里的脏碗盘后,想都没想,就插上了水槽塞子、打开了龙头。当水槽里充满热腾腾的泡沫时,我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哪怕出来的声音震得我脑袋疼,我也毫不在意。
快洗完的时候,我抬头看见窗户下飘过一顶粉红色的羊毛帽,上面还顶着个巨大的毛球。
那是坦维。
我第一反应是失望——要是诺亚该多好。
接踵而来的就是大惊失色——坦维怎么会来这儿,她怎么会在我家后门?
我真正的家的后门。
我紧张得浑身发抖,湿漉漉的手往运动裤上擦了擦,就连忙按掉了收音机,只听这时,窗外响起了坦维嗒嗒嗒敲玻璃的声音。我立马蹲下身,紧紧靠在水槽下的橱柜上,一动都不敢动,满手都是难闻的洗碗水味。
“罗!”坦维喊出来的声音又沙又哑,和平时清脆的嗓音大相径庭,“是我,坦维。”
结霜的窗户玻璃上隐约映出她娇小的轮廓,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赶紧朝着门厅的方向往外爬。地板上的油毡黏糊糊的,很多地方表面还老化得鼓起了气泡,伸手压上去,满手都是塑料屑。
这时,坦维又敲了敲窗户,语气比之前还要坚定:“我知道你在里面,罗,我刚才看到你洗碗了。”
我爬着的身体定住了。
“你要是不开门的话,我就一直敲下去。”坦维接着喊道。
我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毕竟她还有个别名就叫坦维·固执·莎尔。
她的手指顶开门上投信口的盖子伸了进来。“求你开开门吧,罗。”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祈求,“我真的很担心你。”
但是无论是她的担心、可怜还是同情,我通通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她马上离开。
我任由那些没洗完的脏盘子漂在温水里,继续往门厅爬,直到爬到了楼梯口,确定坦维从外面彻底看不到我后,才站了起来。上楼后,我拿出数学作业,一边写,一边等着坦维知难而退。
将近二十分钟后,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躲在窗帘缝后偷偷地往外看。我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刚以为她已经离开的时候,就在花园里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抱着膝盖,坐在邦妮锈迹斑斑的太阳椅边沿上,身上穿着一件电光蓝的呢大衣,上面缝着又大又圆的红色扣子,成了这荒芜萧瑟的花园里最耀眼的存在。
现在外面又湿又冷,还刮着大风,天色也灰蒙蒙的,空气稠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我知道后花园里有个小棚子,但在这种天气下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心里的负罪感像针扎似的冒了出来,趁着这种感觉还没更进一步之前,我拼命给自己找理由别去管她:不是我逼她非得在外面等的,我也没那个义务让她进屋来。
我告诉自己,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她迟早会不耐烦或者冷到受不了自己走的;或者再晚一点,她父母也要来叫她回家了。哪怕坦维·莎尔意志再坚定,我都确信在这场耐力比拼中,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十分钟后,我听到有东西不断打在墙上的声音。我再次趴到窗边往外看,发现坦维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个旧网球,正在不停地把它砸到墙上,再弹回院子里,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
砰,砰,这个声音仿佛要响到地老天荒。
我正准备把耳机拿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模糊的说话声,引得我又探到窗口看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吓得我整张脸都贴到了玻璃上。在楼下的花园里,坦维竟然在和邦妮说话。
不,不可以,不要。
我像根弹簧似的蹦下床,一口气冲到楼下,我的手还没碰上门把手,邦妮就从外面打开了门。我想也没想,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敢瞄向她们中任何一个,我说不清心里现在到底是羞耻感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我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紧紧抱住自己,大步沿着小路往外走。坦维在我身后匆匆跟邦妮说了声再见,就小跑着追了上来,我听到她的声音后,心不停往下沉。
我在房子外的人行道上踌躇不定,脑子里飞快转着,在想有什么应对之计。
“你要去哪儿?”坦维追到我身旁问。
“不关你的事。”我低声回了句,就往马路对面走。
“你都没穿外套。”她边说边蹦蹦跳跳地跟上我的脚步。
“那又怎么样?”
“那会冷的。”仿佛为了应和这话,她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我不冷。”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忽略那股顺着我宽松牛仔衬衫渗进来的寒意。
“喂,我们聊聊好吗?”她问道,“我需要确定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我冷冷地说。
“我不信。”她也回得斩钉截铁。
我停下脚步,烦躁不堪地吼了一声。
“求你了,罗,”坦维边说边坚定地站到了我面前,“你就好好听我把话说完好吗,说完之后,我保证,只要你让我走,我马上就走。”
自从她今天出现后,我还是第一次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周有明显的浮肿,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
“那你说吧。”我不耐烦地说。
坦维愣了一下:“什么,就在这儿吗?要不要回你家,或者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
现在我除了想尽快把她打发走外,哪还有别的心情。我顺着这条街前后看了看,目光落在了离我们大约十户远的公交站,那里有个候车棚,现在里面没人。
“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就直接在这里说吧。”我说着,朝公交站走去。
她跟着我走进了候车棚,坐在了细长金属凳的一端,然后特意在身边留出明显的位置,想让我坐过去。不过我装作看不懂的样子,依旧站在一边,身体靠着棚壁。
坐下后,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打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让人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森林里那些弱小却生机勃勃的小动物的样子。
“我的妈呀,不好意思了。”她吸着鼻子说道。
趁她低头在口袋里找纸巾的时候,我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她看起来状态真的特别糟糕,整个鼻头和嘴唇到鼻子间的部分都又红又肿。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心疼。
但很快被我强压了下去。
如果坦维真那么难受的话,她现在就该马上回**躺着,而不是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看着坦维把用过的纸巾塞进袖子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稍等一下啊。”说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文件夹。
“那些是什么?”我皱着眉头问,“你的课后作业吗?”
“不是,这是我之前看的一些资料。”她回道,“就是,关于囤积癖方面的。”
那个词让我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体。“你什么意思?”我沉声问道。
“就是,你妈妈有这方面的症状,对吗?她喜欢囤积东西之类的。”
这一点我无可否认,毕竟刚才坦维就在我家后门外,她都亲眼看见了,但是这不代表我愿意当面承认。
“这其实是个很普遍的现象。”见我不说话,坦维接着说道,“知道吗,你绝对想不到其实在澳大利亚,超过三分之一的房屋着火都是因为囤积东西引发的!而且目前已经公认的一个事实就是,地球上唯一不存在囤积现象的大陆只有南极洲,但那只是因为除了少数科考人员和企鹅以外,那里就没多少人。”
我直直地瞪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她真以为我会不清楚她说的这些吗?难道以前我就没想过要上网查资料吗?
“我想要说的是,”她接着往下说,“你遭遇的情况并不是个例。
事实上,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光在奥斯布罗镇里,就应该还有不少其他的囤积癖患者。”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似乎还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她在想什么?
难不成还想拉着我一起打个广告,再组织个关爱小组,然后呼吁公众一起来关心那些囤积癖患者不成?但凡她有那么一丁点儿了解和一个囤积癖在一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就会明白像邦妮那种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参加什么关爱活动。
“就算其他人也会囤东西,那又怎么样?”我毫不留情地说道,“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坦维,我的生活不会因为这样而有任何改变。”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她急忙说道,“我想说的重点就是,真的有地方是可以为你和你妈妈提供帮助的。名单我都打印出来了,这就拿给你。”她边说边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沓资料,翻了半天才找到她要的那页。
她把那页纸递给我,上面打印的是她从“英国囤积癖援助网”上找到的各种救助热线。然而,跟这一模一样的热线名单我都记不清拿给过邦妮多少次了,但这些年里,有哪一次不是被她没心没肺地抛在脑后?
“剩下那些是什么?”我指着她手里的那叠材料问。
坦维把它们都递给了我。我翻了一下,里面全是各种关于囤积癖的介绍、案例分析和治疗建议。她肯定是一夜没睡才把这些看完的。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到页脚时,上面的打印时间戳竟然是“10 月25日,星期五”。她从一周多前就开始看这些了?!
我心里突然蹿起一股怒火。
“我也去问过瑞娜阿姨了,”坦维对我的发现丝毫没有察觉,还在那儿继续说着,“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是一名心理医生?不过无所谓了,反正她说会去跟同事讨论的,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一些建议。”
“你还没发现吗?”她话音未落,我就开口打断道。
她一脸茫然地冲我眨眨眼睛:“发现什么?”
我指了指那页资料的页脚。
坦维凑上去看了一眼,立马就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羞得满脸通红。
“你知道多久了?”我口气不善地质问她。
“排灯节之后我就知道了。”她咬着下唇,讷讷地说。
“排灯节?”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还记得那晚,你把手机落在我房间了吗?”
我点了点头。
“其实,那晚发现你的手机后,我怕你着急要用,所以我们又开回去了一趟。结果我去敲你家的门——那时我以为是你家的那扇门——没想到出来了一位老爷爷。”
我仰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透明的候车棚顶,那上面全是积年的鸟屎和大头苍蝇。
“一开始,他完全不知道我要找谁,”坦维继续说道,“当时我差点儿被他搞疯了,直到我向他形容了你的样子后,他才告诉我走错了地方,应该去48 号才对,所以我就去了。”
“既然你一周多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说?”我瑟瑟地问。
“我本来想说的,真的特别想。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心里不舒服。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想说的,但是又总觉得不太好。”
“所以你就看戏似的看我在你面前撒谎。”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尴尬。”
“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是这个意思吗?”我恶狠狠地问。
“不是!”她大声喊道,“我只是想等你准备好了,到时候能自己主动告诉我。所以我才去查了这些资料,就为了等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能理解、能帮得上忙。”
她还是没搞清楚状况。
“但是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坦维。”我直截了当地说。
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会与我无关?”她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需要我,我们也需要彼此。”
可是我却想起了昨晚,坦维和艾默生是如何陶醉地沉浸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里。显然,她那个时候绝对不需要我。
“我不会再信这种鬼话了。”我甩开了她的手,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你也是这么求我,让我陪你去参加派对的,结果一到那边,你就把我甩开了。”
我的话让坦维瞪大了眼睛。“等等,你说我把你甩开?明明是你自己整个晚上不见人影,而且你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就消失了好几小时,我连你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因为你跟艾默生走了,我才离开的!”
“你在那之前也离开过。”坦维立刻说道,“就是玛丽莎到的那会儿,她刚进门的时候你还在的,结果一转眼就不见了。”
“所以你因此难过得就直接跑去跳舞了是吗?”
坦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闭上了,最后她缓缓开口:“好吧,如果是因为昨晚我没顾及你,那我道歉。但是昨晚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是啊,所以我恭喜你得偿所愿。”
“罗,拜托你别这样。既然我们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我对她的话不置一词。
坦维见状,又开始翻她那个破文件夹。“有个网站你绝对要去看一下,它是专门为父母有囤积癖的孩子设立的。”她边翻边说,“我只看了个大概,但是上面有些内容感觉真的会很有用。”
“我的天哪,你能不能别说了!”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她诧异地抬头看着我。
“你难道就没想过,那些东西我早八百年就全都试过了?”我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
“我……我没想到,”她磕磕绊绊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惹你难过的,我只是想尽力去理解你的处境。”
“但你不可能理解的,明白了吗?就算你看了再多的资料,你永远都没法儿体会和我妈妈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那你就告诉我啊,”坦维急切地说,“说到我明白为止。”
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更何况,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那些埋在我心里的东西太阴暗、太复杂,不堪得让人难以启齿。
“我向你保证,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像是怕我不放心似的又加了句。
“我很抱歉,坦维,但是我没法儿跟你说。”
“为什么不能?”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失望,“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真想让她别再那么说了。这种说法在上周事情还没乱套前,勉强还能接受,但是今天再这么说,只会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逼到了一个洞口前,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让自己适应那个形状钻进去。
“作为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说才对。”坦维接着说,“就像我有什么事都会跟你说一样。”
这时,坦维床头边的相框在跳进我的脑海。“是吗,真是这样吗?”
我口气不善地说。
“你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照片里的那个女孩你怎么不说呢?”
“照片?什么照片?”坦维眨着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问。
她难不成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
“就是你房间里到处都是的那些照片!少装着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你床头边还摆着一张呢。”
坦维当场就变了脸色,表情沉了下来。
“安娜,”她轻轻地说,“你说的是安娜。”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叫什么?你连提都没跟我提过她。”
“如果你想知道她的事,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我不像你!我才不会一天到晚去管别人的闲事。”
我的话让坦维的嘴唇开始打哆嗦,她这种可怕的状态持续了几秒,我差点儿就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她压抑着嗓子问我,“在你眼里,我就只是无关紧要、爱管闲事的人?”
“没错。不,我也不知道。”我不自在地抹了把脸。现在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没事,想说什么就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觉得,怎么到处都有你。坦维,你知道吗?”我艰难地开口,“我感觉无时不刻你都可能突然跳出来,拿着一盘薄饼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冲到我面前。”
“我只是努力想对你好一点。”坦维硬撑着沙哑的声音说,“因为朋友间不就该这样的吗,罗?互相对彼此好,为对方付出,当一方有需要的时候,另一方会挺身而出。”
“但是我不需要你,明白吗?我不需要任何人。如果你真那么喜欢互动,就找你的小伙伴安娜去,把那些薄饼都拿给她。”
“我不能去!”坦维突然喊了起来,她脸上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我差点儿认不出她来。
“是吗,为什么不能?”我也喊了回去。
“因为她已经死了!”
我愣得有些合不拢嘴。
什么?
“怎么会这样?”我低低地说。
“她死在了圣诞节前,因为甲状腺癌。”
我的老天,怎么会这样。
“而我之所以从来不提,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谈起她,都还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伴随着不断从脸上滑落的泪珠,坦维一字一句地冲我说道,“或许有一天等我准备好了,我会跟你谈她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凡你愿意来问我,而不是自己在那儿任意揣测,我都会这么告诉你的。”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之前我怎么就从没想过,安娜可能是坦维在医院认识的朋友呢?我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
“但是你从来没问过我,不是吗?”坦维紧接着说,“你全凭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就下了结论。”
我羞愧得浑身发抖。
“不是只有你才经历过艰难的时刻,你知道吗?痛苦的权利不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坦维的话让我越发无地自容。
“我也没这么说过。”我弱弱地回道。
“你还用得着说吗!”坦维恶狠狠地说,她双眼气得通红,怒气冲冲的样子看上去陌生极了,“你一天到晚就只想着自己,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保护自己上了,心里根本就没考虑过别人是不是也在生活中挣扎。”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坦维戴着手套,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不要哪样?”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
“这样子,”她指着我说,“我真的累了。”
我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坦维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绝望地摇了摇头,眼里溢满了泪水和悲伤。她把文件夹装回包里,随后走出了候车棚,她帽子上的绒球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晃。
快去追她,当坦维的身影在我眼中越变越小时,我脑子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催着我:
去和她道歉。
去解释。
去挽回。
然而我什么都没做。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