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家还隔着几户远的时候,伊森尖叫了起来。
“天哪,兄弟,”他从杰米身后够着他的肩膀,叫道,“你简直是个人才,这个地方太棒了。”
“喂,你抢我台词了!”瑞恩跟着说道。
“我的天哪,这就是所谓的‘最好的总是留到最后’吗?”凯茜也抢着说道,“那简直是个鬼屋啊!”
她和席恩娜兴奋得上蹿下跳,像两个抢到糖吃的小孩。那些男生也纷纷拍着杰米的背,开始拿出包里的弹药。
杰米转身看着我,两眼放光地说:“太不可思议了,这里变得比我记忆中还要恐怖。”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随即皱起了眉头,“你没事吧?”
他问道。
我默默点了点头,听着他们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吐槽那栋房子,我整个人羞耻得浑身发烫。我一直都知道它看上去很糟,但是通过他们的角度再次审视这栋房子,我才惊觉自己这些年竟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凯茜说得没错,那个房子看上去就像个鬼屋一样。
而我却不得不住在里面。
命运不公的感觉像把刀插进我的心里。
我从来都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邦妮的错。
一直以来,所有的问题都是邦妮一手造成的。
而我只能默默承受,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心里突然蹿起一股恶气。
杰米往我抖得不停的手里塞了颗鸡蛋。
“你要不要来尽下地主之谊?”他笑着问我,“毕竟要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我低头看着发抖的手掌里的鸡蛋,然后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房子。
虽然我知道邦妮今晚跟朋友约了在外面,但我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出现她待在里面的样子。她会兴高采烈地坐在无穷无尽的垃圾堆里“挑挑拣拣”,丝毫不在乎落在外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就像她也从来不曾在乎过跟我有关的任何事情。她不在乎昨天在伦敦发生的事情,不在乎让我感染上疥疮;她也不在乎回回都要让我来处理账户透支的问题;她更不在乎像疯子似的连张发票都要捡回家是个什么样子,不在乎我把她扔在浴室地板上的脏衣服拿去洗是什么心情。
我越想越气,心头的火烧得越来越旺。
我再也忍不住地把鸡蛋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鸡蛋打在客厅的窗户上,蛋黄溅得脏兮兮的窗户上到处都是。
杰米欢呼了一声,随后,鸡蛋和面粉像下雨似的砸向了我家的房子。
一卷厕纸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马克斯和安德鲁又抓起两三卷开始向房子外的树丛和藤蔓发起攻击。鸡蛋不断地在窗户和墙壁上炸开,从近处听上去,仿佛开枪似的,砰!砰!砰!
我冲进花园,无论手里拿到什么,都发了疯似的往外砸,愤怒的泪水随着我的动作不断流下。每扔一次,我都大叫着拼尽全力,叫出来的声音简直不像是我嘴里发出来的。我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久到我差点儿都忘了该如何释放。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其他人的声音已经停了,然后又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了原因。
邦妮正拿着拖把站在角落里。她穿着粉色的缎面睡袍和同款拖鞋,抹了润肤露的脸油光闪闪。她把拖把头朝外,像枪似的举着。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不是出去了吗?她明明说了要出去的。
“你们马上滚出我的院子!”邦妮挥着拖把,喊道。
说完,她大步朝我们走来。
“你们聋了吗?”她边走边喊,“都给我滚出去!”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我们身上扫过,看到我的时候,她眼里的怒火化为了疑惑。
“罗?”邦妮边说边放下了拖把。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掉了下来。
恍惚中,我发现其他人正在我左边乱作一团地嘀嘀咕咕,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进我耳中。
无尽的愤怒、恐慌和害怕涌进我的体内,它们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发酵、膨胀,我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邦妮必须闭嘴。
立刻闭嘴。
“进去。”我压着嗓子对她说。
我感觉自己每个神经末梢都紧张得在战栗。
“我为什么要进去。”邦妮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根本无法对她开口。
“罗,我在问你话呢!”
“求你了,邦妮。”我轻声求她。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用眼神祈求邦妮照我的话去做。
可邦妮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把一切都毁了。
就像她常做的那样。
“天哪,你给我进去!”我像火山爆发般吼道。
邦妮被我吓得瞪大了眼睛。
“立刻!”我尖叫道。
邦妮吓得身体一抖,手里的拖把啪嗒掉在地上,她连捡都没捡,就飞快溜进了黑暗中。
我身后也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谁?”席恩娜不可置信地说,“天哪,那该不会是你妈妈吧,是吗?”
我一言不发。
“我的天哪,这里是你家?”席恩娜接着喊道。
我缓缓转过身向他们所有人看去。他们都已经摘下了面具,每个人脸上都交织着不解、震惊和幸灾乐祸,表情扭曲。
“我说对了,是不是?”席恩娜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她厌恶地撇着嘴说道,“你就住在这里。”
我依旧一言不发。
“老天啊!”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像奓毛猫似的蹦起来,“你竟然来砸你自己家!”
她的话让那群人笑成一片。
但是杰米没有笑。他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
“席恩说的是真的吗?”他开口问道,“你真的住在这里吗,罗?”
我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现在我只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把堵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彻底吐出来,或者干脆直接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肯定是的!”席恩娜抢着替我答道,她像只老母鸡似的咯咯笑着,“你们看看她的脸就知道了。”
这时,凯茜扯了扯席恩娜的袖子,小声对她说:“别说了,席恩。”
我整个人开始发抖。
“出去。”我喘着粗气,声音不稳地说。
可是他们谁都没动。
“我说,出去!”我突然尖叫起来,吓得他们全体打了个哆嗦,“马上!”
在沉默中,他们开始缓缓地往院子外撤,磨磨叽叽,仿佛骑摩托车经过车祸现场,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拼命想再多看两眼。他们有些人目光游离,似乎在替我觉得不好意思。剩下的人里面除了席恩娜满脸厌恶,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其他人都直盯盯地看着我,一脸没回过神的震惊。凯茜的脸色稍微让我有些看不懂,她和我目光交错的时候,眼神反而变得柔和下来,然后用力咬住了嘴唇。我毫不犹豫地移开了视线。如果凯茜是在同情我的话,那不需要。
杰米是所有人里唯一没动的。他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和房子间逡巡,眼神闪烁,仿佛遇到了什么亟待侦破的谜题。
他向我走来。
“你也出去,杰米!”我叫着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犹豫不决。
“你听清楚了,我叫你出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他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然后转身小跑着追上了其他人。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脑子里一片眩晕。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定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直直地站着,什么也做不了。
我逼着自己转身往房子里走,这时,隔壁46 号的房子里忽然亮起了灯光。
亮灯的地方是主卧。
主卧的窗户边有人正在看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我猛地吐了起来。
我呕出来的东西带着一股苹果酒和塑料瓶里东西的味道,更糟的是,我的呕吐物溅到了路面的石板上。
我一边咳嗽,一边用衣袖擦着脸,眼泪流得我眼睛发疼。羞耻、害怕和震惊不断地在我体内交叠冲撞,让我难受得不住发抖。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和邦妮的生活,然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十分钟里前功尽弃。席恩娜和其他人一定会把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等到派对结束的时候,整个十年级都该知道我的秘密了。然而这还不算完,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个人跟他们好心的父母说了这件事……
想到这儿,我又吐了起来。
呕出来的黄水混着鸡蛋的腥臭味,闻着更让人恶心。
我试图站直身体,但是最终还是无力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我觉得自己这样是因为恐慌过度了,我试着冷静下来,但是根本无济于事,现在我脑子里乱得连10 都数不到。
水,我要喝水。
我拖着身体,找到后门外的水龙头,打开后把整个脑袋伸到龙头下面,冰冷的水流打在我的嘴唇和脸颊上,刺得生疼。
冲掉嘴里恶心的味道后,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
我的手刚摸到钥匙,门猛地被推开了。邦妮叉着腰站在里面,她换了一件新的睡袍,之前那件的下摆被鸡蛋弄脏了,被她揉成一团,扔在了身后的地板上。
那摊衣服要等着我拿去洗。
因为在这个家里就是这样的。
邦妮负责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而我不是替她收拾烂摊子,就是在被迫忍受。
所以明天会去收拾屋外的人也只会是我。把正门上的蛋液和面粉擦干净的是我,踩着活梯摇摇晃晃擦窗户的也是我,把屋顶和树丛上的厕纸摘干净的还是我。
什么都要我来。
“你之前那是什么意思?”我正要从她身边挤进屋的时候,邦妮气势汹汹地说。
什么?她竟然还敢生我的气?
我猛地转过身瞪着她。
“刚才我在问你呢,”她毫不示弱地说,“你之前那是什么意思,罗?”
她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她怎么有脸生气?
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但我没去管它。
“你是故意带那些人来的吗?”她劈头盖脸地问,“罗,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我脑子有病?”我勃然大怒,“有病的是你才对!”
“什么?”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叫道,“我可是受害者!”
受害者?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觉得自己特别无辜是吧?”我泪流满面地说,“但这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她暴跳如雷地喊,“我的房子被砸了,竟然还成了我的错!”
“没错!我们的房子就是个笑话,邦妮。一个恶心又肮脏的笑话。
所以别人要来砸,这都是它活该,你也活该!”
她动了动嘴,像条金鱼似的一张一翕没出声。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泣不成声地说,“为了让我们稍微住得像个人样,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为了保护你!我到底有多累?”
“没人要求你这么做,”邦妮满脸通红地叫道,“我也从来没求过你要这么做。”
“所以我就应该两手一摊,全都留给你来是不是!”我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吼了起来,“邦妮,如果没有我,这个地方可能早就不存在了!
要不是我,你自己早就被那些垃圾活埋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可不这么认为,”邦妮嘴硬道,“无论你是怎么想的,罗,一家之主都是我,不是你。”
“那你就拿出个样子来啊!”我大吼。
“我已经尽力了!”她跟我对着吼道。
我环顾着四周,水槽里堆满了脏碗盘,垃圾桶满得快要溢出来,桌椅地板上垃圾成堆。
“你就是这么尽力的?”我冷笑着说,“你敢摸着良心说,这就是你尽力的结果?”
她的嘴唇哆嗦着,让我有一瞬间以为她会大哭起来。然而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挺直胸膛,高傲地扬起下巴。
“你没资格这么说我,”她嗓音发颤地低声说,“这里是我的家。”
“但也是我家。”
“可钱都是我出的。”
我嗤笑了一声:“别自欺欺人了,邦妮。”
她恼羞成怒地一掌拍在一摞报纸上:“够了!到此为止!我受够了!”
“这你就受够了?那你现在知道我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每分每秒都是什么感受了吗?”
我们眼冒火光地怒目对视,胸膛都剧烈地起伏着。
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她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我不再多看她一眼,踩着她扔在地上的睡袍,走出了厨房。
我气冲冲跑上楼梯的时候碰倒了两边摞得老高的纸堆,它们在一阵摇晃后,轰然倒塌,漫天的废纸顺着破旧的地毯从楼梯上倾泻而下,如同一场纸构成的雪崩。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