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唱诗班回来后,我就出现了幻听。《信靠我》这首歌像印在脑子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用尽各种办法,可是怎么都没法儿让它停下来。
我把这一切都怪在坦维·莎尔头上。
转眼就到了周六早上,我已经在街上发了两小时的传单。今天的天气正如坦维所说,真的很热。我拖着小推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汗湿的T 恤衫黏黏地贴在背上,让我很不舒服。
希望树大街的马路又宽又长,两旁种满了樱桃树,是我派发路线上最漂亮的一条街。每到春天的时候,两旁的树上会开满樱花,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就像婚礼上撒的彩纸屑似的,给路面铺上一层粉红色的地毯。
哪怕幻听还没消失,我也觉得这是我这些天来最放松的时候。躲了坦维整整一周,这段时间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也让我格外珍惜这片刻的闲暇时光。与其担心坦维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跳到我跟前,我真的宁愿去发这整整一推车的传单。
我差不多发到街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不是吧。
拜托,不要是她,千万不要啊。
我慢慢地转过身。
我刚刚投过传单的那栋房门大开着,坦维正从门里向我跑来。她穿着一身奶牛印花图案的连体家居服,脚上穿着一双独角兽拖鞋。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老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次你说在公园附近发传单的时候,我就感觉我家这条路应该也在你的范围里。”说完,她咧着嘴冲我笑了笑。
等等,她该不会整个早上都在等我过来吧?
“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之前竟然从没碰见过你,”坦维接着说,“你说是不是?”
“是啊,真是太奇怪了。”我讷讷地说。
“你上次说做这个工作已经多久了?”
“我没说过。”
“那你现在还剩多少传单要发?”她探过头,试图看我推车里还剩多少。
“还剩很多,”我把推车挡在身后,说道,“其实我现在就该抓紧往前走了。”
“我帮你一起发吧?”
“你穿成这样不合适。”
“那你等我换件衣服,一会儿就好。”
想到她体育课前后换衣服的速度,我对此深表怀疑。
“真的不用了。”我认真地对她说。
“为什么不啊?我们一起发多好玩呀,而且也比你一个人发快多了。”
“谢谢,但是真的不用了。”
“好吧,那你发完后来我家,好吗?”坦维又提议道,她一蹦一跳地走到我旁边,拖鞋上独角兽的银色小角随着她的步子在那儿左摇右晃,“我妈妈每周六上午都会做薄饼,里面放香蕉和花生酱的那种法式薄饼哦,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恰好这时,我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我立马掩饰地轻咳了几声,不想再给坦维更多的理由。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无法正常领会一般人说的“不”是什么意思。
“不用了,谢谢。”可我还是得对她说。
“那你下周再来?”
“下周我应该也不会来的,坦维。”
“好吧,反正你现在也知道我家在哪儿了,你想的话,就随时来。”
告别坦维后,我继续往前走,任由她充满期待的声音回**在耳边。
下班后,我赶回家吃了个午饭,稍做休息后,就往洗衣店走。那里是我每周必去报到的地方。家里的洗衣机坏了后,邦妮不愿意花钱修理,搞得我在过去三年里的每周六下午都要去一趟露娜洗衣店。
露娜洗衣店的装修风格还停留在20 世纪70 年代,玻璃店门上挂着粉红色的尼龙灯招牌,但是那个招牌上从来就没有两个以上的字母能同时亮着。店里的洗衣机全是俗气的薄荷绿色,每次洗到最后一圈的时候都会发出猛烈的轰隆声。地面上铺的黑白格子油地毡已经旧得有点起皮了,曾经可能白到发亮的油毡已经快成灰色的了,上面还有明显的划痕。
店里照旧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偶尔才会有人过来送洗衣物,每次他们拖着脚步推门时,门铃发出的响声都显得格外凄清。大多数时候,除了个别忠实的老顾客光顾以外,这里几乎被我一个人承包了。
我把从家里拖来的两大包衣服倒进了洗衣机里。跟往常一样,邦妮把她的脏衣服往浴室地板上一扔,任由它们堆得像小山似的等我去收。
而我也像往常那样一直拖着不去。其实我真的不想去管那些脏衣服,想让它们就这么堆着,直到邦妮再也没有干净的衣服换为止。然而我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去收的,因为如果我真的不管了,邦妮也不会觉得穿脏衣服有什么大不了。哪怕我心里一直觉得就该让她试试那样的滋味,但是我更清楚那样的后果显然是我无法承受的。
等洗衣机的滚筒转起来后,我爬到一台洗衣机上面坐了下来,然后背靠着木质的墙裙,拿出了手机。
我调整到最舒服的坐姿,来回翻着我和诺亚最近的短信记录。我们之前都没怎么聊过私人话题,直到最近,他开始跟我抱怨起他爸爸。而我在意识到这个变化前,已经开始跟他一起抱怨起我爸爸(不过有些内容的措辞我反复斟酌过)。最怪异的地方在于跟他这样聊完后,我感觉更自在了,仿佛什么重要的改变在不经意间已经悄然发生。
我津津有味地嚼着谷物棒,正打算把和诺亚的聊天记录再看一遍的时候,一张人脸突然出现在店门的玻璃上,那张脸哪怕挤得变了形,我也不会认错。
是坦维。
我怎么会在同一天里碰到她两次?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了。她来这里干什么?这里离希望树大街十万八千里远。
见我注意到她后,坦维站直了身体,隔着玻璃,她欢快地笑着冲我挥了挥手。在她身后停着一辆橄榄绿色的轿车,上面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应该都是她的家人。
别进来,坦维,求你千万别进来。
坦维走了进来。
“罗!”她兴奋地跟我打招呼,“我真的没跟踪你。我们恰好开车经过,我从车窗里看到你,就马上让他们停车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洗衣机顶上,嘴唇上沾着谷物棒的渣子。
我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爬下了洗衣机。
“你在这儿干什么?”坦维指着那排烘干机问。
“你觉得我还能在洗衣店里干什么?”我语带讽刺。
坦维听完,咯咯地笑了,然后奇怪地问:“但怎么是你做这些?”
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怀疑大部分人在14 岁的时候都只用过自己家里的洗衣机。她的提醒让我心里仿佛被针扎过。
“因为我妈妈身体不太好。”我撒了个谎。
我的话让坦维脸色大变,她关切地问道:“啊,怎么会这样!她生什么病了?严重吗?”
“哦,感冒而已,不严重的。”我连忙补救,“她就是不太舒服,所以这周没法儿来洗衣服。”
“那就好。”她接着说道,“我要跟你声明一下,今天这身绝对不是我平时的风格。”
她穿着一条樱桃粉的纱丽裙,外面罩了件洗得有点褪色的牛仔夹克。
“我怕你觉得奇怪,所以先跟你说下。我们要去我祖父家参加派对,庆祝他们的金婚纪念日。你知道吗,他们已经结婚整整五十周年了,真是太难得了。”
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母是什么情况。爷爷、奶奶这些年都住在西班牙,而邦妮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我从来都没见过。据我这些年的观察,他们应该早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和邦妮断绝了联系。
“那个,你是不是该回去了,他们都在等你?”我边说边看了眼窗外,坦维的家人正在外面愉快地聊着天。
“哦,没关系的。”坦维说着,向他们挥了挥手。
他们也笑着挥了挥手。
“我就说吧!”她笑得满脸灿烂。
我心里一抖,每次面对别人的父母都会让我格外紧张。
坦维打开了一个空置的洗衣机,往里看了看,“你觉得我能钻进这个滚筒里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家人身上。
“我觉得我可以的,但是如果我钻进去,你能不能保证别把我锁在里面?”
“别闹了,坦维,你的家人还在等你呢。”
“哎,没事的,”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时间还早呢。所以你保证哦?”
“保证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保证你不会在我进去后锁门。”
“我没那么过分。”我对她的担心有点无语。
“我就是问问。”坦维说完,脱下牛仔外套塞到我手上。
她往洗衣机里钻的时候一直在咯咯笑。
“我的天哪,这里面真暖和!”她惊讶地喊着,然后对我说,“罗,你帮我拍个照吧,我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
我叹了口气,拿出了她的手机。
“密码是241217。”坦维接着说道。
在我输密码的时候,坦维拉上了洗衣机的门,把脸贴在上面,她的呼吸打在玻璃上,弄出一片水雾。
她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笑声也让坦维更起劲了,夸张地摆出自己被卡在里面的姿势。
“救救我啊!”她喊着,“救命啊!”
就在她演得兴起的时候,洗衣店的门铃突然响了。
我忙转身看去,进来的是琳达,她也是洗衣店的常客之一。她挎着一大篮子脏衣服,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这周过得怎么样,罗?”她说着,把篮子往店中间的长凳上一放,然后打开了一个空置的洗衣机门,“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就又过了一周。”
闭嘴吧,琳达,求你别再说话了。
这时,琳达看到了还待在洗衣机里的坦维。
“你这次还带了个小伙伴一起?”
坦维从洗衣机里爬了出来。“你好,我叫坦维。”说完,她向琳达伸出手。
琳达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笑了,伸手跟她握了握,回道:“我叫琳达。”
“其实她正准备走来着。”我把坦维的手机和外套塞回她怀里,“对吧,坦维?”
坦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出人意料地,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我们下周学校见。”她来回看了看我和琳达后,说道。
“好的,学校见。”说完,我转身低下头,眯着眼睛假装在那儿研究烘干机上的按键,虽然我早就对上面的每个操作步骤烂熟于心。等到店门上的铃声响起,确定坦维已经走出去后,我才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