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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楼下吃早餐的途中,顺着半开的客厅门往里看了看。邦妮正躺在手扶椅上打呼噜,她的脑袋微微朝前垂着,露出深色的发根,针织的毛毯皱巴巴地堆在她脚边。

我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毯子,轻轻地盖到她的膝盖上。她的鼾声很轻,甚至还有些好听。卸掉了脸上浓重的舞台妆后,她的表情看上去放松了很多,显得比平时更年轻可爱,和醒着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我看着她的睡颜,郁结了整晚的怒气慢慢消散。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在这张又破又硌的椅子上睡着。我真希望自己能把她抱到卧室去,但是哪怕我有力气扛她上楼也没用,邦妮之所以睡在这儿,而不去卧室,理由是显而易见的。

我把她膝盖上的毯子压紧,然后吻了吻她的脸颊,嘴唇下的皮肤细腻冰凉。

“晚上见。”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邦妮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声,然后转头继续睡。

我每周六的上午都要去发传单,就是把本地的外卖和洗衣店广告塞到别人家的信箱里。领传单的总部在镇商业街的一家宠物店楼上,不过我觉得,用“总部”称呼那个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方实在是有点儿对不起这个词。

“早安,罗。”艾瑞克跟刚到的我打招呼。

“早安。”我从他办公室的门外探出头,也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

“再过几天,你就要放暑假了吧?”

“是啊,周三之后就放了。”说完,我问他,“来杯茶吗?”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呢。”

我笑着从一堆垃圾里抽出他那个《复仇者联盟》的马克杯,然后走进狭小的厨房。在那里,楼下宠物店里的鸟叫声比水壶烧开的提示声还大。我正在盒子里找茶包时,朱迪也匆匆进来了。她穿着一件露脐装,两边肩部装饰着大绒球,下身配了一条闪电印花的紧身裤,脚上的旧球鞋也是金色的。

“你在泡茶吗?”她问道。

“是啊。要来一杯吗?”

“当然,一百个要,你真是太贴心了。”

说完,她整个人瘫在了椅子里,额头抵在满是茶渍的餐桌上。她浅金色的大波浪长发盖在脸前,像道门帘似的。

“你昨晚是不是出去约会了?”我边调侃她边把茶包扔进东拼西凑的马克杯里。

“不是的,大侦探。”她有气无力地说,“是昨晚乔治家有学生之夜派对。我要三勺糖,谢谢。”

我往她的马克杯里加了满满三大勺糖,然后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谢谢亲爱的。”她有气无力地去摸杯子,“你简直就是个小天使。”

“你也得吃些东西才行,我去咖啡店给你买个培根三明治怎么样?

我们出发前还来得及。”

朱迪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能吃,罗,一吃就会吐的,我肯定。”

“你吃点儿东西会舒服多的,现在你得补充盐分。”

朱迪抬头看向我,她脸前的头发乱糟糟的,厚厚的睫毛膏一晚没卸,已经结了块。“你知道吗,罗,你这个年纪真的不该这么懂事。”说完,她歇了歇,灌了一大口茶,“我20 岁,你才14 岁,应该是我来教你如何对付宿醉后的症状,而不是反过来。”

“那你至少吃些饼干,”我不理她的话,把那个旧凯利恬糖果罐打开递给她,里面装着办公室共享的饼干,“补铁的。”

朱迪笑着拿了块奶油味的,然后边把它泡进茶里边说:“罗,你觉不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我没觉得。”说完,我转过身去泡艾瑞克的茶。

十分钟后,我站到了太阳底下开始工作。我负责投送的那片小区在公园附近,那里的街道宽阔,两旁绿树成荫,里面的房子不但盖得很大,而且房子附近的小路都宽得可以当四车道用。

我喜欢这份工作,喜欢户外新鲜的空气,哪怕外面天寒地冻或者大雨倾盆,我也愿意来。我享受这样宁静的时刻,在大多数人还赖在**的时候,我可以四处活动。我喜欢在发传单的时候透过那一扇扇窗户欣赏别人房子里面的样子,在那些宽敞的客厅里,贴着漂亮墙纸的墙壁上会装饰着各种壁画,人们或靠或坐在错落的坐垫上,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游戏。我常常看着这样的场景,想象着他们各自都有着怎样井然有序的人生。

然而今天虽然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但我却格外心烦意乱,甚至连这一路上我最喜欢的那几站——刷着金黄色大门的乔治时代的别墅,充满艺术气息、有着优雅圆弧形窗户的联排别墅,还有角落那处带有独立角楼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房子——都没心情欣赏。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重演着昨晚的事情,一想到我对杰米说的那些蠢话,我就恨不得有条地缝让我钻进去。我一会儿生气杰米为什么非要送我回家,一会儿又气自己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我的一时松懈就导致了这么大的危机。

真是太恐怖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我要做的是从中吸取教训,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以后绝对、再也不会把自己置于昨晚那种窘迫的境地了。

我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注意到阿卡迪亚大街46 号的门口停着一辆醒目的红色货车,车身侧面写着“艾迪斯索恩搬家公司”。

46 号的房子已经空置很久了,它的上一任住户是个叫特里的老爷爷,他去年圣诞节后搬去了养老院。我喜欢特里,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自家隔壁有个我们家这样的邻居,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但是特里非但从无怨言,还允许我随时借用他的工具箱和割草机。每年的复活节,特里都会送我一个巧克力蛋,圣诞节他还会送我一个吉百利的精选巧克力礼盒。当他搬走的时候,我除了难过,更多的还是担心,不知道以后来的人会是怎么样的,因为我知道并不是人人都会像特里那么包容。过去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人过来看过房子,但是46 号一直都空着,没租出去。

不过今天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我悄悄溜到我家和46 号前花园中间的树丛后,隔着重重枝叶观察着对面的动静。我看到搬家工人从车上卸下了一些不配套的家具、几个大纸箱和几个黑色的大袋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们的东西少得让我难以置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搬家的话,光房子里的那些垃圾就得装几辆车?两辆、三辆还是五辆?恐怕都不够。

几分钟后,一辆前保险杠凹进去的黑色SUV 停在了搬家车的后面,车里下来了一个男人和两个男孩。那两个男孩一个看上去10 岁的样子,另一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他们三个都如出一辙地有着乌黑茂密的头发和橄榄色的皮肤,而且都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那个男人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拎出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那个箱子看上去就不轻,落地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他喘了口气,然后抽出拉杆,拖着箱子往前门走。他身后跟着那个年纪小点的男孩,他拖着一个阿森纳的背包。那个年纪大些的男孩拿了个黑色运动包挎在肩上,长长的包带随着他的走动而打在小腿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吉他盒,上面还贴着贴纸。他长得有篮球运动员那么高,他除了脚上那双脏兮兮的白色高帮球鞋外,全身都穿着黑色。但他的五官立体又精致,看上去就像古时候那些身穿长礼服的俊秀绅士。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走到46 号前门的时候顿了顿,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一眼。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被他发现。幸好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了眼前的房子上。透过额前的黑色发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46 号,随后摇摇头,走了进去,大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我们家后花园杂草丛生的草坪中间,邦妮正躺在一把生锈的太阳椅上。特里走后,就再也没人借我割草机了,这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和太阳椅差不多高,一眼望去,邦妮就像是浮在一块绿色的毯子上。房子的后门开着,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阿黛尔正用她的烟熏嗓凄凄地唱着《爱人如你》。

天气还没热到能晒日光浴,但邦妮只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躺在那儿。

那套比基尼至少小了两个号,她丰满的胸部感觉随时要从那两片薄薄的三角布料里漏出来。

“邦妮,”我喊她,“邦妮,你醒着吗?”

“嗯……”她应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趴着,小小的三角泳裤随着她的动作而卡进臀缝里。

“你看到了吗,隔壁有人搬进去了。”

“是吗?”她头枕在前臂上,懒懒地嘟囔了声。

“是一个男人带着两个男孩。”

“没女人吗?”

“我没看到。”

“哦……”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花点精力稍微收拾一下我们的房子了。”我继续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能不会像特里那样,不在意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邦妮问我。

她的语气顿时让我怒从中来:“你觉得他们会在意什么?住在我们隔壁,这样的隔壁。”我指着我们的房子说。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啊。”邦妮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口气说。

“你当然看不出来。”我语带嘲讽。

邦妮用手肘撑起身体,扭头看向我,她脸上戴着一副心形边框的墨镜。

“你没有衣不蔽体,不是吗?”她说,“所以你到底在不满什么?

我知道我们房子里的东西是多了点儿,但是有时候你的反应好像我往楼梯上插刀片了似的。”

“可是万一他们去举报怎么办?”

“谁?”

“新邻居啊!”

“他们要向谁举报?”邦妮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还能是谁,社会救助机构啊。”

光是大声说出这个名字,就让我紧张得手掌发麻直冒汗。

“嘿,犯什么傻呢。”邦妮嗤笑了一声,“告诉他们又能怎么样?”

他们能怎么样?第一步,就是我被他们送去和爸爸、梅兰妮一起住,留邦妮一个人在这儿。有次我跟爸爸一起去怀特岛度假,等我回来的时候,整个房子彻底乱成了一团,连后门都差点儿打不开了。我只走了几天,就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离开几周、一个月或者一年,这里得成什么样?我脑海中出现了邦妮被一堆垃圾埋得只剩脚露在外面的样子。

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眨眨眼,试图在邦妮发现前把眼泪眨掉。不过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她早就趴了回去,把头埋在交叠的前臂里。

“有时候你就跟你父亲一个样儿,”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总喜欢担心这担心那。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他们只是租客而已,你等着看吧,搞不好过几个月,他们就搬走了。”

就在这时,她扔在草地上的手机振了起来,屏幕在微弱的音乐声中闪烁。她的手机铃声是葛罗莉亚·盖罗版本的《我会坚强》。

我弯腰捡起手机递给她,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我是邦妮·斯诺!”她掐着嗓子,做作地冲电话那边说。

哪怕已经离婚六年多了,她还是不愿意恢复自己婚前的姓氏。

“星期六,11 号吗?稍等一下,我去查查日程表。”她激动得声音发颤。

说罢,她把手机按在胸前,看向我。

“看到没,”她扬扬得意地说,“没有经纪人,我一样能行。”

说完,她跳下太阳椅,身体打着节拍,一扭一扭地向房里走去,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发愁地啃手指甲。

发愁是我的生活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