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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口的杂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是那群老鼠。

前几天早上,我亲眼看到一群老鼠在后花园里蹦蹦跳跳,嚣张得如入无人之地。它们一个个膘肥肚圆,红色的尾巴又粗又长,简直跟街角小卖铺里30 便士一根的橡皮糖一样。我确定这些老鼠也藏在我们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虽然还没被我当场撞上,但它们黑色、细长的老鼠屎随处可见,晚上我还能听到它们小小的锋利的爪子到处乱抓乱挠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战,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院门。破败的大门上,褪了色的红油漆一碰就落,碎屑沾满了我湿乎乎的手掌,用力按下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带痒意的刺痛。我沿着小路绕到房子侧面,一路上,野草漫过我的脚背,头发也时不时地被野蛮生长的藤蔓钩到。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从房子的正门进出了,我甚至都没见过正门的钥匙。不过就算有钥匙也没用,门里面早就堆满了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正门跟院门用的是同样的红色油漆,让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想象着它刚刷好,色彩鲜艳、闪闪发亮的样子。正门的门板上嵌着一块旭日当空的彩绘玻璃,上面那些漂亮的橙色和金黄色早已掩盖在厚厚的灰尘下,不复以往的灿烂夺目。正门前的信箱早就被封死了,缠着的胶带已经有些老化脱落。和它呼应的是一个用塑料文件套写的提示,上面布满污渍,被锈迹斑斑的图钉钉在正门上,提醒邮差要绕到后门。

我走到后门,打开锁,然后费力地将门尽可能地推开。当我挤进厨房的那一刻,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将我团团笼住。那是变质的食物和尘土交杂经过长时间腐败发酵出来的味道,它粘在我的衣服和头发上顽固异常,无论怎样都洗不掉,所以我的书包底下永远藏着一小瓶除臭剂。

我左手摸索着打开灯,白炽灯管发出抗议般的嗡嗡声,终于在闪烁了几秒后,亮了起来。在灯亮起前的几秒里,我忍不住幻想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能有奇迹降临,让我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厨房,干净整洁得就像宜家样板间那样。不过无论我怎样祈求,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映入眼帘的厨房还是乱七八糟的老样子——挤得快装不下的橱柜、堆满垃圾的餐桌,还有那只进不出、摞满脏碗盘的水槽。

我小心翼翼地在光线刺眼的厨房里穿行,一路上要绕开各种箱子、袋子和一摞摞高出天际的纸堆,我上蹿下跳、左避右让,比《异次元杀阵》里走迷宫的主演还累。

我幻想着在平行世界里,如果我把杰米请进来了,会怎么样?光这么想想,我都觉得羞愧难当,心惊肉跳。我怕他觉得我怪异或者恶心,更怕他会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一个大人,而那个大人会出于好意,向社会救助机构举报,接着我就会被他们带离这里。如果我被带走了,之后的事简直不敢想象。因为哪怕这个房子已经破败成这样,一旦没有我,情况会再糟上一百倍。我不敢去想万一我离开了,邦妮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打了个冷战,继续朝门厅走。那里也和厨房一样堆得满满当当,靠墙堆着的垃圾几乎高到了天花板上,把墙壁遮得严严实实,让我再也看不到印花墙纸的样子。门厅的楼梯扶手上缠着一小串彩灯,它见证了我和妈妈也有过正经庆祝圣诞节的日子,我们也有过精心准备礼物、装扮一棵真的圣诞树、吃火鸡大餐的时候。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它电池耗尽,可没想到它却顽强地坚持到现在,当我走过的时候依旧闪烁着再俗气不过的彩虹色光芒。

曾经我至少还能在门厅里正常地走动,但这些年,随着墙两边的垃圾越堆越多,空间变得越来越小,现在我只能侧着身体、像只螃蟹似的挤过去。我在网络上看到,这种狭窄的通道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叫“羊肠小道”,因为它们细细长长的,就像是山羊为了吃草而在山坡上踩出来的痕迹。只不过山羊脚下踩的是草和泥土,而我脚下的却是成堆的废纸,踩上去高低不平,还容易滑倒。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门厅地毯的样子了,连它的颜色都快想不起来了。

我的妈妈邦妮,只要是纸,就捡回家。从报纸、破书、传单、目录、各种账单、发票,到别人手写的信件、明信片、旅游宣传册、购物清单、旧电话簿和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日历、日记、空白笔记本,甚至连杂志上剪下来的食谱、优惠券、别人扔掉的空信封和火车票根都有。她还囤了数不清的贺卡——生日卡、圣诞卡、祝贺卡、感谢卡、慰问卡……应有尽有,而且都是没用过的。

有时候,我会试着忽略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尽量让自己不受它们影响。甚至我试着不断告诉自己,现在的状况还不算是最糟的,因为邦妮至少不是那种“变态”囤积狂,不然房子里堆着的就该是各种用过的卫生巾和人体排泄物了。所以这么来看,我还算幸运的了,不是吗?我偶尔能用这种想法麻痹自己,但是今晚显然不行。现在任何一张小纸片都让我抓狂得想大叫,想不顾一切地发泄一通,哪怕歇斯底里都在所不惜。

我压抑住心里那股翻涌的情绪,推开了客厅门。在客厅里,邦妮正靠在一把碎花扶手椅上——那也是屋里仅存的位置,椅子配套的脚凳已经坏了,靠垫也被磨得褪色结块。她旁边有个用旧报纸摞成的临时茶几,上面摇摇欲坠地放着一大杯红酒。

这就是邦妮。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妈妈或者母亲。

她只是她自己。

我长得跟她一点也不像。她的皮肤是健美的小麦色(虽然是仪器照出来的),凹凸有致的身材配上一头金发,美得像个漫画人物。而我的头发是灰褐色的,肤色苍白,身材平得跟飞机场似的。我们身上唯一有点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圆圆的、像乌云般的灰色眼睛,而且连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你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奶奶曾经面色不豫地跟我说过,“跟你妈妈一个样儿。”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对着镜子傻笑,妄图和这种基因对抗,但结果毫无成效。奶奶说得对,哪怕我咧着嘴把牙龈都笑出来,我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一丝笑意。

邦妮穿着一条红色亮片低胸礼服裙,裙摆的右边有到大腿的开衩设计,这是她上台的演出服。这身衣服远看美极了,可一旦走近,就不难发现上面随处可见的线头和缺少的亮片。和这条裙子配套的高跟鞋被她踢在了一旁,每次上台前,她都会把鞋擦得闪闪发亮,鞋底还用剪刀刻了防滑痕。她把头发全部向后高高绾起,用发胶定型后,摸上去又硬又脆。红裙金发,每次她这样上台,都会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虽然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想,在杰米心中,他肯定想不到住在我们家这种环境里的人会是邦妮这副模样。

接着,我的目光落到了邦妮大腿上的烟灰缸上,那里有根抽了一半还在冒烟的香烟。

“你知不知道只要那个烟头落地,这里就会被烧光。”我没好气地说。我们的整个房子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灾隐患,它就像一个随时准备就绪的巨型篝火,给点儿火星就能着。

“你说什么?”邦妮不满地眨了眨眼,仿佛在控诉我打断了她看电视。

她把电视和收音机都打开了,收音机里正在放雪纺组合的成名曲《花言巧语》,不过声音没有电视机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真人秀音量大。

我一边腹诽,一边找收音机,最终在沙发上的那堆垃圾里找到了它。

我把收音机关掉,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别来惹我,罗,尤其是今晚。”邦妮说着,把烟拿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不是今晚去演出了吗?”我边说边四下巡视哪里可以把收音机放下,再找不到地方,我就只能把它扔回那堆垃圾里了。

“呵呵!”邦妮冷笑,掐灭了烟头。

电视上,一群古铜色皮肤、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一边冲对方激动地比画着什么,一边大喊大叫。邦妮似乎沉浸在这样的情节中,让我气闷不已。

“你能不能把声音调小点儿?”我指着屏幕对她说。

邦妮叹了口气,然后慢慢拿起遥控器,把音量稍微调低了一点儿。

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沉得仿佛像在搬铅块似的。

“你的演出怎么了?”我总算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了。

“取消了。”邦妮说着,撕掉了假睫毛,随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那对假睫毛上粘着厚厚的胶水,一看就是用过很多次的,放在那儿像两只蜘蛛。

“为什么取消?”我不解。

“他们预订的场地出了问题。那个王八蛋,我都已经在高速上开到一半了,才告诉我,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不用麻烦了。”

“那他们还付你钱吗?”

“你想得倒美。”邦妮撇撇嘴。

“可这不公平。”

“谁说不是呢。”她凉凉地应了句。

“这事你跟皮普说过了吗?他怎么说的?”我急得问个不停。

这回邦妮不说话了,沉默地摘下耳朵上那副水晶吊灯式的大耳环,摊在假睫毛旁边。耳环上的廉价玻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邦妮,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跟皮普说过了没?这种事情就该交给他去解决。”

“皮普已经不替我干活儿了。”邦妮避开我的视线,揉着发红的耳垂说。

“怎么回事?”

“我把他解雇了。”

“你把你的经纪人解雇了?”我猛的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复活节后没多久。”

我直直地盯着邦妮,说不出话来。她三个多月前就解雇了皮普,却提都不跟我提,甚至到现在,她还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哼着歌,喝红酒。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耐着性子问她。

她停下嘴里的调子:“因为我就知道你会大惊小怪,然后把事情搞大。”

“你和皮普之间出了什么事?”

“我们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我接着问。

“他看不起我的表演。我没法儿和不看好我的人一起工作,这会扼杀我的积极性。”

“但是我们已经穷得快破产了!”我终于忍不住爆发。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账户余额不断减少,现在我总算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哎,你别这么激动,我们的情况还好呀。”邦妮轻松地说。

“好什么好!”我喊了起来,“我们老早就在透支了,我每次跟你说,你都不当回事!”

邦妮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罗,麻烦你今晚不要来惹我。我刚从曼彻斯特半路上开回来,今天彻底白跑一趟。现在我很累,也很烦,只想安安静静地喝杯酒,看会儿电视。别让我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让我休息会儿,行吗?”

“不行!我们下周有一堆账单要付,要是再没有收入,我们透支的额度就更高了!”

“所以我们再多透支点儿又怎么了,银行卡不就是让人这么用的吗?”

“你懂什么!你都五年没看过账单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透支多少了!”

“注意你的态度!”邦妮也指着我,喊了起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每次邦妮被逼急了,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来这句。

“你听着,账单这些从来都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有没有搞错?

“好!那我再也不管了。以后法警找上门的时候,你别来跟我抱怨就行,因为如果你来管账,他们迟早会上门的。”

邦妮给我的回应就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大。

“邦妮!”我气得冲她大喊,“你幼不幼稚!”

邦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

“求你快点儿清醒吧!”我恨恨地说。

我怒气冲冲地走出客厅,再次强烈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荒唐。邦妮不是小孩,我才是,但最近我们每次吵到最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自己有多奇怪吗,罗·斯诺?”我脚步沉重地迈上楼梯,耳边不断回响起杰米的话。

杰米·贾侬,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