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鲜!”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玩手机的动作。我抬起头,眼前这个双手插兜、正在说话的家伙竟然是和我同年级的杰米·贾侬。我上一秒还波澜不兴、跳动频率无比正常的心脏突然就变成了一头失控的怪兽,开始横冲直撞起来。
“那个,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有些紧张,掩饰着理了理鬓角不存在的碎发。
“不然还有谁呢?”杰米边说边露出痞痞的笑容,顺带给自己倒了杯橙汁。
他这么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确实,所有人都聚在戏剧室的另一边,正跟着《汉密尔顿》的原声带鬼哭狼嚎着,这边就只有我们两个在。我待在自助餐桌边二十多分钟了,一直在吃东西消磨时间。
半小时前,校戏剧社出品的《青春狂热》公演结束,现在是他们所谓的庆功派对。一眼望去,聚在那边的几乎都是戴着夸张假发、还没卸妆、脸白得跟刷了漆似的演员,像我这种身穿黑衣的幕后人员没几个。
如果有的选,我也想直接回家,但谁让我的背包和外套还锁在切蒂老师的办公室里,而她又把钥匙弄丢了,搞得我只能在这儿等门卫拿备用钥匙来开门。
“真鲜!”杰米又感叹了一遍,然后冲着快被我吃完的那盆辣椒味玉米片点点头,“那个就是传说中会让人上瘾的味道吧,难怪你五分钟吃了四十二片。上面那层粉太鲜了。”
“你刚才一直在看我?”我的脸快红到脖子根了。
“好像,是的。”杰米下意识地咧嘴笑笑。
我紧张得直吞口水。我和杰米虽然同年级,但是之前从未有过交集。
这种情况在奥斯布罗中学很常见,何况我本身也其貌不扬。那边的派对上有几个霸着沙发的“风云人物”正对簇拥着他们的人群亢奋地在说什么,声音大得好像生怕周围人听不到似的。杰米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才对,怎么会过来跟我说话?他们肯定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朝那边瞥了眼,却发现没人注意我们这里。
杰米又给自己倒了杯橙汁,然后闲闲地靠在桌边,似乎打算一直待在这儿。
我偷偷用余光打量他,发现他比我高了快八厘米,肌肉发达,白色的紧身T 恤下胸肌轮廓分明。他抱臂胸前的姿势让手臂上的肌肉更明显,从我的角度看去,像袖子里藏了两个水球似的——他特别得意自己的身材。
杰米把手里的橙汁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橙汁把他的上唇染成了浅黄色。他似有所感地用手背擦了擦后,问我:“你是今晚负责灯光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你肯定很懂那些咯,就是各种光效、舞台效果什么的?”
“还行吧。”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奥斯布罗中学要求学生至少参加一个课外社团,于是我就进了戏剧社负责灯光,因为这个活儿是所有社团活动里占用时间最少、最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所以从七年级开始,我就一直在做这个。
“你不想上台吗?”杰米接着问,同时炫技般地向空中抛了颗M&M 豆,再用嘴接住。
我用力摇了摇头,辫子从脑后甩到脸前。
杰米又开始找别的话题,但随着门卫的出现,我已经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了。
“抱歉,我得走了。”我打断杰米,跟着门卫往切蒂老师办公室走。
“等等啊,你这就走了吗?”杰米跟了过来。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他一副失望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是啊。”就在开门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拎起背包和牛仔外套就走。
“有车送你吗?”
“没,我走路。”
“那我送你。”杰米说着,也从地上那堆衣服里拽出一件卫衣绑在腰上。
“没必要,现在还很早。”我推拒着,恐慌的情绪开始在心头蔓延。
派对的音乐已经从《汉密尔顿》换成了《青春狂热》,哪怕他们刚演完这个剧,但还是亢奋得不行,仿佛喝的都不是果汁,而是酒。
“没事的,我本来也打算早走。”杰米坚持,“我明早6 点就得起来送报纸。而且,不管怎么样,我也该送你回去的,天都黑了。”
我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但任凭我怎么说,他都坚持要送我回家。
我只能沉默地跟他一起下楼,球鞋踩在走廊的橡胶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我们穿的都是匡威,但杰米脚上的炭灰色明显是新款,连鞋带都还雪白发亮;我脚上这双已经旧得不行,褪了色的浅黄色鞋面上还带着污渍。无论我怎么努力避免,我和杰米还是并排走到了一起。我感觉这个世界像个被拿起晃动了一番的水晶球,除了我,没人知道里面所有的东西都错位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所以,你家住在哪儿,罗·斯诺?”在我们踏出戏剧社的那一刻,杰米的声音伴着仲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传进我的耳朵。
听他这么自然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感觉有点儿奇怪。不,是太奇怪了。今晚之前,他应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才对,怎么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全名。
“我家离这儿很远的,”我想趁机打消他的念头,“要横跨整个镇子,再往外走,可能和你完全反方向。”
“你先说在哪儿吧。”他两条强壮的手臂闲闲地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对我说。
“呃,在阿卡迪亚大街,”我讷讷地吐出这个地址,心里不住地祷告他千万别知道这个地方,“你肯定不知道在哪儿,都跟你说了很远的。”
杰米掏出手机,快速在屏幕上按了几下,然后随意地把搜索结果在我眼前晃晃:“也没那么远嘛,被你说得好像在西伯利亚似的。”我只能勉强地笑笑。
“真不敢相信,九年级就要结束了。”杰米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感慨道,“这个学期过得太快了,你觉得呢?”
“好像是吧。”我随口附和。
“暑假有什么安排吗?”
“还没安排。”我如实回答。
“我祖父家在佛罗里达,今年暑假我大概会一直待在那边了。你会去旅游吗?”
“这次应该不会。”
我的口气仿佛今年是个例外。
一路上,杰米都在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总算到了阿卡迪亚大街。
“好了,就到这儿吧。”我站在路牌下对他说,“你快回去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完全不理会我的踯蹰,自顾自地说,“我肯定要把你送到门口才能走。你家在几号?”
“呃,56 号。”
我只能加快脚步,希望带他赶紧往前走。但事与愿违,杰米望着右边的一栋房子越走越慢。我心如擂鼓,神经像是上紧了发条,高度紧绷,但也只能强忍着配合他慢慢走。
“你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吗?”杰米说着,停在了阿卡迪亚48号门前。
“不太清楚,怎么了?”我一边摆弄着外套的边沿,一边望着反方向,若无其事地回道。
“就是有点好奇你的邻居,不知道是什么人。”
“其实,我们严格上也不算是邻居,”我强调,“这里离我家还隔着好几户。”
“还好不是,不然你都不知道要和多少老鼠、蟑螂做伴。”
我脚步不停,希望杰米跟上来继续往前走。但他就是原地不动,像被定住似的盯着48 号看个不停。
那栋房子周围长满了荆棘,枝条上还挂着不知多久以前的薯片包装和塑料袋,在微风下哗哗作响。房子的外墙上爬满了毫无生气的藤蔓,在枯枝败叶的掩护下,那些脏得不行的外窗和年久失修、已经掉漆的窗框才没那么打眼。尽管那些藤蔓看上去一副枯黄不堪的样子,却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繁衍蔓延,仿佛打算把这栋又脏又破的房子一点一点吞噬。
“真想知道那房子里面是什么样子,”杰米想象了下,脸都皱了起来,“肯定也肮脏不堪。”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48 号的大门下突然蹿出一只脏兮兮的野猫,飞快从我们眼前跑过。
“接着走吧,我想赶紧回家了。”我趁机说道。
“好吧。”杰米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我们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一路上,除了鞋底擦过路面发出的声响,我们谁也没作声。
笼罩在夜色下的56 号终于出现在眼前。
总算到了。我松了口气。
“再见了。”我边说边往大门走。
杰米在这时突然靠近,我甚至都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我想后退,但身后就是大门,门闩顶着我的腰。
“你知道自己很特别吗,罗·斯诺?”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飞快地加了句,“是‘好的’那种特别,让人喜欢的那种。”
说完,他又咧着嘴冲我笑。但他并不知道,无论好还是坏,“特别”
都是我最不想要的标签。
我闭口不言,左手摸索着后面的门闩。
在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杰米猛地环住了我的腰,微张的嘴在我眼前放大,靠向我的嘴。
“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一把将他推开。
“怎么了?”他被我推了个踉跄,站稳后,面带不解,“我以为我们相处得不错,不是吗?”
“老实说,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我边说边从背包前的口袋里掏出钥匙。
“哦……好吧,那我能借用下你家的卫生间吗?”
“不行!”我大叫一声,钥匙也从手上滑落。
杰米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也被吓到了。
我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不可以,因为……因为我家卫生间的墙面在翻新。”
“我又不会冲着墙小便。”
“没开玩笑,现在我家整个卫生间都不能用了。”
杰米的眉头皱了起来:“如果你不想让我进去就直说,没必要撒这种谎。”
“没骗你,真的。拜托你想想,我就算要撒谎,也不用找这么烂的借口吧。”说完,我蹲下身捡钥匙。
“但我真的想小便啊。”杰米哀号。
我有些不耐烦了:“你就不能到那边树丛里解决吗?”
“喂,别再试探我的底线了。”杰米放弃似的举着双手,“今晚的进展一直都很好,直到你从刚才开始变得莫名其妙。”
“和我无关,是你自己不可理喻,卫生间墙面翻新有什么好奇怪的?”
杰米摇了摇头,冲我说:“你知道自己有多奇怪吗,罗·斯诺?”
几分钟不到,我的待遇就从“特别”降到了“奇怪”,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呵呵,这可真有意思,”我也不甘示弱,“一个整晚盯着我,数我吃了多少玉米片的家伙竟然说别人奇怪。那他自己岂不是更让人毛骨悚然。”
杰米眯起眼睛怒视着我,然而在我毫不示弱的回瞪下,他先低了头。
我见好就收:“行了,我真得走了。”
杰米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孩子气地来回踢着脚边的小石头。
“晚安了。”我接着说。
“晚安。”他喃喃了一声,然后插着口袋,转身沿着来时的街道大步往回走。
我叹了口气,缓缓推开大门,沿着里面的小路往前走。快走到门前时,我停下来偷偷看向身后,杰米走得比来的时候快多了,已经离我好几户房子的距离了。
我没有进门,而是绕到了房子的侧面。我从监控下走过时,监控突然亮起了红灯,我整个人紧紧地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手掌下的墙面冰冷硌人。我闭上眼,开始默默倒数六十个数。数到一半的时候,监控上的灯灭了,让人心安的黑暗将我包裹起来,我继续数。
“3,2,1,0。”我默念。
我慢慢挪回56 号的大门前,空无一人的街道让我如释重负。
我果断左转,快步朝刚才经过的地方走去。
阿卡迪亚大街48 号。
那儿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