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街道是弯弯曲曲的，巷子是细细长长的，一家一家的房屋，大院子套着小院子，高山墙挨着矮花窗，幽深阴凉的天井里，有老人，有小孩，有狗，猫，红脸的大公鸡，慢吞吞爬行的小蜗牛，齐心合力抬着一颗饭米粒儿的黑蚂蚁，还有悄无声息飞来飞去的花蝴蝶。
天晴的时候，外婆会在天井里拉出一根晾衣绳，晒出花花绿绿的床单，枕巾，我的红裙子，小弟一不小心尿湿的开裆裤，还有外婆的几块蓝白相间的大手帕。风儿把床单吹成一面鼓鼓的帆，狗狗和猫猫以为床单跟它们闹着玩，赶快扑过去。跳上跳下，兴奋得像两个小疯子。
六月份是雨季，雨水连绵不断地下，屋檐口的雨帘亮晶晶地飘忽着，漫舞着，无数个快乐的水精灵，把阴沉沉的雨天弄成了它们的狂欢节。雨点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砖地上，天长日久，砸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小的坑，小得那么可爱，像弟弟手背上的肉窝窝。如果碰到天放晴，乌云散去，蓝天如洗，檐下的每个水坑都会映出一个小太阳，华丽丽的，璀璨夺目。馋嘴的大公鸡，把水坑里的太阳当成了熟透的果子，试试探探地走过去拿嘴啄，结果上当啦，水花溅上了它的红鸡冠，湿漉漉，沉甸甸，它急忙摇头用劲地甩，把全身羽毛甩出扑棱棱的响。
我的爸爸妈妈在江边的小镇上当老师，路途远，工作忙，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弟弟想妈妈，伤心的时候就会坐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哭。外婆拍着手儿打趣他：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吗呀？
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
明天早晨给你梳小辫儿。
弟弟破涕为笑，扭着屁股说：“我不要媳妇儿，我要妈妈。”
外婆说：“那好啊，去找月亮粑粑，它会给你妈妈。
外婆领我们到门外，指着巷子里的天空说：“看到没有？等到月亮粑耙坐在洪爷爷家屋檐上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要回家了。”
就这样，每天晚上，我搀着弟弟的小手，站在家门口看月亮。
有的时候月亮是弯弯的小船儿，在云朵里穿来穿去，不知道要驶向哪里。
有的时候月亮像一片薄薄的水果糖，被含得快要溶化了，透过薄糖片，能看到对面天幕上星星的影子。
还有的时候月亮跟我们躲猫猫，躲到天空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我们仰着脖子使劲地找，找来找去也不见它笑眯眯的脸。
找不到月亮的时候，外婆就会带着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唱儿歌：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出一块糍粑，
糍粑跌到井里，变成一只蛤蟆……
每个月只有一天，月亮是饱满的，油汪汪的，带着明媚的笑容，叮当一声落在了洪爷爷家屋檐上。
这时候，我和弟弟就赶快把脚尖踮起来，眼睛瞪起来，一眨不眨地看向路尽头。
月光真亮，黄泥小路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碎银子。有人的脚步踩上去，银屑会腾地飞起来，好像鞋底打出了小火花。槐树和榆树手拉手，佝偻着腰身站立在月光中，窃窃私语，低声叹息。一只蝙蝠不知打哪儿飞出来，悠悠然地掠过树梢，隐入了更远处的庄稼地。前面的一扇小院门开了，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哗啦泼出一盆水，水流在地上漾开，东奔西突的样子，像无数条发光的小蛇。
小巷里的山墙是灰灰的，屋瓦是黑黑的，墙头上透出来的灯光是浅黄浅黄的，开花的蔷薇是粉白粉白的。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家门口，踮着脚，瞪着眼睛，等待爸爸妈妈夜归来。
远远地，远远地，过来了两个小人儿，一高一矮，高的在前，矮的在后。月光太亮了，明晃晃地刺眼睛，那两个人的身影迎着光，轮廓反而模糊不清。弟弟迫不及待地冲上去：“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走近了，才发现认错人了，高的是李家的哥哥，矮的是林家的姐姐，他们两个读中学，下了夜自习往家里走。
弟弟觉得难为情，啪嗒啪嗒地跑回我身边，脑袋扎到我的衣服里，不肯再露头。
又走来两个人，一个胖一点，一个瘦一点。我喊弟弟说，快看快看，那是不是爸爸妈妈？弟弟依旧埋了头，嗯嗯啊啊推着我：“我不看，你去看。”
来的人走近了，我已经看得清楚了，胖的那个是赵阿姨，瘦的那个是赵叔叔，他们到女儿家里走亲戚，天亮出门，天黑才归。
真是急人啊，月亮粑粑在洪爷爷家的屋檐上坐得太久了，看样子就要起身，往更高更高的天空里走了。要是月亮粑耙走得看不见，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呢？
嗯，赶快回家问问外婆去。
转身才要走，弟弟一把抓住我的手：“姐姐你快看！”
我看见了，是我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一个穿着半旧的白衬衫，一个穿着齐腿弯的三角裙；一个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另一个背着沉甸甸的花书包。他们仰着头，喘着气，踩着明晃晃的月光，连奔带跑地扑过来，一个抱住我，一个举起我弟弟，大声地笑，小声地叫。他们在外地整整工作了一个月，满月的这天终于回到家，跟我们团聚在一起了。
屋檐上的月亮粑粑，现在你可以走啦，走得很远很远，让世界那一头的小朋友，也能盼到他们的爸爸和妈妈。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我在城市工作，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宝贝啼哭的夜晚，我总是抱她到阳台上，指给她看天上的月亮。
有的时候月亮是弯弯的小船儿，在云朵里穿来穿去，不知道要驶向哪里。
有的时候月亮像一片薄薄的水果糖，被含得快要溶化了，透过薄糖片，能看到对面天幕上星星的影子。
还有的时候月亮跟我们躲猫猫，躲到天空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我们仰着脖子使劲地找，找来找去也不见它笑眯眯的脸。
好奇怪，无论女儿哭闹得多厉害，只要一说“找月亮”，她就破涕为笑了，转动着她的小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天空里那一抹明亮动人的黄。
城市像一片汪洋，层层叠叠的房屋，像汪洋里挤来挤去的船，高悬在暗蓝天幕上的月亮，是我们心里最温柔的港湾。
又过了很多年，女儿也生了女儿。小小的小姑娘，哄她入睡时，我给她唱“月亮粑耙”的歌谣。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出一块糍粑，
糍粑跌到井里，变成一只蛤蟆……
小姑娘转动脑袋，到处寻找，找她的月亮粑粑。
窗外的天空，是一幢又一幢陡峭的高楼，成千上万的窗户，灯火通明，遮蔽了夜空和星辰。
从前坐在屋檐上的月亮，躲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撇着嘴巴，要哭。她是不是认为，外婆是一个不诚实的外婆？
于是我起身，找一张蜜蜡色的油光纸，剪了一弯笑眯眯的月牙儿，贴在窗户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