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的爸爸新买了一台佳能5D的单反照相机,他把从前一直使用的索尼卡片机送给了乐乐。“拍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爸爸这么说。
乐乐高高兴兴地把照相机挂到了脖子上。相机很旧很旧了,塑料机框有磕碰的痕迹,快门按钮经过无数次的摩擦,边缘模糊不清,就连机身上“SONY”这四个字母,都黯淡得叫人难以辨认。
可是乐乐依然高兴,这是他一生中拥有的第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乐乐拿着相机东拍西拍,一会儿拍个茶杯,一会儿拍副眼镜,一会儿又拍下妈妈的半条腿,再一会儿是奶奶炒菜的锅,锅里还冒出青青的烟。他的相机里,拉拉杂杂,零零碎碎,像刚刚开张还没有整理好的杂货铺。
爸爸告诉他,乱拍不好,最好是一次拍一个主题,才比较有意义。乐乐问,什么是“主题”?爸爸说,主题嘛,就是集中注意力拍一样东西,比如春天的花,比如夏天的雨,比如傍晚的落日。
乐乐懂了:这就跟幼儿园里做游戏一样,要么丢手绢,要么老鹰抓小鸡,你不可能丢着手绢还能够抓住小鸡。
乐乐脖子上挂着相机,很严肃地在小区里转悠,思索着应该拍一个什么样的“主题”。
时令还是早春,风很冷,太阳像一个软软的蛋黄隐在云层里,花骨朵躲在树皮下面睡大觉,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白色的狮子狗身上还穿着红色的小花袄。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冬眠没睡醒似的,瑟瑟缩缩的,懒懒散散的。
突然间,乐乐一低头,看见了小路两边刚刚发芽的草。黑色的、潮润润的泥土中,小草挣扎着探出头,星星点点的绿色,在暗淡的风景中点缀出活泼泼的亮丽,让人心里咯噔一下子,有了大欢喜。
乐乐差点儿叫出来:有了啊,就拍小草吧,拍小草一天天长大的模样吧。
相机里的第一张照片,是一株小草的特写:灰黄色的背景中,小主人公打着哈欠醒来了,脑袋拱了拱,把泥土挤开一点点,露出两条细溜溜的、嫩生生的小胳膊,仿佛伸懒腰,又好像婴儿早晨睡醒的笑脸,鲜亮而稚萌,看得人心要融化。
第二张照片,乐乐不小心把焦点对错了,落在小草身后的泥土上了,鹅黄色的草叶儿便稍稍地有些模糊,却意外地多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看起来更娇憨。乐乐以为自己拍得不够好,很沮丧。给爸爸看,爸爸却眉飞色舞地连夸了几个好:“好好好!如梦如幻,神来之笔!”
乐乐这才知道,好的照片有各种各样的美。
第三张照片,小草的身高抽条儿了,鹅黄变成了嫩绿,长身玉立、腰肢婀娜的姿态,如女孩曼妙的舞影。乐乐举着相机,点开照片,给妈妈看,也给爷爷奶奶看,骄傲地说:“瞧,小草比我长得快,这个春天,我长了一厘米,小草却长了十厘米。”
爷爷慢条斯理地告诉他:“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小草的生命只有一年,所以它要拼命地长,不顾一切地长。而你的生命有很长很长,所以你每年只需长大一点点,你得留足劲儿,去享受将来开花结果的灿烂。”
乐乐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等他长大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美好。
隔了一周,乐乐再拍小草,却心疼地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草地被行人踩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小径形成的地方,草梗折断,草叶破碎,匍匐在地,流出眼泪一样的绿色汁液。乐乐举着相机,愣愣地站了好久,“咔嚓”一声,拍下了这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回到家里,乐乐请爸爸帮忙,把相机里有关小草成长的照片一张张地打印出来,又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每张照片都写上了标题:
“小草醒了,睁开了眼睛。”
“攒足力气,努力地长大。”
“瞧,我的第四片叶子。”
“踩疼我了!我想哭……”
乐乐踩着小板凳,把这些相片用胶带纸贴在小区的布告栏里——长长的一排,绿莹莹的颜色,稚气端正的字,很醒目。
第二天,乐乐背着相机下楼,一出门就看见了变化: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给踩坏的草地松了土,补了苗,浇了水,还立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十分娟秀的毛笔字:“别踩,小草怕疼。”
乐乐转身上楼,咚咚咚奔回家,把爸爸拉到窗口,指给他看:“哈,我拍的照片真有用。”
爸爸拍拍乐乐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好事,要奖励,必须的!”
乐乐开心了,小狗一样绕着爸爸的脚跟转:“奖励什么呀?铅笔盒?巧克力?变形金刚?”
爸爸故意卖关子:“都不是,我要奖你一样更好更有用的东西!”
更有用的东西,原来是一块超大容量的相机储存卡。爸爸说,科技发明真是了不得,指甲盖大的储存卡,卡里的空间可以装得下几千张照片。“现在,你就拍吧,想怎么拍怎么拍,自由自在地拍,随心所欲地拍,就像这世界上的路,你永远都不用担心会走到尽头。”
爸爸帮乐乐装上了新的储存卡,把相机重新挂到乐乐的脖子上。
相机添了新装备,就好像小鸟儿长出了健壮的翅膀,辽阔的天空任它飞翔。从此以后,乐乐一有空就背着相机在小区里面转,拍花园里弯弯的小桥,拍水面上绿烟似的浮萍,拍露着肚皮晒太阳的懒猫,脖子上套着红项圈的丑狗,暮春时节落满了小道的海棠花瓣。他还拍背着手儿慢悠悠散步的老爷爷,婴儿车里咧嘴嬉笑的小弟弟,戴着耳机走路的姐姐,拿拖把拎水桶匆忙来去的保洁阿姨,还有骑着摩托车一晃而过的邮递员叔叔。
你瞧,小小的照相机,其实就是乐乐清澈的眼睛哦,睁开着,瞪大着,满心欢喜地看世界——天蓝水清,莺飞草长,猫狗打架,蚂蚁搬家,树木成荫,小孩子长大。
暮春时节,有一天,乐乐家的阳台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黄嘴巴黄脚丫的毛茸茸的鸟儿,很奇怪地落在太阳花的花盆里,飞不动了,扑棱着翅膀,叽叽啾啾地叫,一双澄明稚气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滴溜溜地转动着,既惊恐,又无辜。
奶奶说,这小可怜儿,一排阳台,偏就飞到我们家里来,该不是喜欢我们乐乐吧?
爷爷说,肯定是小东西刚学飞,身子把不稳,跌跌撞撞,稀里糊涂,把我们家阳台当它家了,这会儿它妈妈找不着孩子,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
妈妈说,嗯,检查一下它有没有受伤才好。
爸爸说,关键的关键,迫切的迫切,是给它喂些水,喂些食。
一家人,围着小鸟儿尽心尽力地忙。
乐乐拿来相机,对好焦,咔嚓一声,照下了小雏鸟惊慌失措的模样。小鸟的眼睛亮晶晶地对着镜头,仿佛说,帮帮我,救救我。
乐乐把照片打印到课本那么大,做了个硬纸框,再钻一个洞,系上红绳子,挂在了阳台上。风儿软软地吹过来,照片在软软的风中飘啊飘,惊慌失措的小雏鸟在飘飘****的照片里叽儿叽儿地叫。
小鸟妈妈看到照片,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嗖的一个俯冲飞过来,安抚片刻后,带着它的孩子飞走了。
乐乐把照片收回来,放进自己的书柜里。哈,亲人之间的信息用照片就可以传递,想起来是一桩好神奇的事!
夏天到了,最爱唱歌的知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深深的泥土里钻出来了。知了刚出泥洞时,黄中带褐,胖墩墩的,圆滚滚的,缓缓爬行的样子,像一只笨拙的大蚕蛹。它爬啊爬啊,爬到树根上,又爬到树干上,不动了,从头顶到胸背,噼啪噼啪地裂开一道缝,蜕下了一层皮。知了从皮壳里艰难挣出时,神奇地羽化成了一只黑色的会飞会唱的小精灵。
乐乐在爸爸的陪伴下,花了小半夜的时间,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知了从出土到成虫的全过程。他没忘记每隔十分钟拍一张照片,小小的镜头,记录了知了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暑假中,老师布置作业,要每个小朋友写一篇观察日记,办一份《小小观察家》报。乐乐把知了成虫的照片一帧一帧地印出来,粘贴在白纸上,配了花边,写上了观察感想。乐乐写道:我听说,知了在泥土中要活七年,破土出来后只能活七天。为了光明的七天,它要熬过黑暗的七年。知了的生命真顽强!
开学,乐乐交上了自己编的小报。老师看一眼,吃惊地摘下眼镜:“乐乐你太了不起!你比《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还要了不起!”
老师把乐乐的小报送到学校,学校又送到区里,区里再送到市里,市里给乐乐发了一块奖牌,奖牌上刻着几个漂亮的字:“小小观察家”。
现在,乐乐的照相机已经拍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景,太多太多的动物和植物。乐乐上学带着它,出门旅游带着它,睡觉都要把它放在枕头边。他熟悉相机里的每一个零件,每一处磨损和裂纹,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
他渐渐地有了一个疑问:相机为什么只能拍别人,不能拍自己?他很想知道自己拍自己会拍成什么样。如果面对自己的镜头,他会像楼下的小妹妹一样摆出各种笑脸呢,还是紧张到不敢抬头呢,还是跟平常日子喝水吃饭一样轻轻松松?
他偷偷地尝试过很多方法:把相机镜头转向自己拍——不行,距离太近了,脸太大了,五官都变形了。把相机放远处,用一根小竹竿代替手,伸出去按快门——也不行,劲小了按不动,劲大了把相机都按个大跟头。
爷爷说:“乐乐你别折腾啦,要拍照爷爷帮你拍,站哪儿?选个地方。”
乐乐才不要爷爷拍。乐乐就想自己拍自己。
有一天他在妈妈房间洗完澡,站在梳妆台前巨大的镜子前面穿衣服。热腾腾的水汽中,他朦朦胧胧地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湿漉漉的头发,红扑扑的脸,长长的脖颈,鼻尖圆嘟嘟的像颗洋葱头,眼睛眯缝着,一张嘴露出上下不对称的缺牙巴。
啊?这是我吗?我有这么可笑吗?
乐乐不服气,爬上小板凳,用毛巾擦掉镜子上的水汽。
现在,镜子里的小人儿变得清楚了,依然是圆嘟嘟的鼻头,细长细长的眼睛,上下不对称的缺牙巴。
嗯,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人。长到这么大,乐乐还是头一回认真地在镜子里看自己,琢磨自己,他感到好奇,也觉得满足。
那么,他可不可以把镜子里的自己拍下来呢?就像面对面地拍别人一样?
他奔出去,拿来了拍机,对着镜子举起来。不行,镜子里的小人儿太矮啦,只能拍到一段脖子和脖子上的脑袋,看起来好像半个身体陷进了泥坑里。他放下相机去搬小板凳,踩上板凳,个头高起来,看到了自己刚穿上的格子衬衫,和系在衬衫外面的裤子。
好吧,就这样吧,只好这样了,拍个半身照也不错。
咔嚓一声响,乐乐的半个身体——湿漉漉的头发,红扑扑的脸,圆鼻头,红眼睛,缺牙巴,还有格子衬衫,一小截蓝色的校服裤,包括他屏息静气举在手里的照相机,统统留在了镜头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妈妈休息在家,拨弄一下乐乐的脑袋说,头发太长啦,像个小脏猴儿啦,要理发。妈妈带着乐乐去了小区外面的理发店,剪掉了齐耳朵的长头发,理了个清清爽爽的小平头。
乐乐想,剪掉头发,我的样子会不会有变化?会变得更好,还是更不好?他就拿了相机进浴室,对着大镜子拍下了他的第二张自拍照。
第三天,乐乐长牙了,牙根痒,他跑到镜子前,想看看牙齿刚冒头的时候是什么样。他灵机一动地想,把缺牙巴的样子照下来也很好啊,以后牙齿长全了,想看也看不到啦。他又拿来相机拍下了第三张照片。
牙齿一天比一天长得高,镜子里的小人儿,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不同的面貌。乐乐举着他的相机,张开他的嘴巴,忠实地记录了一颗牙齿慢慢长成的全过程。
慢慢地,习惯成自然,乐乐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留下一张自拍照,如果哪一天遗漏了这件事,他会觉得这一天像少吃了一顿饭,少写了一份作业,心烦意乱,怎么都过不去。
天晴的时候,浴室是透亮的,镜子里的场景也是透亮的,皮肤闪闪发光,眼睛和牙齿也闪闪发光,镜子里的小人儿那么轻盈快乐,仿佛踮一踮脚尖就能够飘浮到半空中。
天阴的时候,窗外雨水淋漓,镜子里的世界跟着伤心,小人儿的眉头是皱着的,眼睛是暗淡的,胖嘟嘟的鼻孔也是张开的,像是在问自己:我怎么会这么不开心?
冬天,奶奶总是怕乐乐冷,逼着他穿上好多厚衣服:一件棉毛衫,一件粗毛衣,再一件棉背心,再一件蓬蓬松松的羽绒服。往镜子里一瞧,乐乐哪还像乐乐啊,像一只冬眠的小狗熊!拍照片的时候,胳膊都难打弯,举手很费劲,勉强按下快门,哎呀,半个脑袋都不在镜头里面了,真是难为情。
夏天总会好上很多吧?不,夏天也不好,夏天太热,乐乐穿的衣服太少,只有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瘦棱棱的肩膀露着,细溜溜的手臂露着,连前胸那两片瘦排骨,透过薄薄的背心都看得分明,用爷爷的话说,哪有人样儿啊,就是一只拎起来没有四两重的小公鸡!
一天又一天,乐乐十岁了,十二岁了,十四岁了……他们搬过一次家,因为卖了旧房子,又买了新房子。新房子的浴室里也有一面玻璃镜,似乎更大,更明亮,照出来的人脸比以前更清晰。白天,阳光穿透窗玻璃的时候,满屋灿烂,看一眼镜子,会惊讶那里面光影流淌,熠熠生辉,简直就像魔术师的道具。
嗯,生活总是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镜子前面的人,穿梭来回,悲欣交集。先是爷爷的身影从镜子里消失了。他生了病,住进医院,去世之前再没能踏进家门。镜子里的奶奶,骤然间老了很多,背驼下来,走路变得颤颤巍巍。再不能一口气冲到楼下给乐乐买雪糕买炸鸡腿。爸爸当了公司总经理以后,个子没长高,体重却一天天地见长,每次对镜自照,总是发愁衣服又小了一号。最爱美的妈妈,现在声明她最不爱照镜子,因为她看到脸上新添的皱纹会烦恼。
总之,时间在变,空间在变,熟悉的亲人们也在变。
乐乐延续着他的每日一照。他从相机里拷贝下来的照片,已经存满了两个大容量的U盘。每年春节,总有那么一天,全家人围拢在电脑前,插上U盘,一张张地回看照片,重温过去的快乐时光。
是乐乐自己,从拍下来的照片中发现了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首先,他的眉毛怎么会变得这么粗?两排毛笔刷子一样,都快要长成一条线了啊。
嘴唇这一圈皮肤好奇怪,变黑了,像是有脏东西没有洗干净,手摸上去,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比额头上脸颊上的汗毛都要长,真丢人。
脖子也跟从前不一样,忽然就长粗了好多,中间还鼓出圆圆的一小块,像皮肤里面塞进一颗小核桃,说话的时候,咽唾沫的时候,上下会滑动。怎么回事?长瘤子了?问爸爸,爸爸笑起来,说是喉结,男孩子长大了都会有。爸爸抬起下巴给乐乐看,原来爸爸也有。
肩膀宽了,厚了,平展展的,搁一本课本都不会掉下来。举起相机时,胳膊上一边窜出一只肉乎乎的小老鼠,拿手指摁一摁,有点软,不像爸爸手臂上的肉老鼠那么坚硬和滑溜。
小学和初中时穿校服,衣服总是太大,袖子长,腰身肥,裤子在屁股上挂不住,恨不能一件衣服塞进两个乐乐才合适。不知不觉间,校服的裤脚短了一段,伸出手臂举起相机时,上衣吊到裤腰上,不留意就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后背,羞得乐乐赶紧放下相机掖衬衣。
最明显的改变是,当初乐乐对着镜子拍第一张照片,要搬个小板凳站上去,半个身体才能拍到镜头里,现在颠倒过来,他往镜子前一站,半个脑袋冒出镜框了,他要稍稍地下蹲,矮着腰身,才能把自己完整地塞进镜头。
从雨伞高长到门框高,镜子前面的这个小人儿,每毫米每厘米都是用尽力气长的。
最后一年在家里过暑假。暑假结束后,长大成人的乐乐,要离家出门读大学。
爸爸定做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送乐乐做纪念,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只雕刻了“成长”两个字的U盘,U盘里,是爸爸精心整理出来的乐乐的照片,从八岁到十八岁,三千六百五十天,三千六百五十张自拍照。
乐乐拥抱着爸爸。他感谢爸爸在他小时候送他的相机。如果没有这件了不起的东西,他人生的每一天没有这么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