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思议底历程中也许有语言文字底意味渗入。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在讨论思想的那一章里,我们曾表示,在思想底历程中,思议底内容也许要有所寄托。这也许是思议者底缺点。也许没有这种寄托,大多数的思议无法进行。思议底内容或者寄托于意像,或者寄托于文字或符号。在思议历程中思到“红”,我们也许想到红,这就是说,所谓“红”这一意念也许寄托在红这一意像上面;思到无量也许要想到“无量”这两字或“∞”这一符号,这就是说,所谓“无量”这一意念也许要寄托在文字或符号上面。也许有用不着靠寄托而能思议的人,但我个人底意见觉得没有这样的人。利用寄托底程度似乎很有高低底不同。有些思议者也许不必多用这种寄托,有些则似乎非多用不行。寄托于意像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意像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所谓椅子也许寄托在椅子底意像上面,因此有时也许附带着太师椅底意味。寄托于文字与符号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文字与符号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思到道也许附带着“道”字所引起的意味。照此说法,上段所论的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也许可以渗入到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中。因此,在思议底历程中,我们很可以连带地经验到意像与文字底意味。可是请注意,这是就思议底历程着想。
2.历程中有杂的成分。思议不但有历程,而且有所谓图案或结构。在历程中,我们思议到某一问题,也许有心猿意马底情形,可是这情形不至于在图案或结构中出现。费两点钟底工夫去写一篇汉高祖论,在那时间内,也许你会想到昆明底鸡是四十元一斤,可是大致说来,你不会把这思想加入汉高祖论那篇文章里去。历程和结构或图案根本是两件事。就历程着想,这意味与意念也许相干,就图案或结构说,它不相干。意味和意念底关系是一件事,意味与意像底关系又是一件事。意味和意像底关系不一致,前此已经提到。意像中的四方也许有意味,也许此意味无分于中文、英文或法文;意像中的兰花也有意味,而这意味在中文或英文底分别非常之大。无论如何,意味和意像不是不相干的;意味不同的意像可以说是不同的意像。这一点意思,就是上段所表示的。
3.意味和意念图案或结构不相干。意念与意味,从结构或图案说,都是不相干的。在历程中,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也许有寄托,也许因此寄托而得到不同的意味,意味也许有多有少,也许有些是我们所欣赏,也许有些是我们所厌恶的;无论如何,从图案或结构着想,是不相干的。所谓四方这一概念或意念,只是它本身而已,对于它,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于把意味撇开。其它的意念都是应该把意味撇开的。所谓兰花,也许因寄托而对于不同社会的人有不同的意味,也许我们不习惯于把此意味撇开,然而从图案或结构着想,它是应该撇开的。学植物学的人就把这意味撇开。就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底结构说,它们与意味都是不相干的。事实上我们有能把意味撇开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例如前此已经提到的“二加二等于四”,也有我们不容易甚或至于不能把意味撇开的思议底内容,但这是我们底短处而已。总而言之,思议和语言底关系与想像和语言底关系不一样。想像也许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议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它也许不能离开一种语言文字,而它应该是可以离开某种语言文字的。
4.文法结构影响到意思或命题的表示。以上是就字句底意味说。可是,除意味外,还有文法或结构问题。结构问题差不多完全是句子底问题。有的时候,从字说,一句句子里的字都是另一语言文字所有的,然而这一句句子所表示的意思或命题,是第二种语言文字所不能表示的。我个人廿多年前碰到这样一句话:“Free will is the will that wills itself”,我想把它译成中文,至少那时候我个人办不到。现在中文欧化后,我们对于这句话也许稍微有点办法,究竟如何,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所谓一句句子在一语言文字中表示意思,或命题,而此意思或命题是在某另一语言文字中之所不能表示的,这一“不能”颇有许多解释底可能。有些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意。“I love you”这一句句子,可以用“我爱你”这一句句子代替,意味不同的地方也许不少,可是,就意思说,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说后一句句子不能代替前一句,然而懂中英文而年纪又在四十以上的人们大都不愿用后一句句子。有些不能也不是文法结构上的不能而是习惯上的不便。“p·和·q和r:和:p·q·和·r”这一句句子,我们可以用“如果p蕴涵‘q蕴涵r’,那么p和q也蕴涵 r”代替。这两句句子意思一样,可是,后一句就有问题,说出来也许不容易听懂;我们不便如此说,虽然在文法上我们也许找不着理由不让我们如此说。这两句句子都还比较地简单,有些比它们复杂多了,有些复杂到一程度,简直无论说出来或写出来都使我们不容易懂,但是我们虽不容易懂,然而它们并不见得一定违背文法。这就是说,我们不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某些意思,不必是某种语言文字不能表示那些意思,而是我们不便于引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那些意思。前几年有所谓直译办法。直译的文字不免使我们感到“看不懂”,或“读不通”,或竟“根本不通”,然而大致说来,恐怕是我们在心理上有一种拒绝接受的情形。这拒绝接受的情形当然是有理由的;可是,照本段底说法,违背文法不必是理由之一,虽然它可以是理由之一。语言文字究竟有约定俗成成分,既然既成的约俗也许使我们感觉到自然,方定方成的约俗也可以慢慢地使我们感觉到自然。前几年,我看见“虽然”两字摆在一句句子底后一部分,就非常之难过,现在不但不觉得难过,而且也觉得自然了。
5.思议底内容,就图案或结构说,不受语言文字底支配。也许有没有句子的语言文字,也许这样的语言文字我们平常不叫它作语言文字。假如两种语言文字都是有句子的语言文字,并且句子里的字都一一相应,我疑心一语言文字所能表示的意思或命题不至于是另一种之所不能表示的。我知道除非我们创造新字,有好些句子是不能翻译的。我们已经提到过好些不能翻译的句子,这些句子或者是因为意味得不到,或是根本没有相当的意念(或相当的字),而不能翻译,不是因为一句句子底意思是另一语言文字底结构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上当然有一语言文字所有而另一语言文字所无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可是,这和语言文字底结构或文法不必相干。请注意,我们这里所谈的,是思议底内容,不是想像底内容,及意像底意味。后者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我们在B段已经讨论过了。现在的问题是思议底问题。就思议底内容说,本段底(1)(2)(3)三条表示它与语言文字底意味不相干,(4)(5)两条表示它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结构底支配。我们在这里不是说思想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想的确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因为思想是一种混合的活动。我们只是说,思想中的思议底内容,就结构说,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