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情感与想像中的意像相干。想像底内容是意像。意像是类似特殊的,类似具体的。意像是有情感的;有可喜可怒、可哀可乐……的意像。意像不但是有情感的,而且情感对于意像不是不相干的。也许从某一方面的立场说,某某情感是不相干的,可是,这不是说情感不相干而是说某某情感不相干,其所以要把某某情感撇开认为不相干者,实在是要特别地注重某另一方面的情感,要它相干。英国油画馆里有一张画,画的是父亲看见小孩病倒或死去(我记不清楚),这可哀的情节动人怜悯,看的人似乎相当的多。从画家底立场说,这怜悯和那张画不相干;画家所要的是美感,如果那张画画的好,它能引起美感,画的不好,它不能引起美感;假如它不能引起美感,我们看者不应以怜悯感来代替美感。这例已经表示,从某某立场说,某某情感也许不相干,而某某另一情感相干,其结果当然仍是情感相干。语言文字也有情感上的寄托,这在上节已经讨论。在本段,我们不提到意念上的意义,因为那是思议方面的事。我们现在只注重情感上的寄托。字句底情感上的寄托,总有历史,环境,习惯,风俗,成分,而这些不是长期引用是得不到的。我们不能临时地随便地把一套情感套在一个字或一句句子上去。我们总得要引用多时之后方能体会到字句底意味。字底情感上的寄托,对于字无所谓相干或不相干,要看包含此字的句子如何。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和句子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如果句子本来是表示情感的句子,它底寄托当然相干,如果一句句子本来是表示意像的,它底情感上的寄托也相干。字句底情感或意味,与想像情感或意味,关系非常之密切。
2.一语文底意味要靠习于引用该语文底生活环境。字句底情感不仅要长时期底引用才能得到,而且要习惯于同样环境,或同样社会底生活状况之下,才能得到。学外国语言文字不特要青年时学才容易好,而且要入其国,知其俗,才容易好。中年以后学外国文本来就不大行,即有时勉强成功,大都也不过是写出文法上没有问题的句子,或说出文法上没有错误的话而已。他也许懂得字句底意义,可是,他不容易得到字句底味道。在外国生长的人的确不同,他也许不懂该国语言底文法,可是,如果他的确习惯于该国底社会生活状况,他的确可以得到该国语言文字底情调。只懂本国语言文字的人底情绪,为本国文字所包办,即令他到外国去,他依然是局外人,他总难免那自外于该国社会底趋势。他当然得不到该国文字底意味。只懂外国文字底意义的人,假如有这样的人,也就得不到该文字底意味。意像底意味也有同样的情形。不习于工厂生活的,当然可以有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这意像也许只有人声嘈杂的味道,也许是使他厌恶的,假如他是主张工业化的人,这意像也许使他喜欢;可是,他不容易得到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所有的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底意味。能从工厂生活底意像得到诗意或画意的人,恐怕总是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似乎是综合的生活所供给的。这意味也似乎只能在综合的生活中去求。
3.一社会的意像者底公共意味总是寓于语言文字中的。想像不必要语言文字底帮助。意像底来源底大本营是官觉经验和记忆。有此二者就可以有意像。至于意像者从他底意像中所得的意味可以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一个意像者之所私,另一方面是一社会意像者之所共。前一方面是他所独有的,他所独有的意像底意味总是从他自己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后一方面的意味也许是他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也许是和别的意像者交换而来的。前一方面的意味,显而易见不必靠语言文字。意像中的组织成分都是经验所供给的,虽然整个的意像图案不必是经验所供给的。意像总免不了带着原来经验中所有的意味。这意味也因别的经验成分底保留而保留,它底保留也许靠文字,然而不必靠文字。可是一社会的意像者所有的公共的意味,则必须语言文字底帮助,才能感觉到。照此说法,意像底意味一部分虽不必靠语言文字底意味,另一部分是要靠语言文字底意味的。举例来说,假如一个人在乡下走路,目之所遇不过是某形某色,他也许得到相当的美感;也许他回到家里回想起来,那美感也就跟着他底意像而回来了。可是假如他是中国人,他想起“青山绿水”几个字,他也许还可以得到一部分中国人对于青山绿水所有的意味。假如一个人碰见一条大河,他也许感觉一种自然方面的伟大。如果他回想起来,他也许保存着那伟大的意味。如果他是中国人,他也许想到“大江流日夜”,果然如此,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带着中国历史上的情感。假如他是德国人,在他底意像中,他也许会联想到“die Wacht am Rhein”;果然如此,则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也许有保卫祖国底雄心。
4.语言文字也许支配意像底意味。这种借语言文字而得的意像底意味,不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不能得到。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也大都是习惯于引用该语言文字底社会生活的人。假如一个中国人想像他在山中走路,又想到“空谷幽兰”,他底想像有一种意味,是不懂中国语言文字的人所得不到的。“空谷”两字已经有许多意味,而这意味不是英文中的“empty valley”所能传达的。不仅如此,“兰”字表示兰花,而兰花对于中国人可以说是非同小可的花,它所引起的味道决不是英文中的“orchid”那一字所能引起的。上次欧战时,有一首罂花诗传诵一时,结果是“罂花遍地”能够引起英国人底无限感慨。前多少年中国在报纸上碰到这几个字就有点使人头痛。我们习惯于把“rose”译成“玫瑰”,可是这两名词底意味大不相同,英国对于rose的意像所有的意味,和中国人对于“玫瑰”的意像所得的意味,也不大相同。意像底意味有一大部分是靠语言文字的。假如我们不从历史背景风俗习惯……等等着想,单从语言文字着想,我们似乎可以说某种语言文字支配想像,因为它支配意像底意味,而意像底意味和意像总是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