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于某些句子我们习惯于把情感撇开。本段以句子为限,讨论底范围不及字也不及段或篇。有些句子底翻译毫无问题,例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句子不一定没有情感上的寄托。小孩背算学时,对于这类的句子,似乎有情感上的寄托。这情感也许是不大容易形容的,可是,小孩之有此情感似乎是事实。问题不在情感上的寄托之有无,而在成人之后,我们习惯于把这情感撇开。结果是这类句子可以译成英文法文……等等而不至于发生问题。就意念说,二之为二无分于不同的语言文字。据说张巡许远庙有对联云:“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也许我们对于这对联中的“双”与“二”都有情感上的寄托,可是,这与“二加二等于四”这一句句子毫不相干。从前有人说,某地有未开化土人,其所谓“一”实在是“五”,结果是其所谓“二”也就是“十”。请注意这不是概念底不同而是符号底不同。从我们底立场说,这些人把五叫作“一”,而从他们底立场说,我们把一叫作“五”而已。并且二加二依然等于四。
2.另一些句子就麻烦得多。有好些句子就麻烦得多;“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几句话就不容易翻译。就英文说,“性,命,道”这几个字似乎就没有相当的英文字。用比较相近的字去译它,译出来的句子也许没有这几句句子所有的意义。这还可以说是有不能或不易翻译的字。有些句子没有一个字是不能翻译或不容易翻译的。前面已经谈到“大江流日夜”,这句子里没有一个特别的字,然而翻译起来,并不因此容易。又如“杏花细雨江南”也没有不能翻译的字,翻译起来也非常之困难。有舜庙对联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卿云烂兮糺缦缦兮”,这类句子何等庄严堂皇,念起来总不免悠然神往,可是,要翻译似乎就没有办法。这类的句子非常之多,而它们也不限于中文。A段所引的那英文句子也有这情形。徐志摩先生曾把那句话译成中文,我现在记不得他如何译法,我底印象是他没有成功。
3.有时意味不能兼顾。在译意即不免失味,或译味则不免失意底情形之下,我们当然有取舍问题。这问题前此已经提到过,我们不预备提出。显而易见有些地方以译意为宜,有些又以译味为宜。诗歌也许要重味,普通所谓科学大都是要重意。重味则取味,重意则取意。有的时候也许二者可以得兼,例如“Vox populi,Vox dei”可以译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当然有不妥的地方,但大致说来,意与味都相当的兼顾到了。但能兼顾的似乎是少数,大部分的句子,在翻译时,似乎是意与味二者不能兼顾的。在这情形下,我们总得有取舍才行。
4.就知识底立场说,我们注重译意。在知识论底立场上,我们所注重的是命题。以后我们专章讨论命题。照我们底看法,所谓知识,就内容说,就是我们所能思议的一片有结构的或有系统的真命题。在知识论底立场上,我们既然注重命题,在语言文字方面我们当然注重陈述句子。既然如此,我们所注重的是意念上的意义,因此对于翻译,我们注重译意而不注重译味。在译意底立场上,我们如不得已而有所舍,则我们所舍的是味。严格地说,味与命题不相干。我们对“江南”也许有丰富的情感,然而就“南京在江南”这一句子所表示的命题说,这情感不相干。我们知道在日常综错杂呈的生活中,语言文字底意与味也是综错杂陈的。在意与味综错杂呈的语言文字中,我们取意舍味也许是非常之不容易的事。对于一些句子,我们这取舍也许根本就办不到,可是,不是所有的句子都是这样的。对于一些句子,取舍也许困难,对于另一些句子,取舍也许容易。并且即令所舍的味非常之可爱;我们也没有法子想,我们只得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