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论动与静。思议与想像均有动与静底分别。在本段我们要讨论动与静底分别。我们暂且不管思议与想像底分别,而综合地称为思想。动的思想我们普通用这样的话去表示:“这里一个困难问题,你去想想看”,或“我昨日想了一天”。静的思想也许有这样的话表示:“某某底哲学思想类似宋儒理学。”假如我们在国文班上作文,我们想了好久才把文章作出来,想底时候也许起了好几个头,但是都不对,后来都放弃了,最后所想到的很顺利,费不了多少时候,文章写成,先生也许批个“思路通畅”。照上面所说,动的思想底历程并不通畅,起了好几个头,后来都放弃了,正表示从动的方面说,思想不通畅;可是文章也许作的不错,条理也许清楚,从静的方面说,也许正如先生所说思路通畅。动的历程不必是静的条理,当然也可以偶然相合而成为静的条理。真正下笔千言的人,也许可以把动的思想凝成静的思想,并且很快地凝成。大多数的人也许不行。无论如何,思想底动与静总是不同的两方面。
2.分别底重要。这分别非常之重要。我在这里想哲学问题,忽然听见警报,我想到城里人跑警报,想到轰炸……,我决不会把这些思想当作哲学问题底一部分。我也许会想物价,想到饭食问题,可是,假如我把我所想的哲学问题写成文章,这些问题都不会在那篇文章里出现。假如我给报纸作一篇政治文章,写之前要想,想底时候也许“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但是写底时候,你决不会把鸿鹄将至底思想写出来。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政治文章或哲学文章。假如所写的是该天早晨底思想底过程,好象一种思想上的日记一样,那么题目本身就是陈述动的思想,凡那一天所想到的都可以写出,不过在这情形之下,文章底条理和思想底历程本来没有分别。其所以如此者,当然是因为题目本身所要的,根本就不是静的思想。
3.动的思想在时间中。动的思想牵扯到时间。一方面时间不在思想中,另一方面,时间是历程中的关系。时间是历程中的关系,例如十点钟想“无量”这一概念在哲学中有何作用,十点半想到康德,十一点钟又想到世界和平。由无量到康德,到世界和平,虽然有别的关系,然而也有时间上的关系,而此关系就是以上所述的关系。可是,虽然如此,时间不在以上的思想中。以上只说在十点钟想无量这一概念在哲学上的作用,并没有说在十点钟想十点钟并且想无量在哲学上的作用。这就是说,时间虽是历程中的关系,然而在上述的思想中,不是思想底内容,也不是思想底对象。无论所谓在思想中是以前所讨论的两“在中”中间那一在中,时间都不在思想中(除非我们所想的是时间)。静的思想也有关系,而这些关系都在思想中。这也就是说,静的思想没有在思想外的关系。仍以时间而论,时间是动的思想底历程中的关系,而不是静的思想底结构中的关系。也许我们可以写一篇文章表示由无量这一概念底某一方面或某一看法想到康德底看法,而这篇文章所表示的思想是有条理的。有条理的就是有种种关系,可是,这种种关系都在思想中,没有象时间那样既在历程中而又不在思想中那样的关系。动的思想底历程和静的思想底结构,有很大的分别。前者无论思想本身底关系如何,总有时间上的关系,后者只有本身上的关系。
4.分别底影响。动静底分别既如上所述,我们当然可以盼望有些话是对于动的思想可以说,而对于静的思想不能说,有些话对于静的思想可以说,而对于动的思想不能说。思想底快慢似乎是对于动的思想说的,思想底谨严似乎是对于静的思想说的。“合乎逻辑”或“不合逻辑”是常用的字眼,但是,这似乎是应该限制到静的思想的。动的思想无所谓合乎逻辑与否。一个人可以在前一分钟想他是好人,在后一分钟想他不是好人;虽然“他是好人”和“他不是好人”是互相矛盾的命题,然而在前一分钟去想前一命题与在后一分钟去想后一命题,没有矛盾。如果这个人把他底思想历程写出来,读者会说他底思想改变的快,他在后一分钟已经改变了前一分钟底思想。如果此读者不乱用矛盾两字底话,他不会说作者底思想有矛盾。
5.这分别与个人或时代无关。动与静底分别,无分于个人底思想或一时代底主要思想。亚里士多德和康德底思想,就静的方面说,就是普通所谓他们底哲学,就动的方面说,就是他们底思想生活;前一方面的思想依然尚在,后一方面的思想早已过去了。一时代底思想也有动静底分别。十九世纪底下一段可以说是天演学说时代,大多数有思想的人底思想总牵扯到天演学说。可是,从静的方面说,天演学说即天演论思想底结构,而大多数的人在思想历程中所思想的天演学说不就是此结构,不过是此结构底成分入于他们底思想历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