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论思与想。思想两字本来是合用的,这是从两字底用法着想,思与想在事实上是分不开的,这是从事着想。可是,它们虽然分不开,然而我们仍不能不分开来讨论。这样的情形很多,不止于思与想而已。分科治学,所用的方法就是这方法。在我这一个人身上,有物理现象,有化学作用,有动物行动,有生理情形,有心理行为……,这些都分不开。然而我们不因为它们分不开,就中止分别地讨论它。学问底能够进步,就靠分别地研究它们,思与想底情形同样。思想者中间,有善思而不善想的,有善想而不善思的,有二者兼善或二者兼不善的。无论如何,它们有分别,而这分别在讨论知识论底问题上,非常之重要。我们虽不能把思与想分开来然而仍须分别地讨论。
2.思与想底分别。思与想底分别何在呢?这分别最好从内容与对象着想。我们以后会叫思为思议,叫想为想像,现在即可以引用这名称。想像底内容是像,即前此所说的意像;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或概念。想像底对象是具体的个体的特殊的东西,思议底对象是普遍的抽象的对象。特殊的具体的个体可觉,例如我们可以看见一张红桌子,也可以想像,例如闭上眼睛让那张红桌子底像照样呈现。可是,那张桌子我们无法去思议。对于特殊的只有亲切的经验才能使我们得接触,我们不能以意念去形容,这当然就是说,我们不能思议特殊的东西。普遍的抽象的对象,我们可以思议,不能觉,也不能想像,例如“八千万万”,“蕴涵”,这都是可以思议的,但是,我们没有法子去觉它们,也没有法子去想像它们。头一例也许不好,也许有人以为我们不能觉或不能想像“八千万万”,是因为数目太大;其实不然,不仅八千万万不能觉不能想像,就是“三”也不能觉不能想像,“三”个梨可觉可想,而“三”之为“三”仍不能觉不能想。
对于思想,我们不应仅注重思而不注重想,或注重想而忽略思。在从前确有承认想像而不承认思议的人。我所比较熟悉的是休谟。他底最大问题就在这一点上。我从前曾把他所谓“idea”译成意像,因为他在理论上没有我们这里所说的意念。意像是类似具体的,前此我们已说过。休谟既只承认意像,当然不能承认有抽象的意念。他既不承认有抽象的意念,他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在他毫无办法(例如无量小),而他底哲学说不通。他有哲学,他底哲学不能例外,当然也是以抽象底意念表示的,然而他底哲学底内容又不承认抽象的意念,其结果他实在是以抽象的意念去表示没有抽象的意念。在这情形之下,如果他底表示工具不错的话,他底内容错了,如果他底思想内容不错的话,他得承认他没有工具可以表示那样的内容。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故意批评休谟,有这样主张的人不止他一个。我们所注意的,是我们不能抹杀思议,而以思想为单独的想像而已。
3.可以想像的都可以思议。根据以上所谈的,我们可以先说一句不妥当而容易懂的话:可以想像的都是可以思议的。凡金山银山金城银城都是可以想像的,即欧战那样的大战在洋火盒子上展开,也是可以想像的;可是这些都是可以思议的。我们想不出某意像,而该意像是我们所不能思议的,我们想不出不可以思议的意像。以上那句话虽容易懂,然而的确不妥当。上面曾说具体的,特殊的东西是不可思的,何以又说任何意像都是可思的呢?显而易见,意像是类具体的,具体的特殊的既不可思,那么想像中的金山银山金城银城应该是不可思议的。可见那容易懂的话不应该那么说。它底意思实在是说:如果我们用思议底工具去表示想像底内容,凡可以想像的,我们在思议上,都可以得到类似想像内容那样的思议内容。请注意这不是说想像底内容可以重现于思议底内容中,这不是说思议可以得想像内容底照片。在思议所得的不是意像,是类似意像的思议内容,或者说,所得的是足以形容此意像的意念。照此说法,任何可以想像的意像,都可以用思议方式去得到相应的意念。
4.可以思议的不都可以想像。可是,可以思议的意念,不都是可以用想像方式去得到相应的意像的。有些意念当然是可以用想像方式去得到相应的意像的,也许大多数的意念是如此的。以上所说的金山银山,金城银城当然属于这一类的。但是有些意念,是不能以想像方式去得到相应的意像的,例如零,无量小,无量大,……等等,这些意念或概念根本没有相应的意像。我们可以想像房子无人,但是我们无法想像“无”,其它如无量,无量大,无量小,更是如此。现在对于所谓细微世界底电子原子底困难问题,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内中情形是不能想像的。从前似乎还以原子比太阳系而因此间接地去想像原子底结构,现在似乎不行了。可是虽然如此,细微世界仍是可以思议的,不然我们对于这世界不会有知识。
5.以上底重要。上条所说的非常之重要。有一理论与它有密切关系。时常有人说无量是不可以想像的,所以根本没有无量,或者说我们底“心”是有量的,所以不能想像无量。说“心”有量或无量,似乎无从谈起,即假设所谓“心”是有量的,是否它就不能想像无量,也难于讨论。我们现在只能讨论前一句话。假如前一句话说得通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冲突。一部分的问题当然是“有”底问题。“有”可以当存在说,而存在是限于具体的个体而说的。要无量存在才说它有,似乎是办不到,说不通的。我们现在暂且把“有”字底问题撇开,以后我们会回到“有”底问题上去。假如无量是不可以想像的,所以根本没有无量。我们何以“想”到无量是不可以想像的呢?我们果真想到无量是不可以想的,则我们已经想到无量,无量果真是不可以想的,则我们决不能想到它是不可以想像的。这样的弯我们可以多绕几句,但是以上已经足够表示问题之所在。思与想不分,以上的弯我们可以绕来绕去,而矛盾或冲突自不能免。思与想既分之后,以上的话毫无问题。无量可思,但我们所能思的无量不能以想像方式去得到相当于无量的意像。至于有无问题,当然要看如何“有”法。思议中有“无量”这一意念,毫无问题,不然,我们的确不会指出它来,说它是不可以想像的。既然承认它是不能想像的,在想像中当然没有“无量”这一意像。就思议说,的确有无量这一意念或概念,就想像说,的确没有无量这一意像。
6.不可以思议的更不可想像。不可以思议的,更不是在想像方面,用想像工具,可以得意像的。这一点也非常之重要。金山银山虽可以想像而无谷的山不可以想像。金山银山虽奇怪然而的确是可以想像的,也的确是可以思议的,无谷的山是不可以思议的,因此也是不可以想像的。不可以思议的即逻辑上的不可能。这一层以后还要提及。所谓可以思议即为逻辑所允许,或无违于逻辑。逻辑上的不可能就是矛盾。矛盾的是不可以想像的,这一点参看 第五节C(l)与第六节A(l)(2)(3)(4)。此所以无谷的山是不可以思议的,也是不可以想像的。无论山是想像的山或思议的山,它总是有定义的,而它底定义牵扯到有谷,无谷的山是一个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