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七 时面上的个体是个体时间特殊化底极限。
前此我们已经表示特殊有两方面的意思,这两方面的意思可以合也可以分。如果分开来,谈一方面已经够了。我们以后特别注重时间方面的特殊化,因为比较起来时间上的特殊化似乎简单得多。同时以时间上的特殊化为主体,空间也有特殊化底问题。而特殊的空间仍可以顾虑得到。
时面上的个体是无时间积量的个体。在定义上时面有空间积量,但时面是特殊底极限,是老不现实的可能,所以它不会有个体,那就是说时面上没有个体。时面上虽没有个体,而个体在时间上的特殊化底极限仍是时面上的个体。个体在时间上的特殊化虽不能达到时面,而仍以时面为极端特殊化底标准。
对于时面上的个体,一方面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另一方面,什么话都不能说,要看我们所说的话底形式或意义如何。时面上既根本就没有个体,不假设主词(当然是说主词所代表的东西,而不是说主词本身)存在的全称命题,只要它们彼此不冲突,似乎都可以说。肯定主词存在的特称命题以及具叙述词的命题似乎都不能说。在某一时面上的某一个体,既是一个体底特殊化底极限,关于这样的个体的命题,如果能有命题的话,一方面根本就无所谓证明,另一方面根本就不能证实,所以是没有意思的话。(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某一时面上的某一个体,而不是普遍地谈时面上的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于许许多多的个体仍可以说出许多的真话底理由实在是因为它们虽特殊,而不是极端的特殊。关于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
五·一八 空间底时间特殊化即空间底时间位置化。时面上的空间是空间底时间特殊化底极限,地点是特殊的空间。
我们既把特殊化限制到时间上的特殊化,空间也有特殊化底问题。在这里谈空间有点像在五·一六、五·一七两条谈个体一样。空间与个体当然不同,可是,空间底时间特殊化与个体底时间特殊化有一致的程序。空间底时间特殊化底极限是时面上的空间。如果所谓空间是整个的空间,则它底时间上的特殊化底极限就是时面。如果所谓个体是整个的本然世界,则它底时间上的特殊化底极限也是时面。其余非整个空间在时面上的空间仍是空间。但是它既无时间积量,当然还是不会有能。
个体所占的空间,无论它底时间特殊化底程序若何的高,总是有时间积量的空间,这就是说个体所占的空间虽特殊化而它总不会达到极限特殊底程度上去。这样的特殊空间我们名之为地点。整个的空间除外。地点总是有时间积量的。说一件东西在某一地点,无论指出时间与否,总有时间上的范围。地点总是相对的,说一东西在某一地点,所谓地点总是相对于同时间中个体与个体底种种关系。
五·一九 空线底时间特殊化即空线底时间位置化。时点—空点是空线底时间特殊化底极限。
本文底办法既注重时间上的特殊化,谈时面的机会颇多,而谈空线的机会太少。在本条底注解里,我们要补上几句话。
时面是往而不返的极限,空线是居而不兼的极限。如果我们注重惟一无二,我们也可以特别地提出空线来讨论。非空线的空间当然不兼其所不居,但在它所居的范围之内,它既有所据,所以也兼任何部分空间之所居。任何空线根本就无所谓据,所以无论如何不会兼任何其它空线之所居。可是,它虽不据而它仍有所居,它是空间中绝对的位置。这里所说的绝对的位置也可以说就是惟一无二的位置。惟一无二也是特殊底条件之一,从惟一无二这一方面着想,从惟一无二的空间着想,空线本身就是特殊底极限。
五·一○条已经表示空线不往不来,这当然是就整条的空线说。若不从整条空线而从某一空线在某一时间上说,它本身虽惟一无二,而它底已往的部分也往而不返。把这时间上的距离缩小,这条空线在时间上的特殊化底程度也愈高。可是,这距离无论如何地缩小,它不会等于零,所以空线无论如何地时间特殊化,它总不会达到特殊化底极限,那就是说,总不会达到时面。在时面上的空线就是时点—空点。这就是这里所说的时点—空点是空线底时间特殊化底极限。
空线底位置不是相对的。所谓不是相对的就是说它不相对于个体底位置。这里的意思颇复杂。我们暂且用以下的说法表示,成功与否,颇不敢说。今天十二点钟的太和殿占相对的空间,也占绝对的空间。前者是根据于北京城内其它房子等等个体,后者根据于某某空线所范围的位置与空间,相对于地球,前一项的关系,除动的个体之外,在今天与昨天的十二点钟大都一样。但是,相对于太阳系,太和殿昨天十二点钟所占的位置不是今天所占的位置。相对于其它行星恒星,话更不容易说了。可是,太和殿昨天十二点钟所占的位置,从空线所范围的位置着想,仍是今天的位置,不过太和殿今天是否在那位置上我们在事实上没有法子知道而已。也许从此以后,太和殿不会回到昨天十二点钟所占的空线的位置上去。无论如何,那位置在无量数年之前,已经是那位置,在无量数年之后,也还是那位置。那位置是绝对的。空线穿过所有的时间,空线所范围的位置也穿过所有的时间。这就是说,无论在甚么时间这位置不变,所以绝对。
五·二○ 任何两时间的整个的空间仅有绝对时间上的先后,任何两地点的整个的时间仅有绝对空间上的关系。
两时间的非整个的空间,例如昨天与今天的北平,有两套时间上的关系,一套是相对于地点及个体的时间上的关系,一套是绝对的时间上的关系。前一套是可以度量的。度量费时间。度量底结果,同时期的各不同地点有各地点本身的时间。各地点的时间虽彼此一致,彼此可以对译,但究竟不同。后一套的时间上的关系就是前一套彼此一致,彼此能对译底理由或根据。
可是,两时间中的整个的空间情形不同。整个的空间不是普通所谓地点,它虽有与它相对,或相对于它的个体,而它没有它所相对的个体,因为它无外,它不居。它根本就没有相对的时间上的关系,即令我们一定要说它有相对的时间上的关系,那关系也就是在任何地点上,我们不能不承认其为绝对的时间上的关系。这就是本条底前一部分的意思。本条后一部分的意思与以上差不多,不过把同样的道理引用到两地点的整个的时间上去而已。也许在这一方面,这道理显而易见。即以整条的空线而论,它是整个的时间,整个的时间只有空间上的位置,而这位置不相对于任何一时间上的个体,两地点的整个的时间情形一样。
五·二一 任何两时间的任何一部分的空间,任何两地点的任何一部分的时间都兼有相对的时空关系。
有上面的注解,本条底话可以说是用不着说的,其所以要说的道理不过是要表示相对时空底重要。这当然不是说绝对时空不重要。重要与否本身是相对的。从我们底经验看来,从科学看来,从普通的知识看来,相对的时空非常之重要。我们能够度量的时空,我们能够以手术论的方式去表示的时空都是相对的时空。
这里说兼有的意思就是表示非整个的时间空间不仅有绝对时空上的关系而且有相对的时空上的关系。它们有绝对的时空似乎不成问题,即成问题,前此已经讨论过。相对的时空底秩序根据于绝对的时空底秩序,我们曾经以专条提出。可是,我们要注意从比较狭义的经验着想,我们所经验的是相对的时空,而绝对的时空似乎要在相对的时空中才能得到。这层意思以后再提出讨论。
五·二二 个体虽特殊而特殊化底程度不一。
本条非常之重要,似乎应该有详细一点的讨论才行。我们先从两方面说起,一方面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特殊化底程度问题,另一方面是同一个体底特殊化底程度问题。
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特殊化底程度不一。特殊化之有程度问题从以上讨论特殊底极限就可以知道。特殊化既有极限,当然有程度,有程度,当然可以分层次或等级。个体与个体之间,有些特殊化底程度高,有些程度低,例如我这张桌子与西山。从程度高的个体这一方面着想,程度低的特殊的个体不是同一等级或同一层次的特殊个体,所以在那一等级或层次,程度低的特殊个体不是特殊。笼统一点地说,以程度高的特殊为标准,程度低的特殊个体不是特殊。这句话表面上有冲突,其实没有。
从任何同一个体说,情形一样。五·一六那一条已经表示清楚。最简单的说法就是说一点钟的特殊个体不是一分钟的特殊个体,一分钟的特殊个体不是一秒钟的特殊个体。如果以一秒钟的特殊个体为特殊底标准,一分钟的个体不是特殊,以一分钟的特殊个体底特殊为标准,一点钟的个体不是特殊。
个体之为特殊不是笼统的,说它特殊总有程度标准。我们对于个体所能说的话底多少要靠特殊化底程度底高低。事实上我们也许不提出程度问题,可是,事实上虽不提出特殊化底程度标准,而理论上仍不能没有这种程度底标准。对于特殊化非常之高的个体,我们所能说的话非常之少,对于特殊化低的个体,我们所能说的话比较的多(这里所谓能说的话,是直接或间接能证实其为真的命题)。此所以我们对于极端特殊虽无话可说,然而对于个体仍有话可说。
我们可以利用特殊化程度低的情形推测到特殊化程度高的情形,也可以利用特殊化程度高的情形推测到特殊化程度低的情形。兹以P程度特殊化的甲个体为例。设甲个体底性质关系为φ,ψ,…,则在甲个体特殊化底程序中,比P程度更高的P1,P2,P3,…,Pm,…,Pn,甲个体底性质关系大概也是φ,ψ,…。反过来,设Pm与Pn程度特殊化的甲个体底性质与关系为φ,ψ,…。则包括Pm,…,Pn而比Pm或Pn程度更低一级的特殊化的甲个体底性质关系也大概为φ,ψ,…。这里所说的“大概”应有原则以为根据。但在现在,我们不提出此问题。
特殊化程度底高低是非常之重要的问题,我们要重复地提出一下。设以P1,P2,P3,…,pn代表一特殊化程度由高到低的秩序,相对于P1,P2不是特殊,相对于P3,P2是特殊;相对于P2,P3不是特殊,相对于P4,P3是特殊。其余由此类推。假如在此秩序中有最低的程度,则在此最低程度的个体不是特殊。包括一切的或无时间限制的本然世界不是特殊的个体。
五·二三 任何一个体所现实的可能是一综合的可能。
本条底意思是说任何个体x总是φx·ψx·θx·…这样的命题所能肯定的x。φ,ψ,θ,…就是x底性质与关系。如果这些性质与关系没有现实,它们都分别地是可能,如果它们现实,它们也都分别地是共相。但这些共相既能表现于一个体,它们有共同的能;它们既然有共同的能,它们当然可以有共同的能,这就是说,联合起来,它们是一综合的可能。
这综合的可能与普通的可能有一致点也有不一致点。从它是一可能看,它可以在任何已往时间曾经现实,也可以在任何将来时间重行现实。既然如此,在性质与关系上,在是共相的性质与关系上,两个体可以完全相同。但是,这种综合的可能所包括的简单的可能可以无量。既然如此,它与简单的可能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它可以有定义,而它底定义,如果我们说出来或写出来,也可以是无量长的句子。最便当的办法是给这种综合的可能以它独用的名字。
这种综合的可能,既是可能,当然没有矛盾。可是,它虽然没有矛盾,而它仍免不了有冲突。这一点以后谈人的时候非常之重要。我们在本书所要注意的是无论甚么综合的可能都有冲突底问题。各个体既都是一现实的综合的可能,各个体底尽性总有彼此不能兼顾的情形。这种不容易兼顾的情形不但人有,草木鸟兽也有,即无生命的东西也有,关于这一层,三·二二已经提到了一下。
五·二四 任何个体所具的殊相是一综合可能底特殊的现实。
殊相是个体化的可能底个体。这是与共相相应的殊相。个体所现实的共相非常之多,所以相应于这些共相的殊相也非常之多。一个体底共相为一综合的可能,所以它的殊相也是这一综合的可能底特殊的现实。在这里我们要注意特殊的现实。照本文底说法,特殊化就是时空位置化,特殊的现实就是在某某时空位置上的现实。特殊惟一无二,殊相也惟一无二。特殊往而不返,殊相也往而不返。
个体之所以为个体,不仅因为它是具体的,不仅因为它大都有一套特别的性质与关系,也因为它有它底殊相。而它底殊相不是任何其它个体所有的。殊相底殊就是特殊底殊,它是一个体之所独有,它底现实总是某时某地的事体。一个体底一殊相如此,一个体所具的所有的殊相也如此。一个体所现实的共相成一可能,它底殊相也就是这综合可能底特殊的现实。两个体没有或大都没有完全相同的共相;至于完全相同的殊相,则二个体根本不会有,不能有。
不仅如此,即一个体本身在不同的时地也不能有完全相同的殊相。殊相之殊与时空位置之殊是不能分的。因为在一个体底历史中,它底殊相不同,所以它底时间上的横断面(例如五月二日的北平)不是一类底分子,而该个体也不是一类。可是,一个体底殊相虽不同,而它所现实的共相仍可以继续地成一套,所以它还是一个个体。此所以从特殊这一方面着想,对于个体虽没有多少话可说,而自综合的可能这一方面着想,对于个体,仍有许多话可说。
五·二五 相对于殊相上的变更,个体为事体,相对于共相上的统一,个体为东西。
普通所谓东西与事体似乎有非常之坚决的分别;例如我在这里抽烟是一件事体,这张桌子是一个东西。最显而易见的是前者大都要用命题表示,而后者只需用名词表示。其它的分别也许是同样的重要;也许相对于我们底经验,这分别是不能抹杀的。可是,如果我们能够把我们底经验底速度减少到千分之一,我们也许会感觉到我抽烟这样快慢的事体实在是一件东西。如果我们能够把我们底经验底速度增加到千倍或万倍,也许我们会感觉到现在所认为桌子那样的东西实在是事体。经验底快慢,官觉底灵与不灵与时间上的变更是联在一块的。这一点我们现在不必多所讨论。我们要注意的是殊相上的变更减少,共相上的统一增加。从殊相上的变更着想,个体是事体,从共相上的统一着想,个体又是东西。
本条所注意的不是把东西与事体底分别抹杀。这分别对于我们底经验似乎是很根本的。我们所要注意的是从某方面看来,东西是这里所说的个体,从某方面看来,事体也是这里所说的个体。东西与事体虽可以分,也可以合,而我们谈个体的时候,东西与事体都在我们谈论范围之内。
五·二六 现在或现代是已来而未往的现实。
本条可以说是给“现在”下定义。请注意这里所说的现在总是普通所谓有量的时间。如果所谓现在是无量短的时间,则假如它来,它绝对不至于未往。如果所谓现在是无量长的时间,例如整个的时间,则它老来老往,所以根本就无所谓来,也无所谓往。
这里所说的现在虽然有两极限,而我们没有表示它底界限。它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如果短,它就是我们普通所谓现在。从人类底感觉说,它可以短到心理学所曾经谈过的Specious present。
如果长,它也可以长到并且超过普通所谓现代或近代。
如此,所谓现在也有等级问题:例如“现在”国联如何如何,与“现在”花开得怎样,这两句话中的“现在”底来与往不是同等级的,在时间上,它们不表示相等的时间。
本条不仅没有表示现在底界限,也没有表示在时—空秩序中某一阶段是现在。这里的现在是所谓现在的现在,不是现在所指的某一时间的现实。可是,它虽没有指出某一时间的现实为现在,而现在总是现实的。后面这一点表示所谓现在不是空空洞洞的,它不仅是已来而未往,它也是已来而未往的现实。如果我们把本条视为定义,在“现在”底定义之中即有现实这一概念。
假如我们以某一时间的现实为现在,一方面这现在是特殊的,另一方面它既是现实而不仅是一个体,它所包含的范围非常之广。例如我们说“现在的民主主义不行了”这样的话,我们所谈的不关于个体,或不直接地关于个体。
五·二七 存在的个体是一现在的个体。
本条把存在限于个体,同时也把存在的个体限制到现在的个体,因此也就限制到特殊的个体。第一章“有可能”,“有能”,“有式”的“有”仅有而不实,第二章所谈的共相不仅是有而且是实,现在所谈的个体不仅是有、是实,而且存在。这里当然有用字底习惯问题。各人底习惯很有出入。把存在两字用到可能上去不见得十分不妥当的地方。要紧的不是用字如何用法,而是这里所说的分别。只要我们记着可能底有,共相底实,特殊个体底存,彼此不同,已经够了。
存在的个体是现在的个体。将来的个体在现在还没有存在,已往的个体已经不存在。这是常识。说某个体从前存在而现在不存在就是说在此现在之前,有某时间是那个体存在时候的现在,而某个体是那时间(那现在)的个体,可是,不是此现在的个体了。说一个体从前存在,现在也存在,不过表示它底历史没有中断,并不表示从前的存在就是现在的存在。
存在的个体既是现在的个体,所以总是特殊化的个体。特殊化的个体既是时—空位置化的个体,所以存在总牵扯到时—空。
五·二八 事实是已往与现在的现实。
存在总是特殊的个体。特殊的虽是事实,而事实不必是特殊的,个体虽是事实而事实不必是个体。我底窗外的山涌泉是特殊的个体,中国人大都有黑头发是事实,可是,既不是特殊也不是个体。存在总是现在的,既无已往的东西而现在存在,也无将来的东西而现在存在。事实不必是现在的,将来的事实现在虽不是事实,而已往的事实现在仍是事实。孔子从前存在而现在不存在。但是,孔子从前存在是事实,现在不存在也是事实。
以上似乎是常识上的分别,我们在此处接受此分别,故所谓事实有已往,也有现在,有普遍也有特殊。用本文底语言,事实是已往与现在的现实。
(1) “第二”为编者所加,疑为原稿遗漏。——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