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式无二。
以后慢慢地把“式”与“能”底分别提出来。“式”既是析取地无所不包的可能,则“式”外无可能;“式”外无可能,所以“式”外无“式”。“式”外无“式”,所以不能有两“式”。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所谓“一理”的理大概就是这里的“式”,所谓“唯一逻辑”的逻辑大概也就是这里的“式”。我们表示“式”的方法可以不一,而“式”无二。一种表示“式”的方法仅是一可能,这一可能也许是事实上的唯一可能,但即令是事实上的唯一可能,而它本身仍不是“式”。从这一方面着想,没有一本讲逻辑的书等于逻辑,没有一本讲物理的书等于物理等等。这点道理我在不相融的逻辑系统那篇文章里曾经从长讨论。逻辑与逻辑系统是两件事。逻辑无二,而逻辑系统不一;前者是说“式”无二,后者是说表示式的方法不一。
一·一四 能不一。
所谓一者不是单位底一,也不是性质底一。在单位上我们不能说“能”是一或不是一,在性质上我们也不能说“能”是一或不是一。关于“能”底本身,我们不能说甚么话,说甚么话就限制“能”。说“能”不一就是说可能不一。可能不一就是说可以有“能”的架子或样式不一。这就是说“能”可以套进许许多多的架子或样式。“能”有无量的可能,所以“能”这一名字是很好的名字。我们差不多可以说“能”底能不一,或能力不一,它可以是这样,也可以是那样。但这样的说法恐怕引起两种误会。“东西”底能力是有量的能力,不然不容易谈归纳。把这样的能用到“能”身上去免不了限制它。同时“东西”底能力,或能力底能是可能,是可以有定义的概念,而不是名之为“能”的“能”。如果我们用“形式”两字表示“能”所能有的可能,本条这一句话等于说“能”无一定的“形式”。
有人以为能就是能,能总是能,所以“能一而已矣”。这个说法似乎是把同一律引用到能身上去。同一律或者用(一)“甲是甲”表示,或者用(二)“如果X是甲,则X是甲”表示。这两表示之中,所谓甲者,用本章底名词,是可能而不是能,所说的X虽不是能,亦不是可能。如果我们用第一表示说“能是能”,我们实在是把能当作可能看。能不是可能,所以我们不能说“能是能”。这似乎表示能不一。如果我们用第二表示说“如果能是甲,则能是甲”,我们实在是以能套进X这一任指词里面去。能虽不是我们所能指的东西,而我们所能指的东西总有能,所以把能视为X这一任指词底值,很可以说得过去。但是这第二说法等于说“能或者是甲或者不是甲,”而这又等于说“能是甲,或是乙,或是丙等等”;这样地说实在也就表示能不一。
一·一五 式无内外。
兹先从“外”说起。“式”既是析取地无所不包的可能,则“式”外无可能;“式”外无可能,“式”外当然无“式”。同时“无无式的能”,所以“式”外也无“能”。这都表示“式”无“外”。这里的外最好不要视为那至大无外的外,这里的内也最好不要视为那至小无内的内,因为“式”根本就无所谓大小;可是“式”虽无所谓大,而宇宙在“式”中,式虽无所谓小,而至小亦在“式”中。这里的内外是对“能”而说的。这里说“式”无外。是说“能”不能跑出去;说它无内,是说“能”不能跑进去或不跑进去。前此曾表示“能”老在“式”中。这也就是说“式”无内外。总而言之,“式”既没有可以让“能”出去的外,也无所谓让“能”进来或不进来的内。“式”既无内外,所以把“式”视为范畴,“能”没有承受或不承受底问题,因为式不能不承受。
“式”无内外是“式”底大本领。我们对于“式”的知识的确是“先天”或A priori的知识。“先天”两字也许不妥,无论知识是甚么东西底知识(是人底知识也好,是猴子底也好,是狗底也好……)它总来自那东西底经验。任何知识决不能先于经验而得,我们得到“式”底知识也靠经验。可是,所得到的关于“式”的知识底正确性不靠经验。这句话底意思如下:设以P代表“式”底知识底命题,Q代表其他知识底命题,我们不能由P推出Q;这就是说Q可以假而P不随之就假。其所以有如此情形者就是因为“能”可以逃出我们现在的世界,而不能逃出这无内外的“式”。
一·一六 能有出入。
所谓“出入”当然要有内外。“式”无内外,“能”既不能出“式”,当然也不能入“式”。可是,“能”底可能不一,可能不一,则每一可能均有内外。所谓“出”就是跑出一可能范围之外,所谓“入”就是套进一可能范围之内。这里的出入可不是出入一间房子那样的出入,那是有空间的界限的,但根据出入房子那样的出入,我们可以意会到这里的出入。
“有人”表示“能”之套入“人”这一可能范围之内,“现在无恐龙”表示“能”之跑出“恐龙”这一可能范围之外,“无鬼”表示“能”根本就没套进“鬼”这一可能范围之内。照从前的说法,“能”无生灭,所以人、恐龙、鬼底生灭不是“能”底生灭,照本条底说法,“能”有出入,而这些东西底生灭就是“能”底出入。
这里说“能”有出入实在是说它“老有出入”。这一点以后自然会清楚。可是,“能”虽老有出入,而我们不能跟着就说,我们一定有现在所有的这样的世界。这是两件事,它们底关系,以后会谈到。
“能有出入”是一句非常之重要的话。它虽是一句非常之重要的话,而它不是必然的命题;我们找不出纯理论上的理由去表示能之不能不有出入。如果我们把必然的命题叫作先天的命题,则“能有出入”这一句话不是先天的命题。可是,它虽不是先天的命题,只要我们承认经验,承认任何样式的实在,我们免不了要承认“能有出入”,而且无论以后的经验如何,无论以后的世界如何,无论以后的实在如何,“能有出入”总不会是一句假话。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话叫作先验的命题。
在本书,先验的命题不少,而在先验命题之中。“能有出入”这一句话可以说是至尊无上,先天的命题虽然重要,然而它们只肯定有现实而已,对于我们现有的这样的世界毫无表示。先验的命题则完全两样,它们表示有时空,有变动,有个体……的世界是我们逃不了的世界,我们对于这样的世界所说的话底根据就是这里的“能有出入”。这一句话底重要即此已足以表示。
一·一七 式常静,能常动。
“式”与“能”均不能以普通形容词直接地去形容它们。这里的动静与上条底出入有同样的问题。这里说“式”常静不是说它像山一样,老是摆在那里;这里说“能”常动也不是说它像瀑布一样,老是在那里流。“式”与“能”均无所谓“这里”“那里”,所以“式”底静不是普通静的东西底“静”,“能”底动也不是普通动的东西底“动”。但是我们不能不假借这种字眼去表示它们的意味。除此以外,我们没有旁的法子。
兹先从“式”说起。“式”无生灭,无终始,既无所谓存在,当然也不占时空;同时,“式”无二,也无内外;我们可以用图案底方法去想它,也可以用公式底方法去想它,但它既没有图案所引起的形式,也没有公式所表示的秩序。想来想去,总觉得它老“有”,总觉得它老“是”。这就是我们借用“静”底思想去表示的意味。
再说“能”。它也没有生灭,终始,也无所谓存在;但我们在经验中感觉到的云蒸雨降,沧海桑田,及其他种种等等,本人生活上的变迁也在内,所感觉到的情形之中,有那从前是“那”,现在是“这”的X。由这些的感觉我们很容易想到天下既无不变的事体,就有那老在出入的“能”,“能”底出入不是普通东西底出入,可是我们借出入思想去表示从前是“那”现在是“这”底情形。“能”底动也不是普通东西底动,可是我们可以借“动”这一思想去表示“能”与“式”不同的意味。
一·一八 式刚而能柔,式阳而能阴,式显而能晦。
这里的刚柔等等一方面都是形容词,另一方面都不是形容东西底性质的形容词,它们所表示的是“式”与“能”底不同的意味。这一点已经提出过,本条不赘。
所谓刚柔不是强弱的刚柔。“式”底刚很容易想到它底刚就是普通所谓“理”底刚,或“原则”底刚,或“自然律”底刚;而“能”底柔就是与此刚相反的柔。
阳与阴、显与晦所表示的意味也就是这里刚柔所表示的意味。根据“式”无二、“能”不一这两方面的思想,刚柔、阴阳、显晦底意味很容易得到。
阴阳二字颇有问题。中国哲学里常用此两字,意义非常之多;至少我个人弄不清楚。我在这里的确利用含混的意义表示“式”与“能”底不同的意味。至于显晦,则“式”底显在本文里面应该是毫无问题,它是明显的显,所以本文给“式”下定义。“能”与之相反,所以只给它取名字。
一·一九 道非式。
一·二○ 道非能。
道是“式与能”。仅“式”无以为道,仅“能”亦无以为道。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同时我们要知道无无“能”的“式”,无无“式”的“能”。“式”无“能”为不可能,“能”无“式”,即“能”之不可,也就是不可能。有“能”才有“式”,有“式”才有“能”,“式”与“能”虽可以分别地讨论,却不可分开地“是”道。道是二者之“合”,不单独地是“式”,也不单独地是“能”。这里分两条说,也就是要表示道不单独地是“式”或“能”。
一·二一 道无生灭,无新旧,无加减,无终始,无所谓存在。
道既是“式与能”,这也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这里的“无”与以上一·八、一·九、一·一○、一·一、一·一二底“无”一致。
一·二二 道无二,亦无内外。
这表示道与“式”一致。道“外”无它道,“道”内即此道。
一·二三 道无动静,无刚柔,无阴阳,无显晦。
这里表示道与“式”或“能”均不一样。道既不是分开来的“式”或“能”。所以“式”虽静而道无所谓静,“能”虽动而道无所谓动;“式”虽刚而道无所谓刚,“能”虽柔而道无所谓柔;“式”虽阳而道无所谓阳,“能”虽阴而道无所谓阴;“式”虽显而道无所谓显,“能”虽晦而道无所谓晦。这些表示意味的形容词都不能引用到道身上去,引上去,就有偏,有蔽,有所限制,而所谓道者就不是此处的道。
一·二四 道无出入。
这表示道与“能”不一样。“能”可以出于可能,也可以入于可能。道本身为道,不能出于道,入于道。道是“式”与“能”,不能出于“式与能”,入于“式与能”。可能为道,所以道不能出入可能,这一点见下条。
一·二五 能出为道,入为道。
“能”之人于可能即一类事物或一具体事物底生,“能”之出于可能,即一类事物或一具体事物底死。烧一本书是那一本书底灭,不是“能”底灭,“能”不过离开了那本书,跑到“灰”“烟”“气”等等里面去了。一个人底死,是那一个人底死,不是“能”底死,“能”不过先跑到“尸”,以后又跑到别的可能里去而已。一个人底生是那一个人底生,不是“能”底生,“能”只由别的可能跑进那一个人。
具体的单个的东西是这样,一类的东西也是这个样子。从前有恐龙,现在可没有了;有恐龙的时候就是“能”套进恐龙那一可能的时候;现在没有恐龙就是“能”完全退出恐龙这一可能的时候。从自然史这一方面着想,从前有现在没有的兽非常之多,这表示“能”之入而又继之以出。从前没有飞机现在有飞机;现在虽有飞机,而“能”未因此就增多;“能”虽未因此增加,可是,已经由别的可能套进飞机这一可能里面去了。这表示“能”之出而又继之以入。
但是,谈具体的东西也好,谈一类的事物也好,“能”总有出入。“能”出于一可能,就是入于别的可能,入于一可能,就是出于别的可能。出也好,入也好,“能”老在“式”中,老与“式”合,所以出为道入亦为道。
一·二六 居式由能莫不为道。
“居式”表示“能”老在“式”中,“由能”表示“能”老有出入,而出入又无限制。“能”既老有出入,而出入又均为道,则居“式”由“能”莫不为道。
这句话所表示的道理很容易明白。只要知道以上所说的道理,就明白这一句话。现在所注意的是我们对于这道理所感觉的意味,与浸润于此意味的情绪。我们要回到最初关于道所说的几句话上去。这里的“居式由能”有点“由是而之焉”底味道。但这里的“能”既根本就没有“不居式”底问题,所以“居式”不至于给我们以不自由的感觉。从这一方面着想,这里的道,至少在我个人感觉中,不见得很直,不见得很窄,它有浩浩****的意味。“式”虽冷而道不冷,至少不会冷到使我们在知识方面紧张底程度上去,也不至于冷到使我们在情感方面不自在底程度上去。至于这里的道是否有“如如”那样的浑然自在的味道,颇不易说,因为它多少带点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