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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双目失明,年老体衰,倾听着游吟诗人的诗歌,抚摸那曾经用来战胜敌人的武器以度过余生。当他们与世长辞时,那游吟诗人允许我们向他们的来世投去短暂而仓促的一瞥,或许那与他们的今生一样清澈。在麦克罗伊恩遇害时:

“他的灵魂飞向他尚武的祖先,

在风吹雨打的荒凉小岛上,

追赶野猪那模糊的踪影。”

这位英雄的石冢被立了起来,那游吟诗人吟唱了一段简短而意味深长的诗,它完全可以当作墓志铭和传记:

“懦夫将在这寓所找到他的弓,

弱者将企图拉开那张弓。”

与这种简朴而坚韧的生活相比,我们文明的历史就像那曾经风靡一时但已经衰弱的时尚和奢华艺术的编年史。但文明人即便在最原始时代的诗歌中也不会错过真正的文雅。它使他意识到文明只不过是给人们穿上了衣服而已。它制造出鞋子,但并不能使人们的脚底从此变得坚硬;它编织出优质的布料,但不能取代人们的皮肤。野蛮人依然在文明人的灵魂中占据着光荣的一席之地。我们是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撒克逊人,是那些身材修长、头发乌黑的诺曼人。

游吟诗人这个职业,由于名望而在那个时代受到了更多的尊敬。记录英雄们的事迹是游吟诗人的职责。当莪相听到低劣的游吟诗人们的传说时,他大声说道:

“我立即抓住这些积极的故事,

用忠诚的诗句将它们流传。”

他的人生哲学在《卡洛丁》的第三段开头有所表述:

“现存的事物从何处产生?

已逝的岁月流向了何处?

时间在何处隐首藏尾?

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它的表面是否只留下了英雄的伟绩?

我回顾往昔的一代又一代人,

过去模糊不清,

仿佛微弱的月光下,

映照在湖面上的物体。

没错,我看见战争的雷电,

但平凡而悲伤的人居住在那儿,

他们都不把自己的事迹

永远地传承。”

卑微的勇士战死,随后便被遗忘:

“陌生人过来建造了一座高塔,

将他们的骨灰高举过肩。

一些锈蚀的刀剑在尘土中出现。

一个人,俯下身,说道:

‘这些武器属于过去的英雄,

我们从未听过有关他们的颂歌。’”

莪相似乎用一种庞大的、宇宙通用的语言在说话。意象和图画占据了风景的大部分空间,似乎只有在山坡上、辽阔的平原上或是越过海洋才能看见它们。这布局是如此宏大,以至它不可能不自然。奥伊瓦娜对她父亲的灵魂——出现在天上的“托纳河畔上头发灰白的托基尔”——说:

“你像驶远的船只那样悄悄消逝。”

因此,当芬戈尔和斯塔纳即将开战时,

“带着低沉的声音,像是远方的河流,托纳人向这里行进。”

而当他们被迫撤退时——

“在身后拖着自己的长矛,柯杜林消失在远方的树林,像即将熄灭的火焰。”

当芬戈尔说话时,他并不需要听众:

“千百名演说者想要

聆听芬戈尔的吟唱。”

这种恐吓也会吓住某些人。复仇和恐怖都是真实的。在一处异国的海滩上,特伦莫尔威胁他遇见的年轻勇士:

“你的母亲将发现你面色苍白地躺在海滩上,

同时看见杀死她儿子的凶手

在海浪中扬帆而去。”

如果莪相笔下的英雄们哭泣,那是因为力量过于充沛,而并非软弱,是富足的牺牲和祭奠,犹如仲夏石头的汗液。我们几乎察觉不到眼泪已经流出,似乎哭泣只适于婴儿和英雄。他们的欢乐和悲伤是由同一种原料产生的,就如雨和雪、虹和雾。当菲兰在战斗中溃败,并在芬戈尔面前感到羞愧时,

“他立刻走开,

在悲痛中俯身贴向一条小溪,

泪水打湿他的脸庞,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颠倒的长矛

砍断那灰色的蓟。”

苍老且失明了的克罗达,接纳了来援助他作战的芬戈尔的儿子莪相——

“‘我已双目失明,’他说,‘克罗达看不见了。

你的力量是否像令尊那样?

伸出来,莪相,把你的手臂伸向白发老人。’

我把手臂伸给这位国王。

年迈的英雄抓住我的手,

他长叹一声,

泪水从他的面颊流下。

‘你很强壮,圣人之子,

虽不及莫尔文的王子。

让我的盛宴在大厅摆下,

让每个游吟诗人吟唱起悦耳的诗歌。

我城池里的人是伟人,

涛声回响的克罗达的孩子们。’”

甚至连莪相自己也赞颂他父亲芬戈尔的神力:

“你的心灵多么美好,伟大的人儿,

为何莪相没能继承你的力量?”

当我们顺风快速地航行时,船尾处传来河水的淙淙声,关于秋日的思绪平稳地漂浮在我们的脑海里。与其观察岸上的风景,我们更留意季节所唤起的无限联想与憧憬,并期待着在这一年能够有所进步:

“我得到了听觉,可它却只有耳朵,

我得到了视觉,可它却只有眼睛,

我生存片刻,却计以数年,

我辨识真理,却只知学问渊博。”

我们面朝上游坐着,欣赏眼前的景色,就像一个人为我们打开了一幅地图:岩石、树木、房屋、小山、草地……当风和水变换布景时,它们的位置也随之改变,这些最简单的物体的变幻莫测,给我们带来了极大乐趣。每当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时,眼前的景观对我们来说都是崭新的。

从一座小山顶上观看最熟悉的景色,会令人产生一种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快乐。当我们划出几英里以后,我们甚至都已辨别不出那些俯瞰我们故乡的群山的轮廓了。或许在山谷里,没有任何人能清晰地回忆起在离家最近的小山上所看到的地平线的轮廓。我们通常不知道环抱着我们房屋和农场的山峦会延伸向远方何处。仿佛我们的诞生把万物分隔开来了,像楔子一样插入大自然体内,直到它伤口愈合,伤疤消失,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身处哪里,而且我们发现无论在何处,大自然都是一个完好无缺的整体。一个始终居住在大山东侧的人,已经习惯向西面观看大山,如果有一天他站在大山的西侧向东面观看它,那将是一件颇具意义的事情。然而宇宙是一个球体,它的中心始终位于有智慧的地方,太阳也不及人类那样靠近中心。我们站在旷野中的一座孤山顶上,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一块巨型盾牌的浮雕上,近处的风景被远处的风景对比显得略低沉,它们逐渐升高至盾牌的边缘。地平线上,只见别墅、尖塔、森林、山峦,一处高于一处,直到连接天际。地平线上最远处的山峰似乎直接从我们身旁的林中湖畔升起,从那山顶上看,不仅看不到这个湖,连上千个更近更大的湖也无法看见。

透过这清澈的空气去欣赏农民的作品,他们的耕耘和收获对我们的眼睛来说都有一种从未发现的美。我们不曾拥有这些河岸的一寸土地,但却有权利欣赏整个河岸的美景,这对我们来说何其幸运!一个懂得如何将这个世界的真正价值收入囊中的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人。可怜的富人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金钱所购买的,而我所看见的一切就已经成为我的。我才是梅里马克低地上的大财主:

“人们挖地、潜水,却无法耗尽我的财富,

没有人占据任何一部分宝藏,

也没有谁派遣军舰进入西印度,

去抢夺我东方的资产。”

一个无论冬夏都能永远在自己的思想中找到乐趣的人才是真正富有的人,他在任何时节都能享受到丰盛的果实。买一座农场!为买下一座一个农民意图买下的农场,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当我重游我少年时代常去的那个地方时,我惊喜地发现大自然竟打扮得如此美丽。那风景确实是真实而纯粹的,而且我从未涉足那里。在我的记忆里,康科德河的河岸上有一片叫作科南塔姆的土地,那里景色优美,有荒废的古老农舍、峭壁光秃秃的牧场、空旷的林地,还有那位于中间位置的绿草地,以及长满苔藓的野生苹果园——这片土地可能会令人产生很多想法但却做不出任何决定。就是这样的一处风景,我能够将它当作幻象留存在记忆中,而且当我故地重游时,我会立刻分辨出它那恬静的沉寂,如此质朴,难以名状。当我的思想察觉到变化时,我喜欢坐在我熟悉的岩石上,凝视上面的苔藓,注意到它们的不变性是如此稳固。我在永远呈灰白色的岩石上尚未衰老,但在常青树下却已不再年少。即便是在岁月的流逝中,也存在着某种可以找回自己东西的时间。

正如前文所说,这一天的确微冷且有风,当抵达佩尼楚克河时,我们不得不用斗篷裹住身体,任凭秋风和流水载着我们前行。我们的小船在水波翻滚的河面上飞快跃进,远远地经过许多耕地,以及将无数农场分开的栅栏,甚至都来不及想象它们所隔开的是哪些不同种的绿色生命。我们时而经过长长的一排排桤木、松树或橡树;时而跃过一栋农宅,看见妇女和孩子们站在门外盯着我们,直到我们驶出他们的视线,超越他们周六到户外散步时所走出的最远地方。我们缓缓地驶过纳舒厄河河口,不久后又将萨蒙溪甩在了身后,只用了比风停歇还要短的时间。

“萨蒙溪,

佩尼楚克河,

我脑海中尽是你的甘泉,

我何时能一睹你的风采,

或是把钓钩,

再次穿入你的浪窝?

银色鳗鱼,

木质鱼篮,

鱼饵**这些生物,

还要蜻蜓

掠过水面,

它们是否还能忍受?”

树林和草地的阴影飞快地相互追逐,它们的轮流出现令我们心情愉悦。我们可以辨认出每一片云朵的影子,虽然它们从未在天空中飘到过如此高的高度。当心灵的风景被一片阴影笼罩,那么这阴影从哪里投射?我们足够聪明的话就会明白,我们享受的幸福时刻是受惠于哪种美德。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在某一时刻赢得了这种智慧,因为上苍的礼物从不会无偿赠予。我们的生命不断磨损和衰退,成就了我们未来成长的土壤。当我们现在培育成熟的林地变为处女地的时候,无论它会长出橡树还是松树,都注定了第二次的生长。每个人都会投下一片阴影,不仅来自他的肉体,还来自他那混合得并不完美的精神。这正是他的悲伤。无论他如何转变方向,他的影子总是正对着太阳落下,而且中午的影子最短,傍晚的影子最长。难道你从未注意到这点吗?然而,说到太阳,与其自身的不透明度相比,它的阴影是最宽阔的。它神圣的光芒几乎将我们完全包围,但如果我们想保持自己身上的光泽,将自己的阴暗一侧也照亮的话,就必须借助光的折射,或某种发光体,也许某些人是具有透明度的。不管怎样,我们最暗淡的悲伤还具有月食的青铜色。倘若你让更强烈的光照亮黑暗,那么所有的灾难和邪恶都将被驱散。对于光源而言,阴影便是一座金字塔,其地基还没有投下阴影的那些物体坚实,但光是金字塔聚集而成的球体,其顶点就是太阳自身,因此它可以持久地将光线放射四方。但如果我们所使用的发光体只是一根细小的蜡烛,那么大多数物体所投射下的影子都会比它们自身更狭长,面积更大。

我们溯流而上时曾停留或夜宿过的那些地方,对我们而言已具有某些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历史意义,这种意义已经在持续几天的溯流而上的航行中得到了阐释。当一个人上岸行走以舒活筋骨的时候,他会很快发觉自己被远远落在同伴后面,于是不得不利用河湾匆匆涉水渡过溪流和沟壑,抄近道以赶上他们。河岸和远处的草地已被夺去了夏日里的光泽,取而代之的是朴素而浓重的色调,因为9月的寒气已经逼走了它们的骄傲。

“何为生命?骄傲的夏日草地

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美景,

今朝它身着绿色盛装,明日却沦为干草。”

这空气的确是诗人们所描写的“精美的元素”。在黄褐色的牧场和草地的衬托下,空气显得更加透彻、纯净,仿佛是因消除了夏日的杂质而得到了净化。

我们经过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线后,到达了位于廷斯伯勒的霍斯舒低地。我们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一处高耸而平坦的堤岸,以便能更近距离地观赏秋季的繁花——紫菀、麒麟草、西洋蓍草、唇形花、路边不起眼的小花,以及生命力旺盛的蓝铃花和弗吉尼亚鹿草。弗吉尼亚鹿草生长在草地边缘,它开出的鲜艳的粉红色花朵在周围的景色中显得十分醒目,犹如一位清教徒妇女帽子上的粉红色绸缎。紫菀和麒麟草为大自然披上了华丽的外衣。仅仅是麒麟草就足以展现出这个季节的所有成熟,它们柔和的光辉洒向整个田野,仿佛日益消减的夏日太阳将自己的光彩遗赠给了它们。这是仲夏后不久的一个花期,处处闪耀着金光的微粒,太阳的尘埃好似种子一般散落在大地上,由此诞生了这些花朵。在每一片山坡上、每一道溪谷中,开满了数不清的紫菀、金鸡菊、艾菊、麒麟草以及各式各样的黄色花朵。它们就像婆罗门教的信徒,从早到晚都忠诚地随着它们心中的太阳而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