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01(1 / 1)

“海洋中漂泊的船工

坚定地把握航向,

从不畏缩,从不因疲倦

让他的臂膀休息分秒,

始终划动双桨越过沧海汪洋。”

——斯宾塞

“夏季的长袍变得

微黑,像是被染了色的外衣。”

——多恩

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时我们便醒了,在流水的潺潺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我不禁开始忧心今天的风是否会利于我们航行。我们已从这萧瑟的秋风中隐约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树林里秋风呼啸,像奔流的瀑布飞溅在岩石上,我们都受到了大自然的这种超乎寻常的活力的鼓舞。在这种万物开始凋零的日子里,听到奔流不息的河水声的人们就不会感到绝望。昨夜季节完成了交替,我们在夏天入睡,在秋天醒来。夏天在某一难以捕捉的时刻转入了秋天,就好像一片树叶被翻转过来一样。

太阳刚刚升起时我们就在昨天停船的地方找到了小船,它仿佛在这秋季的堤岸上等着我们归来。它全身都已被冰凉的露水打湿,船身周围潮湿的沙子上还清晰地展现着昨天我们留下的足迹,而仙女们却早已飘然远去或藏匿起来了。在五点钟之前,我们将小船推进了浓雾中,跳进船,只撑了一下船篙,河岸便消失在视野中。然后,我们便开始随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飞速航进,并始终提防着河里的礁石。我们只能看见翻滚的黄色河水,四周的浓雾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将文明包围在其中。没过多久,我们便驶过了索希根河河口和梅里马克村。当浓雾渐渐退去时,我们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紧盯着礁石了。只见白云从空中轻轻飘过,一小排山丘染上了第一道金红色的曙光,河流蜿蜒曲折,还有那河岸上的农舍以及露珠晶莹的河岸一并映入眼帘,而后朝阳渐渐升起,天逐渐大亮,在葡萄藤鲜艳的色彩衬托下,栖息在柳枝上的金翅雀格外引人注目,扑动??成群结队地在空中起舞。我们贴近河岸行驶时,发现正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秋天确实已经来到了,其实根据岸上人们的面孔便可确定。农舍看起来更加温暖舒适,里面的农民只探了探头便缩回屋里去、关好房门。

“此时,在每一片草地上,都布满了冰冷的秋露,

收割得低矮的再生草,

标志着这一年已迅速步入末期。”

我们听到了秋风的第一声叹息,甚至连河水都罩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桤木、葡萄藤和枫树都已染上了秋色,马利筋显露出浓烈的深黄色。在所有树林里,树叶都开始迅速飘落,因为它们那充实的叶脉和饱满的色泽标志着它们早已成熟。而且我们知道,枫树是最早开始落叶的树之一,枫叶落尽后,便会像烟圈一般凝固在草地边缘。草原上和公路旁随处可以听到牛儿哞哞的叫声,它们躁动地来回奔跑,仿佛在担心牧草枯萎,寒冬逼近。我们的思绪也随之浮想联翩。

在一年一度的牛展那天,我从康科德村的街道上走过,榆树和悬铃木的叶子已被十月的秋风纷纷吹落,而其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却像在那天获得自由的耕犁青年一样朝气蓬勃。它们令我想起了那片沙沙作响的树林,那里的树木正在为严冬的到来做着准备。在这个秋天的节日里,人们像路边的一簇簇落叶一样,自然而然地聚集在街上,不断地提醒我金秋丰收的到来。街道上牛群的低鸣在树叶沙沙的伴奏声下,听起来好似一曲沙哑而流畅的交响曲。风匆匆掠过田野,拾起散落在地里的每根稻草。农家少年已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粗呢上衣和黑白相间的马甲,鸭绒、克什米尔羊毛料或是灯芯绒的裤子。他们还因这个特殊的节日戴上了一顶毛皮帽子,匆忙地赶往乡村集市和牛展,奔向那个集中了全年所有珍品的村中罗马城。这些农家少年一路上马不停蹄,用他们那勤劳有力的手撑着跳过一道道栅栏,伴着牛群哞哞、羊群咩咩的叫声,——阿摩司、艾布纳、以利拿单、埃尔布里奇,——

“从松树生长的陡峭山岭到平原。”

我爱这些大地的孩子,我爱每个自然母亲的孩子,他们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从一个展品冲向另一个展品,仿佛在担心从日出到日落没有足够的时间观看完所有的展品,还担心太阳停留的时间并不会比晒干草的季节长。

“大自然聪慧的宠儿,他们生活在这世界,

对于它如何运转,他们不曾感到困惑。”

他们怀着浓厚的兴趣对这一天里的种种粗俗的消遣乐此不疲,四下奔跑,时而闹哄哄地紧随一位歌舞的黑人,这黑人的歌喉使整个刚果和几内亚海岸的音符都漂洋过海,传遍了我们的大街小巷;时而去围观上百头轭牛组成的队列,它们像奥西里斯那样庄重威严,或是观看一群整洁的公牛和奶牛,它们像伊希斯和伊娥一样纯洁。他们并未对大自然怀有爱情:

“最终,

恋人们从这狂欢的节日中回家去了。”

或许农民们带到集市上的都是自己最肥壮的牛和最鲜美的水果,然而它们皆因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显得黯然失色。这就是激动人心的秋日,人们常常会像迁徙的鸟雀从树林里沙沙飞过那样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这是一年中真正收获的时节,空气中充满了人类的气息,风儿吹得树叶婆娑抖动,听上去就像人们欢快的脚步声。如今,当我们读到古希腊人和伊特鲁里亚人那古老的节日、运动会和游行队伍时,仍带有几分怀疑,或至少不给予赞同;然而,每个民族对大自然热情而亲切的问候都是如此自然,如此难以抑制啊!科律班忒斯、巴克坎忒斯、演技拙劣的原始悲剧演员以及他们的行列和欢歌,还有那些看起来非常古怪而陈旧的泛雅典娜节的整套道具,在当今世界上都能找到与之相似的翻版。一个农民比起学者们所赏识的希腊人,总是显得更为优秀。古老的习俗尚存,而文物研究者和学者却在纪念它的同时逐渐衰老。今天农民们拥入集市,是遵循着梭伦和来库古未曾颁布的同一古老律法,与蜂群追随它们的蜂后一样理所应当。

看看这些乡村的人,看看他们是怎样拥入城镇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些清醒的农民此时此刻都非常激动,他们把衬衫和外套的领子都向前立了起来,衣领如此宽大,仿佛衬衫被倒着穿了一样,而服装的时尚却总显得有些多余。他们步伐轻盈,热切地交谈着。就连随遇而安的流浪汉,也定会出现在这类谣言极少的集市上,但第二天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只生长了十七年的蝗虫迅速地钻回自己的洞里。流浪汉的衣衫始终褴褛,虽然他拥有比农民的更为精致的服装,却从不穿上身。他是来看娱乐活动的,偶尔也会参与其中;如果有人争吵的话,他便会打听“为什么吵架”;哪里有人喝醉,有马赛跑,有公鸡决斗,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渴望躲在桌子底下撼动桌腿,而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到“长条纹的猪”。他是这种场合的奇异活宝,他将囊中之物和自己的个性全部倒入这潮流之中,在这样的节日里畅游。他酷爱这社会的烂泥,在他心中并没有含蓄和节制。

我喜欢看人们沉醉在这庸俗而奔放的快乐中,就像是牛群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豆荚和菜梗一样。虽然在他们之中有许多性情古怪的典型人物,那些人不修边幅,被逆境挤压成畸形,就像石磨上的劣质栗子,你甚至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几个人共戴着同一顶帽子,但是不要担心他们身上的种族气质会衰退或动摇,就正如那些生长在树篱中的酸苹果树依然能够结出味美多汁的果实一样。大自然就是如此,从世世代代的人们那里得到了不断的补充,然而那些外表鲜美、口味香甜的品种却在日益减少,最终将彻底消亡。人类亦是如此。有多少人是用相当粗劣的材料制成的啊!

风一直朝下游吹,于是我们始终能够扬帆而行,整个上午一分一秒也没有耽搁,从清晨到中午一直在向下游行进。我们手握着深**入水中的船舵,偶尔也俯身划桨,丝毫不敢懈怠,以至我们能感觉到我们小船血管的每一次搏动,以及船身跃出水面时的每一次羽翼震动。这条河不断地向东或向南开拓新的路径,我们的思绪也紧随它流动,时而会突然转弯,但我们知道转弯处的河水流得最快,却也最浅薄,最坚定的河岸始终坚守着最初的走向,从不会为我们而转向,而我们为什么总为它改变自己的方向呢?

一个人无法用哄骗或恐吓的手段抹杀他人的天赋。这种天赋需要获得比这世界所要求或赏识的更为高尚的行为,而且还要得到这种行为的支持。这些能够飞翔的思想就像是渴望自由的飞鸟,不愿被束缚,甚至连母鸡也不愿被你当作低级的动物来抚摸。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思想更能令人感到如此陌生和吃惊的了。

对于最罕见的才能来说,屈从和遵循于世事常规是代价最大的事情。如果诗人愿意随波逐流,那么他的才能就是最没用的废物。极乐鸟经常毅然地逆风飞翔,以免它那华丽的羽毛过于紧贴身体而影响自由的飞行。

最出色的水手能够在最小的风力下平稳掌舵,从最大的障碍中获取动力。一旦船尾出来的风发生转向,大部分水手便开始解开缆索,顺风掌舵。然而在热带地区,由于风不会按照罗盘所指示的那些方向吹,所以这些水手是永远到达不了某些港口的。

诗人不是精致树干上纤弱的嫩枝,不需要特别的制度和法律来保护;相反,他是大地和天空最强健的儿子,通过强大的力量和坚忍的耐力,他那些日趋衰弱的同伴能在他身上看到神的影子。毕竟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开拓性工作是由美的崇拜者们完成的。

无论诗人有什么缺点或优势,都将受到人们的广泛欢迎。诗人将钉子钉进了敌人的要害,而我们甚至连他锤子的形状都不知道。他使我们离开他的炉边和心房,这要比送给一个人一座城市的自由更加珍贵。

在他们自己那代人中默默无闻的那些伟大人物,在先于他们的那些伟人中却颇具名望,而世间一切的真正名望,从它们高过星辰的价值时开始沉降。

俄耳甫斯听不到自己的里拉琴演奏出的旋律,只能感受到吹入里拉琴的气息;最初的旋律在乐声缥缈而出之前,有着尽可能多的回音。余下的,便是岩石、树木和野兽的意外收获。

当我置身于一个图书馆中时,那座图书馆里藏有世上所有文字串联而成的妙语,但完全没有录音制品,只有一种纯粹积累的但不是真正渐涨的财富。不朽的著作在那里仅能与当月的选集并肩而立,蜘蛛网和霉菌已从一本书蔓延到另一本书的封皮上。我愉快地记起了诗歌是什么,我发觉,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未能预见他们将与何人为伍。唉!一位真正的诗人的作品,竟这么快就被扫进了这种垃圾堆中!

诗人只为自己的同类写诗。他只会记住,他从自己的位置看见了真理和美,并且期待着以广阔的视野无拘无束地俯瞰同一片原野的时刻早些到来。

我们常常被鼓动,把自己的思想讲给我们的邻居或是我们在路上遇见的独自行走的旅人听,然而我们的家园和孤独向一切智者所传递的信息却来源于诗歌。它从不对个人窃窃私语。得知这一点,我们便对那些据说是写给某人或“致一位少女的柳眉”的十四行诗有了真正的理解。不要让任何人因为这些诗而感到欣喜,因为诗歌能够抒写爱情,而且对任何人都一样真实。

毋庸置疑,天才或诗人与那些没有天赋的人真可谓有天壤之别,后者无法正确领悟前者头脑中出现的思想。不过这是因为那些思想太模糊,以至于难以表达清楚,甚至难以形成特定的印象。那只能加快或延缓他们血液的流动速度,使他们不知道自己整个下午的无尽欢乐从何而来,并向他们更精致的机体传达着坚定的信念。

我们在谈论天赋时,似乎只把它当作一种技巧,而且似乎诗人只能表达他人所持的观点。但同各自的职责相比,诗人是最欠缺天赋的人,反而散文家倒显得颇具技巧。且看铁匠具有怎样的天资吧,材料在他的手中显得如此柔韧顺从。当一位诗人拥有最多的灵感,并且被一种不为普通人的下午增添色彩的光辉所刺激时,他的天赋便全部消失了,他也不再是个诗人。众神并没有赋予他比别人更多的技巧,也从未将自己的天赋传授于他,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气息包围并支撑着他。

说上帝赋予了某个人足够多的伟大天赋时,通常是指上帝将恩泽降临到那个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我们诗兴大发时,我们便大笔一挥,像是一只专注于虫子的公鸡,将我们的同伴呼唤到自己周围,在飞扬的尘土中一起嬉戏取乐,却未曾发觉躺在尘土中的那颗宝石。或许它已被我们扔到了远处,又或许已重新被扬起的尘土覆盖。

诗人甚至都不像他人那样进食,但有时他却能品尝到众神的美酒佳肴,过上神仙般的生活。凭借一种灵感引起的有益身心的兴奋,他得以延年益寿。

有些诗只是为了消遣娱乐而创作。它们优美而甘甜,但那甜蜜属于糖果,不是劳累给酸面包带来的那种醇美。诗人吟诵自己诗句时所呼出的气息,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

优秀的散文也非常崇高,而且比伟大的诗作更值得我们尊敬,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更稳定、更持久的水平,充满庄严。诗人常常像帕提亚人那样在攻破别国领土后就离开,而且边撤退边射击;而散文家则像罗马人那样,征服别国后便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

真正的诗歌并不是大众所阅读的那些。世上始终存在着一种并非印刷在纸上的诗歌,它在诞生的时候,就被印刻在了诗人的生命中。它是诗人通过自己的创作而变成的东西。这并不是如何用石头、画布或纸张来表达思想的问题,而是在于那些思想在多大程度上从艺术家的生命中获得了形式和措辞。诗人真正的作品并不会被陈列在任何王公贵族的画廊里。

“我的生命已成为我想创作的诗章,

但我无法既生活于它又表达出它。

诗人的延迟

我徒然观看东升的朝阳,

徒然观察夕阳的余晖,

我仰望另一片天空,

期待别样的生活。

在这种外在的无尽财富之中,

我的内心依旧贫瘠,

鸟儿已歌唱完夏季,

而我的春天仍未来临。

我是否该等候秋风吹来,

而后被迫去追寻更温暖的一天?

不把奇怪的巢穴抛在身后,

没有任何树林回响我的歌声?”

这阴冷多风的天气以及岸上橡树和松树的嘎吱嘎吱声,使我们不禁联想起比希腊更北的地方,比爱琴海更寒冷的海域。

莪相留下的遗产,也就是那些他创作的古代诗篇,尽管知名度并不高,但在诸多方面却同《伊利亚特》一样经久不衰。在维护游吟诗人的尊严上,莪相毫不逊色于荷马,据我们所知,他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唯一牧师。把他称为异教徒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他赋予太阳以人性色彩,并且同太阳对话;即使他诗作中的英雄们都“崇拜他们父亲的灵魂”,即那些虚无缥缈的非实体,可是又有何妨?我们崇拜的只不过是比自己父亲更具实际形态的灵魂而已。我们不得不尊敬那些异教徒的坚定信念,他们对自己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并且总是对那些被他们的迷信仪式激怒的批评家说:“请勿打扰这些人的祷告。”比起异教徒和古人,仿佛我们对人生和上帝的了解要更多。英国的神学中是否包含了这些新发现呢?

莪相使我们想起了荷马、品达罗斯人、以赛亚和北美印第安人所生活的那些最文雅和最原始的时代。在莪相的诗中,人们只能看到最纯朴、最持久的人性特征,正如人的本质像圆形石阵那样醒目地展示在神殿前,形成的环形石头和单独直立的长杆清晰可见。透过他诗中的薄雾,生命的现象几乎成了一种虚幻而巨大的幻象。如同所有更古老、更伟大的诗歌一样,莪相诗歌的特点并非是他过多地赞颂英雄人物。这些英雄站立于星辰与大地之间的荒原上,被压缩成骨头和肌肉。大地为了他们的功绩而铺设了宽广无垠的平原。他们过着如此单纯朴素、枯燥不朽的生活,仿佛他们的灵魂不需要同肉体一同消逝,而是完整地从一个时代流传到另一个时代。几乎没有东西能够转移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生活如同他们所凝望的星辰轨迹那样不受任何干扰:

“愤怒的帝王,站在分开的圆锥形石堆上,

从各自的盾牌后面探头遥望远方,

并留意着满天的繁星,

它们向西移动着,

发出璀璨的亮光。”

这些英雄的生活开销并不大,也不需要很多家具。透过薄雾,他们的形体看起来似乎是人形,既没有服装,语言也不通,但他们的舌头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而且可以用兽皮和树皮充当衣服。他们依靠强壮的体魄得以长寿,在狂风暴雨和敌人的长矛攻击下得以幸存,成就了无数的英雄伟绩,而后:

“在未来的无尽岁月里,

一个个古冢将解答他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