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通常意义而言,艺术未被驯化,大自然也并不野蛮。一件完美的人类艺术作品从褒义上而言是充满野性而质朴的。人类驯服大自然,仅仅是希望它能变得比他们发现它时更加桀骜不驯,尽管人类从未成功过。
和风吹拂,船桨摆动,我们很快便到达了阿莫斯克亚格瀑布和皮斯卡塔夸格河河口。一路航行,我们认出了许多之前向上游航行时我们流连过的美丽河岸和小岛。我们的小船就像乔叟在他的《梦》中所描述的那艘由骑士驾驶着离开小岛的船:
“为他的婚姻而远航,
载着一位主人归来,
或许他们已结为伉俪……
那驳船犹如男人的思想,
带给他欢欣快乐。
他的女王已习惯于
在同一艘船上游戏,
无须桅杆,也不用船桨。
我从未听说过有另一艘这样的船,
无人掌控,
依靠思想和快乐远航。
不必奋力驾驶,东方还是西方,
平静抑或风暴,凡事最终归一。”
这个下午我们就这样顺风而行,毕达哥拉斯的一句话不禁回响在耳畔,虽然我们并没有刻意将这句话谨记在心——“当幸运与才智一同出现,当航行看似一帆风顺,当行为遵循道德时,一切都是美好的,恰如一名宇航员时刻关注星星的运动。”对于一个能在生活中保持平衡、心如静水、不行暴虐之道的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美妙安详的;当他顺流而下航行时,只需掌舵,使小船保持在河道中央,即可令小船顺利绕过瀑布。我们小船的尾波卷起了层层涟漪,犹如孩童的鬈发,而此时我们正平稳地保持着航向,我们看到船头:
“轻轻地晃动,
由于前方岔开的水波,
穿行前进在这柔美的环境里,
犹如幻影悄悄滑过无忧无虑的梦。”
美的各种形态自然地降临在正在从事自己工作的人的道路旁,宛若卷曲的刨花从刨刀上飘落,木屑散落在钻子周围。波动是运动中最为轻柔、最为完美的一种形式,它在一股**流入另一股**中时产生。涟漪则是一种更为优美的飞行。站在一座山顶上俯瞰,你可以在涟漪中观察到鸟儿的翅膀在不断地扇动,而鸟儿飞翔的那两条波浪曲线,就像是照着涟漪临摹出来的。
树木为大地构筑了美妙的围栏,为每一侧的地平线都镶上了边缘。尽管农民只考虑自己的便利,但他们也要遵从大自然的规划,因此低地上的树林和小树丛显得错落有致。艺术永远无法与大自然的奢侈华贵相比,在前者中,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艺术从不提供隐藏的财富,而且相对而言比较吝啬,而大自然却与之相反,即使是在表面上看起来贫瘠稀疏时,仍在本质上保持慷慨,满足我们的需要。在沼泽地里,随处可见的颤动的苔藓和蔓越莓中只挺立着一棵常青树,但这种稀少并不意味着贫困。我对花园中独立的一株云杉从不会多加留意,但在沼泽这类地方,它却会引起我的注意,而且我第一次懂得了人们为什么设法在房屋四周种植云杉。虽然在房前院子里的空地上可能生长着非常完美的植物,但大多情况下,它们的美丽在那里毫无用处,因为在它们四周不存在对于这种性质财富的担保,它们的优势无法彰显。正如我们所说,大自然是更伟大且更完美的艺术、是上帝的艺术,尽管在提及大自然自身时,它被人们看作一个天才,大自然的作用与人类的艺术连细枝末节处都存在着某些相似。当低垂的松枝在阳光和水的作用下伸入水中时,微风会吹动它轻拂河岸,于是松枝被打磨成了奇怪的形状——白亮而光滑,仿佛被车床加工过一样。人类的艺术能够聪明地模仿出事物本质所倾向的形态,比如树叶和水果。一个悬在小树林中的吊床与独木舟的形状完全一样,更宽一点还是窄一点、两端更高一点还是矮一点完全取决于吊**人数的多少。吊床会随着人身体的运动而不断摇摆,就像水中漂浮的独木舟会晃动一样。我们人类的艺术将它的刨花和粉末散落四方,而大自然的艺术甚至能出现在我们制造出的刨花和粉末里,它通过漫长的实践使自己日趋完美。这个世界被良好地维持着,没有堆积的垃圾,时至今日清晨,空气依然清新,草地上也未积灰尘。且看夜色如何悄悄地降临在这原野:树影在草地上越拉越长,爬进草地深处;不久后,这些幽静的河流湖泊就会沐浴在柔美的星光中。大自然的承诺是永恒的,始终都会兑现。如果我从沉睡中醒来,凭着大自然的景观和蟋蟀的鸣叫便可知太阳位于子午线的哪一侧,然而却没有一位画家能准确地画出这个区别。大自然的景色中包含着上千个日晷,它们能表明时间的自然划分,而数千种影子则指示出了时辰:
“不仅在这日晷的刻度盘上,
这日复一日的沉默阴影,
以缓慢、隐形和不停的脚步
将光阴偷走;
从灰白的岩石和古老的大树上,
从帕尔米拉古城骄傲的腐朽城墙上,
从海上高耸的特内里费岛上,
从它飘落的每一片草叶上。”
这几乎是树木玩耍的唯一游戏,它们时而在太阳这边,时而在太阳那一边,这是大自然在白昼上演的针锋相对的一出戏。在悬崖东侧下面的幽谷中,黑夜已站稳脚跟,当白昼退却时,它便踏入堑壕,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树溜到另一棵树,从一个栅栏钻到另一个栅栏,直到最后,黑夜完全占据那片堡垒,从容地将自己的黑暗大军引入平原。一天当中,有时候上午比下午还明亮,这不仅是因为上午的空气更加透彻,还因为随着日光的推移,我们大抵都在自然而然地望向西方,因此在上午看见的物体都是朝阳的那一面,而下午看见的则是事物的阴影。
此刻,下午时光已逝去甚多,一股清风轻轻拂过河面,掀起一道长长的水波。这条河已经完成了一天的使命,此刻看上去似乎已经静止,不再流动,在午后阳光下平躺着放松。树林上空缭绕的烟雾像是大自然无声的气息,或更确切地说,像它微微流出的汗液,从无数个毛孔中慢慢渗出,升入空气中。
142年前的3月31日,大约也是在下午的这个时候,于天亮前离开康图库克河河口小岛的两名白人妇女和一个男孩匆匆划着小船经过这里。他们身着英式服装,按当时的季节来说,他们穿得过于单薄,尽管他们的划桨技术很不熟练,却十分专注而卖力。在他们的独木舟里放着十个尚在淌血的土著居民的头皮。这两个妇女分别是汉娜·达斯顿和她的保姆玛丽·耐芙,两人都来自距此河河口18英里远的黑弗里尔,那个英国男孩名叫塞缪尔·莱纳德森,他被印第安人抓住后逃了出来。在当月15日,汉娜·达斯顿刚刚分娩不久,就起床穿衣,衣冠不整并光着一只脚,被迫和她的保姆一起穿过白雪皑皑的荒野,开始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她曾看着她那七个稍大点儿的孩子跟着她的丈夫一起逃走了,但至今下落不明。她也曾目睹她那刚出生的婴儿被印第安人狠狠地撞向了苹果树,脑浆迸裂,而她和邻居的房屋也被火烧为灰烬了。当她行进到逮捕者那距离我们此刻位置约20英里远的梅里马克河小岛上的棚屋时,她被告知她和她的保姆不久后将被转移到一处遥远的印第安人聚居地,并在那里接受**酷刑。这个印第安人家庭有两男三女和七个孩子,后来她在那些孩子中发现有一个英国男孩实际上是他们的囚犯。于是她决定逃跑,她暗中指示那个男孩向其中一个印第安人请教如何以最快的方式杀死一个敌人并剥下他的头皮。“打他们这里”,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还教给男孩剥头皮的技巧。31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汉娜便起身叫醒保姆和男孩,用印第安人的战斧砍向了酣睡中的印第安人,他们被杀死了,只有一个受了伤的女人带着一个最受疼爱的男孩逃进了森林里。这个英国男孩正是按照那个印第安人所教授的杀人技巧重击了他们的太阳穴。随后他们将能够找到的口粮、战斧和枪支全部带上,毁了多余的独木舟,只乘坐剩下的那条独木舟逃往约60英里以外的黑弗里尔。但在河上划行一小段路程后,她又开始担心人们不相信她这次逃跑的经过,于是便返回那座寂静的棚屋里,把死者的头皮剥下装入包中作为他们出逃的证据,然后在黎明的曙光中快速返回河岸,重新起航逃亡。
那天清晨,完成了逃跑行动的他们正从河岸边的松树下轻轻驶过。或许那两名妇女备感疲乏,那个男孩衣服上血迹斑斑,心中的坚定和恐惧交替出现,他们正匆忙地用玉米和驼鹿肉做饭充饥。他们回想着遥远的河流上游那个孤岛上的死尸,想象着追杀而来的残忍的印第安战士,惶恐不安。冬季残留的每一片枯叶似乎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出卖他们,在向世人重述那个故事。似乎在每一块岩石和每一棵松树后面都埋伏着一个印第安人,就连啄木鸟轻啄树木的声音也令他们精神紧张得几近崩溃。或许他们将自己的危险和这次行动抛在了脑后,正在猜测自己亲人的命运以及在逃脱了印第安人的追捕后是否能够与幸存的亲人相见。他们除了停下来拖着独木舟绕过瀑布以外,没有停船在岸上或内陆煮饭。这块偷来的桦木早已忘了它原先的主人,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湍急的河流载着小舟飞快地行驶,他们只是偶尔控制一下方向或划桨暖暖身体,除此之外几乎不用亲自划桨。河面上漂浮着冰块,春天来了。麝鼠和海狸已被春潮赶出了洞穴,鹿群在岸上凝视着他们,几只欢唱的林鸟飞掠过河面向最北端的河岸飞去,鱼鹰尖叫着在他们头顶盘旋,野鹅发出惊人的叫声并拍打着翅膀,不过他们却根本没有留意眼前的这些春景,或者是他们看过之后便很快遗忘了这一幕。他们一整天都沉默不语。有时,他们会经过河岸上一座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印第安人坟墓,或是遗留着几块印第安人煤炭的棚屋;有时,他们会经过低地中印第安人已经荒废的玉米田,枯萎的玉米秆仍在沙沙作响。被剥了树皮的桦木,或树干已被砍去制成独木舟的烧焦的树桩,都在告诉我们,这里曾是印第安人——那些在我们看来未开化的野蛮人——生活的地方。河流两岸的原始森林连绵不断地一直延伸到加拿大,或是延伸至“南海”。在白人眼里,这是一片沉寂而荒凉的野地,但在印第安人眼中,这却是适合他们天性的家园,如同圣灵的微笑般令人喜悦。
为了能在这个凉爽的秋夜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我们在这里久久徘徊,寻找一处足够幽僻的地方。不过在142年前的那个寒冷的3月傍晚,他们三个人已顺风顺水地航行了很远,没有像我们这样夜间宿营,而是两个人入睡,另一个人独自驾舟前行。急流载着他们驶向了拓居地,或许在当晚就会抵达萨蒙溪畔的老约翰·拉夫韦尔的门前。
根据历史学家的说法,他们奇迹般地逃脱了四处埋伏的一批又一批印第安人的搜捕,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平安地回到了家乡,州议会因这些战利品奖赏他们50英镑。除了那个被撞死在苹果树上的婴儿以外,汉娜·达斯顿一家重新团聚。后世的许多人说他们曾品尝过那棵苹果树上的苹果。
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它却发生在弥尔顿完成《失乐园》的创作之后。不过这件事并不会因此而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并不以英国为标准来校准我们的历史时间。英国人不曾用罗马标准来衡量他们自己的历史,而罗马人也从未用希腊的标准来调整自己的历史进程。雷利爵士曾说过:“为了寻找将自己的律法强加给其他民族的罗马人,以及将他国皇帝和王子用铁链锁住押解回国的古罗马执政官,以便去希腊寻找智慧,或是去俄斐寻找黄金,我们必须追溯到很久以前;而如今,留存下来的除了记载他们原先情况的粗劣纸张,再无其他了。”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梅里马克河岸寻找使用弓箭和石斧的佩纳库克人和波塔基特人,并不必追溯到那么久远的年代。从这个9月的午后,从如今已耕作过的两岸来看,那个时代仿佛比中世纪更加遥远。当我注视着一幅古老的康科德图画时,仿佛康科德只是出现在75年前,景色秀丽而开阔,森林和溪流沐浴在阳光中,犹如正午时分那般美好,可我却未曾想到当时光芒四射的太阳或是在明媚日光下生活的人们。我们更未曾想到在菲利普王战争时期,晴朗的太阳在夏日里照耀着教会或菲利普王的征途,照耀着山丘和溪谷,照耀着后来拉夫韦尔或帕格斯的征途。他们一定是在昏暗的微光或黑夜中生活、征战的。
这个世界的年龄大得足以令我们自由发挥想象,甚至根据摩西的叙述,我们的想象力不必向地质学家借用任何年代。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一跃跳到洪水泛滥的时代,接着穿越了几个古老的君主王国,经由巴比伦和底比斯,再从梵天和亚伯拉罕跳跃到希腊和阿尔戈英雄;从那里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从俄耳甫斯和特洛伊战争、金字塔和奥林匹克运动、荷马和雅典来划分我们各个历史阶段,在罗马城建立后稍微停歇再继续我们的旅行,穿越奥丁和耶稣,最终来到——美国。这是一段令人厌烦的漫长岁月。可是,如果一个生命代表一个世纪,那么把山下那60个老母亲的生命连在一起,就足以覆盖整个大地。她们手拉着手便可以填满夏娃到我自己的母亲之间的距离。仅是一次体面的茶会上的闲谈,也会被载入通史。从我自己的母亲往前数第四位母亲曾哺育过哥伦布;第九位母亲是诺曼征服者的保姆;第十九位母亲是圣母玛利亚;第二十四位母亲是库迈女先知;第三十位母亲参加过特洛伊战争,海伦是她的名字;第三十八位母亲是塞米勒米斯女王;第六十位母亲是人类的母亲夏娃。
“生活在那山下的老母亲,
若她没有逝世,她依然生活在那里。”
当时间老人去世时,并不需要她的曾孙女陪伴在身旁。
我们永远无法在我们的叙述中超越事实。正如某些人所设想的那种完美发明,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撰写一部真正的小说,也不过是利用闲暇时间随意去描写某些事物,使描述比事物本身更为真实。对现实的真实叙述是最罕有的诗歌,因为常识总是草率而仓促地停留在表面。虽然我对歌德的作品知之略少,但我还是要说,他作为作家最主要的优点之一就是他满足于对展现在他面前的形象和事物的精确描述。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足够的自尊来简单地做到这点,即让物体和事情以他们为中心环绕而立;但相反,他们只能想象着比现实状况和关系更令人赞赏的观点和叙述,因此我们从旅行家那里根本得不到有价值的报告。歌德在他的《意大利游记》中写道,他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前行,但始终没忘记留心脚下的大地和头顶的天空。他的意大利不仅仅是流浪汉和艺术爱好者的圣殿以及那些辉煌遗迹的诞生地,还是一片覆盖着草坪的坚实土地,白天阳光普照,夜晚月光皎洁。甚至连旅途中的几场阵雨都被如实地记录下来。他以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写作,目的是为了忠实地描绘出他所看见的景象,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按照他所看到的先后顺序加以描述的。甚至他的沉思也不会妨碍他的写作。在这本游记中,他谈到了自己曾向围坐在身边的农民们讲述当地的一座古塔,描述得鲜明生动,以至那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要转过头去看看那座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至他们迫切地用自己的双眼看看我对着他们的耳朵所赞美的事物,其实我并没有添枝加叶,甚至连那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装点着古塔墙壁的常青藤都没有提及。”假如这种恰到好处的描述不能证明其优越,那么无价的经典就有可能由头脑简单的人来创作了;因为对自己智慧的尊敬,聪明人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一些精神贫瘠的人,只是悲哀地记录着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另一些人则在记录着他们对世界做了什么,以及他们对周遭的看法和判断。最重要的是,歌德对所有人都抱有热忱的善意,从没有措辞不当或是在写作中流露出怨怒。一次,曾有个送信的邮差哭诉道:“先生,请原谅,这是我亲爱的祖国,有东西像泪水一样进入了我这个可怜的北方佬的眼睛。”
歌德的修养与艺术家相同。他缺乏诗人所具备的无意识。在他的自传中,他精确地描述了《威廉·麦斯特》一书。因为在那本书中,与一种珍贵而沉着的智慧相混合的是对某种琐碎小事的夸张,这种智慧显得拘泥、偏颇而且狭隘,只适合那些教养良好的人。戏剧被不断夸大,直到生活本身变成舞台,因此我们的职责是充分研究我们的角色并准确得体地表演出来。因此,在歌德的那本自传中,可以这么说,他在教养上的缺点正体现了他在艺术上的完美。大自然受到了阻碍,尽管它最终成功地给这个男孩留下了不同寻常的天主教印象。那是一个都市男孩的人生,他的玩具是图画和艺术品,他向往的是热闹的戏院、君王的队列以及盛大的加冕仪式。那个年轻人仔细地研究君主队列中的等级顺序,希望它能在自己身上产生影响,由此可见他也向往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以确保自己生活得舒适而体面。然而,他却被骗走了一个男孩所应具有的许多东西。实际上,当他最终逃入没有大门的森林时,他自己完全有理由在这本自传中这样自述:“毋庸置疑,只有青年和未开化的民族那难以名状的热烈情感能适应庄严,而这种庄严要么无固定形态,要么被铸成了各种难以理解的形态,所以一旦它由外界物体在我们心中激发出来,便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宏伟气势紧紧包围我们。”他进一步谈及自己:“我从小就同画家们一起生活,我养成了同他们一样的习惯,那便是以艺术的视角观察事物。”而这就是他追随一生的实践。他的教养太过于良好,以致未能受到全面的培养,他说他从未与镇上的那些出身卑微的男孩接触过。这个孩子既有学识,又有无知带来的优势,如果他也有过被人忽略或遗弃的经历,那么他将是一个幸运儿。
“自然的法则打破了艺术的常规。”
天才人物可能是,实际上也通常是一位艺术家,但两者不能混淆。天才人物,是指人类,是一个创造者,一位富有灵感或具备魔力的人,他依照尚未研究出的法则创造出完美的作品。艺术家则是通过观察人类和大自然的杰出作品,发现法则并应用法则。至于工艺师,只不过是那些运用别人已发现的规则的人。世界上不存在纯粹的天才,正如世上也不存在丝毫没有天赋的人一样。
诗歌是人类的幻想。
诗人的表达是永远无法被分析的,他的句子可以是一个词语,他的音节则可能是一个句子。实际上,没有什么词语能够配得上诗人的乐曲。但即便我们并非总能听到词语,而是常听到乐曲,又有何妨?
许多韵文没有成为诗歌,是因为它们并不是在恰当的时机被写下的,即使十分接近那个时刻。唯有奇迹才能写就诗歌。它不是一种可以重新获得的思想,而是从一种更深远的却渐渐消退的思想中捕捉到的一种色彩。
一首诗是一种完整无缺的、不受任何阻碍的表达,而且它在趋于成熟后就会被那些它为之成熟的人所顺利接受。
如果你能说出你闻所未闻的话语,如果你能写出你见所未见的文字,那么你就创造了奇迹:
“我们选择的工作只属于我们自己,
上帝未曾干涉。”
人类的无意识便是上帝的意识。
深厚才是真诚的基础,即便是在冰霜之下的石墙亦有自己的根基。
随意勾勒出的线条令我们着迷,仿佛地衣和叶子的纹理。在我们从未刻意获得的偶然中存在着某种完美。用一支蘸满墨水的钝尖羽毛笔在纸上随手一画,然后趁墨水未干时将纸对折,横截这条线,于是一个精美而匀称的图案便应运而生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它要比一幅精心绘制的图画更精致。
写作的天赋是极其危险的,很容易便能击中要害,就像印第安人剥去头皮那样。我感到当我能够表述自己的生命时,它仿佛成长得更加显而易见了。
歌德这样记述他从布伦内罗到维罗纳的旅行:“蒂斯河此刻流得更加和缓了,使许多地方都形成了宽阔的沙滩。在陆地近水的山坡上,各种植物被栽种得密密麻麻——葡萄树、玉米、桑树、苹果树、梨树、温柏树和坚果树,你甚至会觉得它们一定相互挤得透不过气来。矮小的接骨木紧贴墙面旺盛地生长着;常春藤树干坚硬,攀附着岩石向上伸展,藤蔓覆盖了整块岩石;蜥蜴则在植物的缝隙间悄悄爬过,每一处蜿蜒攀爬的植物都令人想起了最有爱的艺术画面。女人们扎起头发,男人们**着胸膛或穿着浅色的短上衣,人们把从市场上买下来的良种公牛赶回家,还有那驮着货物的小毛驴——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海因里希·卢斯的风景画。现在正是傍晚时分,几朵云彩停歇在群山之上的温和天空中,与其说群山看似在空中移动,不如说是伫立在天空。太阳刚落山,蟋蟀便开始高歌,这一切让你感觉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毫无背井离乡的感觉。我感到心情舒畅,仿佛自己在这里土生土长。即便是经常飞扬在马车周围的故乡的尘土,也因许久未见而受到了归来者的致意。蟋蟀发出的那种好似钟表鸣响的叮当鸣叫声也显得美妙而悠扬,令人精神愉悦。当调皮的男孩们模仿着蟋蟀的叫声吹起口哨时,这些田野里的女高音也更加勇敢地与他们高声对歌。人们可以想象出这两种声音互相竞争,相得益彰的场景。这夜晚同白昼一样无比温柔。
“倘若一个人居住在南方,而且从那里来到此地,听说我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他一定会认为我太幼稚。唉!在此,我所表达的是我很久以前在一片不祥的天空下经受苦难时早已熟悉的切身体会,现在我愿首次把这种感觉当作快乐去接受,我们应永远享受这份快乐,并把它作为我们本能的一种永恒需要。”
于是我们如乔叟所言,“依赖思想和快乐远航”,似乎世间万物都在跟随我们漂流。河岸本身和远处的峭壁都被纯净的空气所溶解了,最坚硬的材料似乎与最柔软的材料遵循着同一法则,实际上从长远来看,确实如此。树木只是树液和木质纤维的河流,大气则是它的源头,它通过树干流入大地,正如树根从大地向上吸收水分一样。天空中的星群和银河已经开始在我们头顶隐隐闪烁,微微波动。地球表面覆盖着含有岩石的河流,地壳深处则翻滚着还有矿石的河流,而我们的种种思绪也在脑海里不断翻滚涌现,当前这一刻只是时光的一部分而已。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漫游吧,宇宙万物都将环绕着我们,我们将居于天地中心。倘若我们仰望苍茫天空,它呈现出凹形;倘若我们俯视无底深渊,它亦呈现出凹形。天空朝下弯曲,在地平线上与大地相连,因为我们站在原野上。我拽下天空的一角,繁星这般低垂,似乎不愿离去,但它们在蜿蜒曲折的旅途中会记住我们,并重回自己的轨道。
白天,我们已经路过了我们曾经宿营的库斯瀑布,最终我们在梅里马克河北部的西岸扎营,几乎正对着一个大岛。我们溯流而上时,曾经在那个岛上度过了一整个上午。
那个夏夜,我们从距离我们小船两竿远的河岸石坡上把小船拖上了沙滩,停在河边一排稀疏的橡树后面。除了草丛中的几只蜘蛛,我们没有惊扰任何已经归巢的动物。那些蜘蛛迎着我们的灯光爬出来,爬过了我们的水牛皮。我们从帐篷下往外看,透过薄雾可以看到朦胧的树影,这美丽夜色中的草地挂满了冰凉的露珠。潮湿的水汽弥散在空气中,我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芬芳的气味。吃完热可可、面包和西瓜后不久,我们便在闲聊中感到了疲倦,于是写完日记,就熄灭了挂在帐篷支柱上的灯,安然入睡了。
可惜的是,很多应当被我们载入航行日志里的事情都被遗漏掉了,虽然我们立下规矩,必须要在日记中记录下我们所有的经历,但施行起来却非常困难,因为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时,我们总是将这个规定忘在了脑后,反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常常被记录下来。在一本日记中随时记录下那些令我们感兴趣的事谈何容易,因为我们的兴趣可并不是记日记。
每每我们在夜里醒来,我们总会在迷糊中继续我们的梦境,直到不一会儿我们帐篷的门被突然猛吹的风掀动得啪啪响。就连固定帐篷的绳索都开始颤抖的时候,我们才记起自己是躺在梅里马克河的岸边,而不是安卧家中。我们的头低枕在草地上,梅里马克河的回旋、翻滚、奔涌的声音纷纷传入我们耳畔,河水一边倾泻而下一边亲吻河岸,有时潺潺流水声比平时更响亮,有时仅从干流中传来微弱的声响,仿佛我们的水桶有个裂缝,而河水从我们身旁涌入草地。风吹过橡树和榛树引起沙沙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失眠的粗心汉,爬起来走来走去,忙乱地整理物品,还不时翻动一抽屉的树叶,哗哗地响。整个大自然好似为迎接某位贵宾的来临匆忙地准备着,所有的走廊都必须在一夜之间由千万名女仆清扫干净,必须用一千个锅烹煮第二天盛宴的佳肴——如此忙忙碌碌的嘈杂景象,仿佛一万名仙女飞针走线,默默地为大地缝制着新地毯,为树木赶制着新衣裳。随后风渐渐地平息了,我们也同风儿一样,再次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