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人类自己的敌人和宿命。
——科顿
今天清晨,当我们卷起露水中的野牛皮将它装回船上的时候,篝火的余烬仍在冒着袅袅青烟。船闸上干活的泥瓦匠碰见了我们,我们才发现自己的帐篷竟挡住了通向他们小船的路,昨晚我们在河边查看礁石的时候曾看见他们驾船渡河。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在宿营地被人看到。就这样,我们远离了那些车水马龙的交通要道,绕过了旅途的尘嚣,悠然自得地欣赏这美丽的乡野。其他的道路多少都在用粗暴的方式对待大自然,唆使旅行者死死盯住她,但这条河却悄悄地潜入了这片风景中,默默地点缀并创造这美景,像一阵和风一样来去自如。
我们在日出前离开了这个岩石繁多的河岸,岸上的小精灵——一只较小的麻鸦时而沿着岸边闲逛,时而站在泥里觅食,虽然看上去十分投入地忙碌着,却时刻都在偷偷留意我们。有时,它在一块块潮湿的石头上飞跑,像穿着雨衣寻找失事船只的工作人员,努力搜寻着蜗牛和鸟蛤的残骸。这时,它摇摇晃晃地飞走了,却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落脚,直到桤木丛中一块干净的沙地吸引了它,才慢慢飞落,但正在逐渐靠近的我们却惊扰了它,它不得不再另寻一处避难所。这种鸟属于最古老的泰勒斯流派,坚信水是万物之源。这种大洪水时代的遗物,至今仍与我们美国人共同栖息在这些明快的美国河流上。在这种忧郁的鸟类身上存在着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品质,它们在地球尚处于一片混沌时便已经驻足其上了,或许在化石上都留有它们的爪迹。这种鸟一直逗留在我们的一个个炎热的夏日里,虽得不到人类的同情,却坚韧地与命运抗争,仿佛在期待连上帝都毫无把握的基督再临。通过对岩石和沙质海角的钻研,它是否已经获悉了大自然的全部秘密,人类不得而知。它单腿站立,目光忧郁地长久凝视着阳光、雨露、月亮和星辰,获得了多么丰富的经验!关于那些平静的池塘、芦苇和阴湿的夜雾,它又能讲出多少故事!仔细观察它那在孤寂中一直睁得大大的关注世界的眼睛,是非常值得的。我想,在它那忧郁的黄绿色眼睛中,我的灵魂一定是肉眼看不见的翠绿色。我曾亲眼见到这些鸟儿三五成群地沿河岸立于浅水中,把鸟喙深入河底的淤泥里觅食,整个头部也都没入水中,而河面上的鸟颈和躯干弯成了一个拱形。
科哈斯河是马萨比西克湖的出水口,距离此处五六英里,水域面积1500英亩,是罗金厄姆县最大的淡水湖,从东面注入附近的河段。我们泛舟于曼彻斯特与贝德福德之间,于清晨通过一个渡口和戈夫瀑布,那有一个小村庄,住着印第安科哈西特人,河流中间有座葱绿秀美的小岛。建造洛厄尔的砖块是从贝德福德通过梅里马克河用船运过去的。本地人告诉我们,大约20年前,贝德福德住着一个名叫穆尔的人,他的农场里蕴藏着大量烧砖所需要的黏土,他与那座城市的建造者们签订合同,两年内向他们提供八百万块砖。穆尔只用了一年就完成了这个合约,从那以后,这些镇子制成的砖便成了主要销出物。农民们也因此为自己的木材找到了市场:他们往砖窑送去一车木材后,便可交换一车砖块拉到河边去卖,以此作为一天的营生,这样一来是共赢的局面。洛厄尔城被“挖出”的那些地方很值得一看。同样,曼彻斯特也是由砖块搭建起来的,不过它的砖块是在位于此河上游的胡克西特烧制的。
在梅里马克河岸上靠近戈夫瀑布的地方,在那个以“蛇麻草和精美的家庭手工艺品”而远近闻名的贝德福德镇,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土著居民的坟墓。大地在此处依旧留有伤疤,然而时光之轮正在慢慢碾碎一个种族的遗骨。自从土著人在这里开始捕鱼打猎以来,每年春天,棕色嘲鸫必定会站在一根白桦或桤木树枝上欢唱新一天的到来,而永不停歇的芦苇莺就会匆匆穿过枯萎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这些白骨却不会发出声音。那些腐朽碎片正在慢慢酝酿着又一次的变化,为新的主人服务,而印第安人原本的意愿,不久之后便会化为白人的力量源泉。
我们听说,贝德福德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以出产蛇麻草著称了,因为蛇麻草价格起伏不定,而且也不再是支柱产业了。不过如果有旅行者从这条河往回走几英里,蛇麻草窑仍会引起他的兴趣。
这个上午的航行没有发生什么可谈的事,不过现在河中的礁石开始多了起来,瀑布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经过数小时不间断的划行后,此刻我们已把自己锁在了一个隐僻的地方了,因为周遭没有产闸管理员。我们一个人端坐在船里,另一个人则费力地一边“嘿哟”地喘粗气,一边将船闸打开,耐心等待船闸中注满河水后再关闭船闸。我们为拖船而准备的轮子一次也没有用上。我们借助旋涡的力量,有时几乎能直接面对瀑布漂到船闸处,同理,每一块浮运的木材都被旋涡一圈一圈地卷入湍流中,最后才会顺流而下。这些陈旧的灰色水坝,在阳光的照耀下将它们的胳膊伸展在河面上,仿佛是这自然景色中的一部分,翠鸟和矶鹞自由地飞落其上,就像栖息在木桩和礁石上一样怡然自得。
我们悠然地向上游逆行,连续划了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当空高照。我们的思绪随着这单调的划桨声不断翻涌。我们背朝上游安坐船中,只有这条河流和逐渐远去的河岸能够证明外界事物处于不断变化中,两岸的景色在我们面前不断开合;至于内心世界的变化,只有缪斯能够勉强给予我们这类思想。我们不时经过一些低矮但景色迷人的河岸以及陡然突出的堤岸,但我们不曾上岸游览。
如此种种近在眼前的景象,
在我们的人生画面中曾出现。
可以看出,人类是如何占领地球的。最小的河流是那些内陆中的海湾,在陆地中间的较小的港湾,人们在那里可以通过他们农场的边界和农舍的灯光辨别方向并驾船航行。至于我自己,若不是有那些地理学家,我根本无从知道地球上的水占多大比例,我这一生主要是在这样深的一个小山谷里度过的,不过有时我会冒险远征至我的斯纳格港的河口。我喜欢在斯塔腾岛的一座已成为废墟的要塞上观察一艘第一次来到沿岸的航船,一看就是一整天。清晨的时候,我通过望远镜看清了她的船名。在领航员和新闻采访船经过胡克角的时候,我与她相遇在宽阔的外湾那狭窄的航道上,直到卫生官员上了船。她被停泊在了检疫站,抑或是继续她那向纽约码头行驶的航线,她的船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外,观看探险精神不足的新闻记者也非常有意思,他不顾瘟疫和检疫法便径直冲向通过纳罗斯海峡的航船,把他的小划艇系在她庞大的船体旁,爬上去进入了船舱。随后我便能想象船长会说什么消息了,那是全美都闻所未闻的,即亚洲、非洲和欧洲,全部都沉没了。当然,最后那记者为这条消息买了单,带着一大捆报纸从大船的舷侧走下,但那并不是他先前登船的地方,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不会让八卦持续的。他稳健而快速地划着小艇离去,以便向出价最高的人卖掉他的商品,这样我们不久以后便可以读到那条令人震惊的新闻了:“根据最近抵达的”“根据那艘大船”。星期日,我曾在某个内地小山上看见一长列船只入海的情形,它们从城市码头出发,穿越纳罗斯海峡,经过胡克角,最终驶入海洋。极目远眺,它们庄严地扬起船帆,期待着一帆风顺;但不用说,每次都会有一些船只葬身海底,再也回不到这个港口。此外,在天气晴朗的傍晚,清点一下视线范围内的帆船个数也是我的一大乐趣。不过,随着夕阳渐斜,更远处会出现越来越多的船只,最后一次的清点计数总是最为精准的;在最后一丝阳光拂过海面时,最初的数目已经翻了一倍到两倍,但我已经无力把它们分类归纳为海船、三桅帆船、双桅船、纵帆船和单桅帆船几个类别了,大多都只是模糊的普通船只而已。而后,黄昏微弱的光线或许显示出一位海员正在驾船回家,他的思想已经远离了美国海岸,奔向我们梦中的欧洲。我站在同一座小山顶上,乌云从卡茨基尔山脉和高地地带飘来,一场雷阵雨突如其来,倾洒在这座岛屿的陆地上。当雷阵雨在日光中离去时,它又带着巨大的阴云和黑暗,呈倾泻而下之势迅速撵上了海湾里的船只。明亮的船帆顿时垂下,像谷仓的外墙般黯然失色,它们在暴风雨前似乎退缩了,而放眼望去海上的更远处,那些暴风雨尚未追上的船帆仍在阳光照耀中穿过这黑暗的雨幕而闪闪发光。午夜时分,四周和头顶都一片漆黑,我看见远处海面上闪动着一片银光,那是大海映照出的月光,在这漆黑的夜里脱颖而出。在那片海域上可以看到,月亮穿过万里无云的夜空,偶尔那片银光里也会出现一个黑点,那是一艘幸运的航船正伴着夜色继续它愉快的航行。
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河里的水手而言,太阳从不会在海浪中升起,而是从某片绿油油的小树林背后冉冉而升,在某座幽暗的大山身后徐徐落下。我们同清晨的麻鸦一样,也不过是河岸上的居民而已,我们所追逐的,也不过是蜗牛和鸟蛤的残骸。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个更美好、更与众不同的海滨的存在,也就感觉终生无憾了。
我的生活犹如海滩上的一次漫步,
尽我所能走近大海的边缘,
我缓慢的步伐偶尔被海浪追上,
有时我会驻足让波涛淹没双脚。
我唯一的工作,即是我所关心的,
是使我的收获超越潮流的供给,
每一块更光滑的卵石,每一枚更稀罕的贝壳,
都被海洋慈祥地赠予我手。
我在岸上鲜有伙伴,
那些在海上航行的人却藐视海岸,
可我常想他们横跨的海洋,
比我在岸上所知的更深邃。
大海中间并无深红的掌状红皮藻,
它更深处的波浪从不把珍珠吐露,
我的手沿着海岸触摸到大海的脉搏,
我同许多遭遇海难的船员交谈。
沿河岸每间隔一英里或更长的距离便零散地坐落着几间小房子,它们通常隐蔽得我们根本看不见,但在驶近河岸的时候可以听到一只母鸡焦躁地咯咯叫,或是某种轻微的家庭特有的声音,我们便会推测到房屋的存在。船闸管理员的房子的地理位置独特,总是建在临近瀑布或急滩的地方,居高临下,能够俯瞰整条河风景最美的河段。因为瀑布上方的河流一般较为宽阔,更像是一片湖泊,船闸管理员便是在此等候需要过闸的船只。岸边这些住宅简朴而实用,它们仍以壁炉作为屋内的核心,比宫殿或城堡更能令我们心情愉悦。正如前文所提,这几天的中午,我们有时会上岸向这些房屋里的居民索要水喝,或与那些居民攀谈一番。这些房屋高高地矗立在草木繁茂的河岸上,许多都被种着玉米、豆子、南瓜和甜瓜的一小片田地所包围,有的在一侧是个精致的蛇麻草园,窗户上蔓延着葡萄藤,看上去犹如夏季采蜜用的蜂房。我在书中读到的阿卡迪亚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都无法媲美这些新英格兰居民舒适而宁静的生活。至少从它们这生活外表的镀金来看,足以称为黄金时代。当你走近洒满阳光的门廊时,脚步声引起了回响,可这些宁静的房屋仍默不作声,而你担心的是最轻微的叩门声也会冲撞这些东方的梦中人。开门的也许是一位新英格兰籍的印度妇女,她说话声音细小,但却发自内心地真诚好客,同时她也有所保留,只怕将好意强加于人。你踏过擦洗得发白的地板,轻轻来到明亮的“橱柜”前,仿佛害怕惊扰这家人的祈祷,因为自从餐桌上一次摆放在那里,有多少个东方王朝相继崩塌。你又从那儿走到了人们常来的井栏,井底映出你那张久未剃须的已被遗忘的脸,与一旁新做的黄油和井里的鲑鱼交融在一起。“或许你还想加点糖浆和生姜”,正午那温柔的嗓音似乎在提醒你。有时那里会坐着休息的海员兄弟,他们中最优秀的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最近的港口离这儿有多远,对稍远处的一切就一无所知了,只知道更远处有大海和遥远的海角。他拍拍小狗,抚摸一下怀抱中的小猫,它们在帆索和船桨边舒展开四肢趴下,任船凭借着北风之神波瑞阿斯或信风航行。他抬起头用海员的眼神半惊半喜地凝视着这位陌生人,仿佛他看到的是一只近在眼前的海豚。倘若人们相信这一切,那么比起这些新英格兰宅子里的生活,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世外桃源了,也没有比这更富有诗意或更田园牧歌的生活了。我们认为,这些房屋里的居民白天的工作或许就是养花养草,牧牛牧羊;夜晚则像古代的牧羊人一样,聚集在河岸上为漫天的繁星命名。
上午,我们在肖特瀑布与格里菲斯瀑布之间经过了一座草木繁茂的大岛,岛的前端生长着一片俊秀的榆树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座岛。如果此时已是傍晚,我们一定会欣然在此宿营。不久,我们又经过了一两座岛。船工们告诉我们,这里的河流最近发生了巨变。一座岛屿,即便是最小的岛屿都能引起我美好的想象,一小块陆地也是地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幻想着能够把自己的小屋建在一座岛上,哪怕是一座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一眼就能望到边际的小岛,对我来说也依然带有难以言表的**。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通常都会出现这样一座小岛,每条河流都回旋堆积下自己的泥沙,仿佛这就是大陆的起源一样,每一座岛屿都是依靠这种细微和长途跋涉的贡献才被构筑而成的。大自然犹如蚂蚁那样孜孜不倦,勤奋地运送着金色和银色的沙子,为这里未来的大陆奠定基础并日日营造。品达罗斯人对锡拉岛的起源做了一番描述,后来巴图斯带领利比亚人就是在那里定居的。以欧律皮洛斯的模样出现的海神特里同在阿尔戈英雄即将返航回乡时,向其中的一位名叫欧斐摩斯的英雄献上了一块土。
“他知道我们来去匆匆,
立刻用他的右手
抓起一块土,尽力将它献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当作礼物。
那位英雄并未对此不屑一顾,而是纵身跳上河岸,将自己的手伸向他的手,
接受了那神秘的土块。
不过我听到土块从甲板上滑落,
被大海无情掠走,
夜晚与汪洋大海为伴。
我常常叮嘱那粗心的仆从
守护好这块土,但他们却未谨记在心。
如今这岛上辽阔的利比亚不朽之种
期限未到,却已毁灭。”
品达罗斯人还讲述了另一则动人的神话:太阳神赫里阿斯有一天俯瞰大海,或许是在他的光芒第一次被一片闪亮夺目的沙岛所映射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风光旖旎、美丽富饶的罗得岛
“从海底涌现,
足以哺育许多人,适宜繁殖兽禽”。
在经过宙斯点头默许后,
“此岛从波涛汹涌中升起,
普照天地的慈父,
喷火骏马的主人,拥有此岛。”
这些游移的岛屿!谁会不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房子被这样一个对手破坏?一座岛屿的居民能说出是什么潮流形成了他耕耘的土地,他的土地仍在不停地生成或损毁着。他的门前或许仍在流淌那远古以前给他带来沃土的河水,而且仍在带来或冲走这土地,真是明目张胆的优雅大盗!
没过多久,皮斯卡塔康格河便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它也被称作闪光河,从我们的左边汇入梅里马克河,河上游阿莫斯克亚格瀑布的流水声也传入了我们耳中。正如我们在地名词典上所了解的那样,每年仍有大量的木材沿皮斯卡塔康格河运送到梅里马克河,而且这条河上还有许多设计精巧的磨坊专用通道。就在该河河口上游,我们经过了一个人工瀑布,曼彻斯特制造公司的运河就是在那里注入梅里马克河的。这个瀑布十分惹眼,具有巴什比什瀑布那样的景色,是值得远近居民到此游玩的,它应该有个响亮的名称。瀑布从三四十英尺高的地方飞流直下,或许是为了减弱水的冲力,故意坠落在七八块陡峭而狭窄的石头台阶上,化作了一大团泡沫。运河水似乎并未因为被人们使用而变得水质不好,它好似一股水气缥缈的山洪,水花飞溅,隆隆作响。虽然这运河水是从一座工厂下面流出的,但我们却在它上面看到了一道彩虹。往下游一英里处是阿莫斯克亚格瀑布,但我们没有驻足欣赏,而是驾船迅速从附近一座安详的村子前驶过,直到岸上为建造另一座洛厄尔城而发出的铁锤声逐渐消失在我们耳畔。在我们以前航行时,曼彻斯特还只是一个约有两千居民的村子,我们曾在那里上岸待了一会儿,取了些清凉的水,那里的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他一般都摆渡到对岸的戈夫斯敦去取水。不过现在据我所知,这镇上的居民应该已有14000人了。我站在戈夫斯敦与胡克西特之间的小山上眺望,四英里外的曼彻斯特镇里正下着一场雷阵雨,当太阳拨开乌云重新露出笑脸时,阳光普照在那座小镇上,九年前我就是在那里的野外登陆上岸的。当地博物馆的旗帜随风飘扬,在那里能见到“美国唯一完整保留的格陵兰鲸(或称河鲸)的骨骼化石”,我还在它的名称地址录里读到了“曼彻斯特图书馆和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