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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发现房屋的主人并非我想象的那般粗野,因为他养了许多牛,还有很多看门狗,而且我还看到他在山坡上的某个地方制作枫糖,最主要的是,我在他门外听到了与水流淙淙声交织在一起的孩子们的欢笑声。当我走过牛棚时,遇到了一个正在照料牲口的人,我以为此人是个雇工,于是便向他打听这家屋主是否愿意留旅人住宿。他冷冷地回答道:“有时会的。”随后便立即转身走向离我们最远的牛栏,而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与之攀谈的这个人正是赖斯本人。不过由于周围荒凉,我并没有把他的粗鲁举止放在心上,而是径直朝房子走去。房前没有任何支杆,虽然我看到路边有不少人来来往往经过,也没有任何能够吸引这些旅行者注意的标牌,只有一块刻有房主名字的木板钉在门外,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含蓄而沉闷的邀请。我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却没有见到一个人,最后我走进了一间貌似是客房的屋子,屋内干净整洁,甚至带有一种文雅的气息。我兴奋地看到墙上有一幅地图,这对我次日的旅行将起到引路的作用。终于,我听到远处屋里传来的脚步声,这是我走进这栋房子后第一次听到脚步声,于是我走出房间去看看是否是主人进屋了,不料进来的却是个孩子。我刚才曾听到他和其他小孩的声音,或许他是房主的儿子。在我们中间有一条很大的看门狗站在门口,那条狗冲我吠叫,仿佛即刻就要向我扑来,而男孩却对此置之不理。当我向他索要水喝的时候,他只简短地回答说:“墙根那里有水。”于是我从长桌上拿了一个马克杯走出房间,在房屋四角到处寻找,但既没找到井也没发现有泉水,除了房门前流过的一条小河,哪儿都没有水。于是我又走回房屋,把杯子放回原处,询问那个孩子那河水能否饮用。只见他拿起杯子走到房屋一角,那里有个管子将后山冰凉的清泉引入了房间,他接满一杯水后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递给了我,对看门狗喊了一声就跑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一些雇工走进了房间,有的俯身喝泉水,有的懒洋洋地洗洗涮涮,有的默不作声地梳理头发,还有一些人好像筋疲力尽,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不过我却始终没有看见女子的踪影,然而她们的声音却不时地从泉水流入的那个方向传来。

天黑了下来,赖斯手握牛鞭,喘着粗气也进屋了。他迅速坐到离我不远的椅子上休息,好像忙完了一天的活之后就再也不需要起身走动了,只等着悠闲地享用晚餐。当我问他能否给我也提供一张床的时候,他说早已为我备好了床,那语气似乎在向我暗示我早应料到,还是少说废话为妙。如此看来,诸事进展顺利。不过他一直在盯着我看,似乎很希望作为旅客的我聊些别的事情。于是我说他住的这个荒凉崎岖的乡间,非常值得远道而来看一看,他回答道:“不太崎岖。”接着便喊他的雇工们来证明他的田地平坦宽广,而且农作物产量丰富,而这田地只是由一小片洼地组成的而已。“假如我们再有几座小山的话,”他补充说,“那这里就是一块极好的牧场了。”随后,我问他这里是不是我曾经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也就是我在那幅地图上看到的名字,又或者是不是另外一个地方。他生硬地回答说,我所提到的两个地方哪个都不对,他移居此地后将这个地方开垦出来,使它焕然一新,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注意到房间四周墙壁的托架上搁着猎枪以及其他一些打猎工具,他的猎狗此时正趴在地上熟睡,便顺势换了话题,问他这个地方是否有很多猎物。他似乎对我转换话题的意思心领神会,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温和多了。但当我问到这里是否有熊出没时,他却不耐烦地回答说,失去羊群的危险远比不上失去邻居的危险大,他已经开发驯服了这一地区,让它变得文明起来了。我们沉默了些许时候,想到自己次日的旅行,想到在这空旷山野中白昼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我必须尽早赶路,我便说这里的白昼肯定比附近的平原要短一个小时。他粗鲁地问我在这个问题上都懂些什么,肯定地回答说这里与他们的邻居们所获得的白昼同样长,还说倘若我住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里的太阳是提早半小时升起的,而且太阳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要比附近的平原长。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话,确实像神话传说中半人半兽的萨蒂尔那般粗野。不过我不在乎他是怎样的人,何必要抱怨人的天性呢?相反,我对于发现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天性而感到欣喜若狂。我客观地看待他,他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与我无关,我更关注他天性中的可爱野性。我不会质疑天性,相比我理想中的他,我更愿意同现实、本性的他接触,因为我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怜悯、仁慈或社交,而正是为了展开新奇的冒险,见识大自然创造的奇迹。所以,我并不反感他的粗鲁,反而单纯地欢迎这粗野,欣赏它的美丽,仿佛在品味一部古老剧本中被广为传诵的那段内容。如我所言,他确实粗野、感性且不够开化,但我确信他同自然以及同其他人之间的分歧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脾气从不加以掩饰。他像土地那般粗糙却肥沃,他身上甚至有着长期忍受艰苦的撒克逊人的正直品性。倘若你告诉他这一点,他决不会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把这些可贵的品质丢掉的。

最后我告诉他,他是个幸运的人,而且我确信他也一定庆幸自己能够拥有如此多的阳光。随后,我站起身来接着说,我想要一盏灯,而且我要付给他住宿费,因为我打算在太阳升起前就重新上路。他这次彬彬有礼,急忙回答说无论我起得多早都会发现他的一些雇工已经在忙碌了,因为他们不是懒汉,而且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同他们一起吃早餐。当他点亮油灯的时候,我从他那双朦胧而湿润的眼睛中看到了他温柔质朴的天性,感到了好客之情和礼貌风范在闪光。对我而言,比起那些令他费劲讲述的话语,他的眼神才更加亲切,更能表达一切。那眼神比当地任何一位赖斯都更重要,而且早已表现出此人的文明程度。智慧之光并未大幅度照亮他,但却暂时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并支配着他,隐隐约约地束缚着他的言行举止。他欣然地把我带到我的房间,在经过一间寝室时轻轻跨过了在地板上熟睡着的雇工的手脚,进入我的房间后,他指着一张整洁而舒适的床铺示意我睡那里。在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熟睡后,我坐在敞开的窗前,感受这个闷热的夜晚,聆听那条小河

“淙淙流过块块浮石,似在抱怨,

用那温柔低语:它们确实挡住了它前行。”[出自斯宾塞的《仙后》。]

但第二天凌晨,我像往常一样在星光的映照下起床,无论是房主,还是他的雇工,甚至连他的那些狗都还没有醒来。我在长桌上留下了九美分便启程了,当我追着太阳爬上山坡时,它们还没有吃早饭呢。

当我离开我那位房主的地盘前,当太阳最初的光芒落在山上,而我正驻足路边采摘木莓时,一位年近百岁的老者手提挤奶桶向我走来,走到路边停在我附近,也开始采摘浆果——

“他那可敬的头发

波浪般卷曲美丽;

在他年迈的鬓角

开出了坟地上的野花。”

但当我向他打听路线时,他却粗略地低声应答,没有抬头或是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我把这归因于他的年迈。随后,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到旁边的牧场将奶牛赶到一起。当他再次回到路边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牛群在继续前进,而他则摘下了帽子,在清晨这凉爽的空气中大声祷告,似乎之前他忘了这个仪式一般。他为他每天所食的面包祈祷,向对好人和坏人雨露均沾的上帝表达感谢,没有了上帝,这世上连一只麻雀都不会有。他在祈祷中并没有忽略陌生人,也就是我,他甚至向上帝提出了更直接、更私人的请求,尽管主要都是些低地及山区居民惯于使用的语句。在他祈祷完之后,我唐突地问他小屋里是否有乳酪可以卖给我一些,他却头也不抬地依旧用那低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回答说他们从来不做乳酪,然后便走开挤奶去了。《圣经》中有这样的文字:“凡不接待你们的,你们离开那城的时候,要把脚上的尘土跺下去,见证他们的不是。”

现在我们已置身于这一星期的河上商业热潮中,开始更加频繁地遇到各种船只,我们有时会以水手般的自由风格向他们挥手致意。那些船工的生活看起来称心自在,我们觉得自己宁愿选择他们的工作与生活也不愿选择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那些职业。他们不禁使我们想到,人们的幸福安乐并不要求有多么特殊的环境,一切职业实际上都那么无足轻重,只要能够轻松自由地工作,任何职业在我们看来都是高贵浪漫的。在这宜人的天气里,即使是最卑微的职业和我们这种在野外毫无疑问的乡村生活方式,都显得独具吸引力。靠固定采摘豆子过活的人不仅仅是值得尊敬的,甚至连他辛苦劳作的样子都被他考究的邻居所羡慕。当我们的守护神恩准我们可以在户外从事任何工作时,我们欢快得像小鸟一样,毫无怠慢之意。我们的小折刀在阳光下闪光,我们的声音在远处树林中回响,如果我们的一支桨停了下来,我们很愿意让它再次停下。

运河船的构造非常简单,只需要相当少的木料便可以造出一条,据说只需花费大约两百美元。这种船需要两个人同时驾驶,逆流而上时,需要从船头走到船身约1/3的地方,使用14或15英尺长的带有铁尖的撑竿撑船前进;顺流而下时,则需驾驶员们坐在船的两端各用一支桨划船,通常都使船体保持在河流中间,若遇到顺风的情况,他们只需将宽大的船帆升起,然后掌舵就可以了。他们一般驾驶这种船向下游运送木材或砖块,每次能装载十五六捆木材和数千块砖,再为乡村带回些生活补给,每次往返于康科德和查尔斯顿都需要两三天。为了避雨,他们有时会把船上的木材堆成一个小棚子。我们很难想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职业比这更有益于健康,也很难想象对于乐于思考和观察大自然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职业是比这更好的选择。与海员不同的是,这些船工能通过河上变幻莫测的风景来调节自己劳动的单调和乏味,而且他们的住所本身就是一件行动的家具。当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携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具,从一个城镇驶向另一个城镇时,比起那些因为害怕反冲力而不能在狭小的空间中尽情畅聊的马车上的旅客,他们更能肆无忌惮地谈论沿途的居民,也更能确保自身安全。他们不像缅因州的伐木者那样在任何天气里都**着身体,而是会穿轻便的衣物,将头和脚暴露在外,在微风吹拂下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当我们中午与他们相遇时,他们正惬意地顺流而下。他们工作繁忙但看上去并不像廉价苦力,而更像在玩一种至今仍广为流行的古代东方游戏,比如代代相传的下棋。从早到晚,除了需要这样掌舵之外,其余时间他们都在船的一侧悠然散步。他们当中偶尔会有人弯腰用肩膀抵住撑竿,接着将其缓缓收回,以便下次继续使用。与此同时,小船正在穿过一道幽深的山谷,在不断变化的风景中平稳前行,时而不停歇地行驶一两英里,时而在河流的急转处闯入一片窄小的森林湖中。四周的景象简约而宏伟,使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高贵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这种气质会自然而然地转化为他们自身的特质,他们自豪地感觉到了身体中那种缓慢但无法抑制的变化,仿佛那是他们自己的能量。

过去在康科德河上,每一两年才有一次这种货船逆流而上的情景,因此每次它即将到来的时候,消息就会在我们年轻人中不胫而走,大有野火蔓延般的迅猛态势。那艘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草地,经过村子,像一朵浮云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不留痕迹地走,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它的行踪。在某个夏天,可能有人看到过这庞大的旅行者停泊在一片草地的码头,但在另一个夏天,它却悄然不见了。它究竟来自何方,船上那些比在河中畅游的我们还深谙暗礁和水深的人们到底是谁,我们从来都不得而知。我们只熟知某条河的港湾,而他们却对任一条河流都了如指掌,他们在我们眼中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河伯,很难想象一个纯粹的内陆人通过什么媒介才能与他们交流。他们愿意停下船只来满足他的愿望吗?不,稍微知晓一些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大致的返程时间就已足够了不起了。我曾在夏天看到他们在水位低浅的河道中割水草,那水大约三英尺深,他们挥舞着镰刀为自己的船开辟出一条航道,还不时说着割草人的俏皮话。被割下来的草在岸边被摊成行,它们将被运往下游,在难得的干燥天气中被晒干。他们的船装载着无数桶石灰、上千块砖、一堆堆铁矿石以及几辆手推车,可是竟然还能像一片巨大的薄叶漂浮在水中,而且当我们登上船时也没有引起船体的丝毫摇晃,我们着实感到钦佩。这艘船使我们对眼下流行的浮力法则充满信心,也让我们对它的广泛应用产生了无限遐想。那些人似乎在船上过着一种特殊的生活,而且传说他们睡在船上。有些人推断他们携带了船帆行驶,因为这里的风非常猛烈,足以吹鼓船上的大帆,但另一些人却质疑这一说法。有些渔夫在出海时曾亲眼见到那些船驶过我们的费尔黑文海湾,但可惜其他人却没能目睹这一幕。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我们这条河是适合通航的,为什么不可以呢?在后来的岁月中,我曾在出版物中心满意足地读到过:有人认为,只要投入少量资金除去那些暗礁,将河道挖深,“就极有可能会形成全新的内河航运场所,大有乾坤。”当时,我住在下文即将提到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