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仍是中午,我们把船头靠在一侧岸边,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岩石旁的几株悬铃木下。这里是哈得孙镇上的一片幽静的牧场,它向河边倾斜,四周长满了松树和榛树。此时我们的脑海中仍在思索着印度,思绪在那古老而鼎盛的哲学上徘徊。
在那罗衍所著的《嘉言集》这样极其古老的书中,读到一些常识的话总令人感到不自在,但很受鼓舞,它前后都有眼睛监视着自己,有一种幽默的智慧。此书保持着自己的健康,不受后世纷扰的影响。对明智的保证,是一本书不可或缺的,它有时会令人适当自省。在这本书的故事和寓言部分,行文比较松散,像沙漠中的绿洲,也像一头骆驼在迈尔祖格[位于利比亚西南部的费赞的首府。]与达尔富尔之间留下的足迹一样模糊不清。它是对现代书籍的一种泛滥评论。读者从一个句子跳到另一个句子,仿佛从一块踏脚石跳到另一块上似的,而故事的河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奔腾而过了。《薄伽梵歌》或许缺少简洁和诗意,却得到了读者的肯定和传阅。它的明智和庄严甚至给士兵和商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伟大诗歌的特点正是以合适的比例将诗中的意义分配给仓促的阅读者及细细品读的人。对于务实的人,这些诗作是常识;对于聪明的人,这些诗作是智慧。正如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旅行者可能用水来湿润嘴唇,而一支军队则会用它填满全部的水桶。
我阅览过的所有古籍中,最吸引我的就是《摩奴法典》了。根据威廉·琼斯爵士的说法,“帕茹阿莎茹阿之子毗耶娑宣布,《吠陀经》及其应伽或根据它演绎出的六个部分,已经揭示出的医学体系,与《往世书》或神圣的历史及《摩奴法典》被称为四部最具权威的著作,它们永远不会因为人类的评议而改变论点”。印度人认为《摩奴法典》是“最初由梵天的儿子或孙子发布的”,是“第一个创造物”。据说梵天“用十万行诗句将他的法律传授给摩奴,而摩奴用如今译本中的原话向古代世界解释那些诗句”。另有传说是为了便于凡人阅读,那些诗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删减,而“下层天国中的诸神和天国乐师则忙于研究这法典的最初内容”。“圣贤和哲人们写就了大量关于《摩奴法典》的注释和评论,他们的论述,加之我们之前的论述,构成了共同意义上的法律权威著作或法典。”柯路卡·博哈塔就是他们当中较现代的一位。
每一部圣典都会相继被人们在信念中所接受,是游**的灵魂的最终归宿,但毕竟它只是一个提供给旅客的暂时休息地,并引导他们继续赶往伊斯法罕或巴格达的客店。感谢上帝在建构世界的时候没有让印度教的专制统治盛行于世,而我们现在是世界的自由公民,不属于任何社会阶级。
我不知道哪一本流传给我们的书能比此书具有更崇高的理想,它是如此客观、真诚,从不具有攻击性,也不会令人觉得荒谬可笑。把大肆宣扬的现代文学方式与此书的简介进行比较,然后再想想它所针对的读者群,以及它所期待的评论。它的语句仿佛是作者日出时在一座东方高山的顶峰上以一种清晨所独有的预见性写下的,你每读一句都会感觉像是被提升了一个高度。似沙漠之风的韵律,像恒河一样的潮流,它像喜马拉雅山般凌驾于任何评论之上。它的语调质地如此细腻,甚至时至今日仍未被时光磨损,依然对英语和梵文的华丽外衣漠然处之,而且它固定的语句仍闪烁着星星般的火光,那火热的光线照亮了整个世界。全书以高贵的姿态和倾向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语句。英语的意义已经劳累了,而印度的智慧却精力充沛。虽然我们在阅读时,那些句子都很普通,但有时又像花瓣一样以一种罕见的智慧令我们眼前一亮,这智慧绝非是在生活琐碎中所能学到的。当它流传到我们这里时,就如同沉入海底的瓷器那样精致。它们像暴露在风雨中数千载的化石一样清洁干燥,如此客观而科学,以至成了客厅和橱柜中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任何有关道德的哲学都极为罕见。摩奴的道德哲学给我们讲述的秘密要比大多数哲学多得多。与如今在客厅或布道坛上所讲的语言相比,它更加私密、亲切,同时又更公开、普遍。正如我们国家的家禽起源于印度的野鸡,我们国内的思想也是以印度哲学家的思想为雏形的。我们涉猎于当今传统而真实的生活要素中,仿佛它是一个原始集会,会上要对如何吃喝、如何睡眠,以及如何以足够的尊严和真诚去维持生活等问题做出决定。它比我们挚友的忠告还要更为亲近。对于最开阔的视野来说,它是真实存在的,当你在室外阅读时,就会联想到矗立在那里的大山的朦胧轮廓。大多数书籍只适合在室内阅读,比如房间或走廊里,若带到田野则让人感觉很单薄。它们没有装饰,简洁明了,周围没有光环或烟雾。美丽的大自然远远地躺在它们身后,这种哲学源于人类身上所具有的最深沉、最持久的特质。它属于一天中的正午,一年中的仲夏。当春季冰雪融化、水汽蒸发时,它的真理依旧在我们的实践中得到验证。它帮助太阳光照四方,阳光也同样照射在它的书页上。它度过了日日夜夜,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仿佛它总是在黎明前把我们唤醒,它犹如一股芬芳萦绕在我们四周,直至第二天清晨。它把新的光芒传递到草地和树林,而它的精神则好似更加微妙,随着一个国家的盛行之风掠过大地。夏日里的蝗虫和蟋蟀都只不过是印度法典所绽放的光芒,是圣典的一种延续。如我们所说,最焦虑的拓荒者身上是具有东方特征的,因此最遥远的西方也是最遥远的东方。当我们读到这些语句时,现在这个美丽的世界看上去只是将带有柯路卡注释的《摩奴法典》再版了而已。以新英格兰人的眼光或现代纯粹务实的智慧来审视的话,这些句子是一个种族古老的至理名言;但若是这唯一公正廉洁的神裁法呈现在天空上的话,它们则同蓝天一样深邃宁静,而且必将经受住任何检验,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给我一个任何智慧都无法读懂的句子吧。一定存在着某种与它相对应的生命和颤动,在它的词语之下,一定有某种血液永远在流淌。人说话的声音只能在近处听到,若超出一定范围,我们便听不到任何同时代人的声音;而它的声音竟然从万里之外传入我们耳中,真是不可思议!樵夫们已经在此地砍伐了一片古老的松林,从而让阳光照进西南方的远山和湖泊,现在它霎时间出现在森林里,仿佛它的形象来自永恒。也许这小山上的一棵棵老树桩还记得这潭湖水何时曾在地平线上闪烁微光。人们好奇,这样光秃秃的土地再次见到如此美景,是否依旧不为之动情。秀丽的湖水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它的无限美丽使它更加自豪、美好。它似乎孤芳自赏,自我陶醉,很难被察觉。那些古老的句子也像西南方那一潭湖水一样,最终向我们展露了容颜,并长久地在自己的胸怀中映照我们的天空。
印度大平原像杯子一样横卧在北面的喜马拉雅山和南面的海洋之间,它的东面是布拉马普特拉河,西面是印度河,原始民族也是在那里生活的。我们并不怀疑这种说法。我们在那个国家的自然史中兴奋地读到了“松树、落叶松、云杉和银色冷杉”??覆盖着喜马拉雅山南麓,而“醋栗、木莓和草莓”则从温带附近俯瞰热带平原。由此看来,这种活跃的现代生活在当时就已在东方平原中立足了。另一个时期,“山谷的百合花、樱草、蒲公英”朝平原蔓延,在平坦的土地上延伸,与百花争奇斗艳。温带的时代已然来临,这是松树和橡树的时代,而棕榈和榕树却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或许岩石顶上的青苔也将于不久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至于婆罗门的教义,我们不太在意它们信条的内容是什么,只要有人信奉就好。我们能接纳各种哲学流派,原子论者、圣灵论者、无神论者、有神论者——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留基伯、毕达哥拉斯、琐罗亚斯德和孔子。与和这些人物交流相比,他们的态度更让我们感兴趣。实际上,在他们和他们的注视者之间存在着无休止的争论,但如果事情真的到了你需要将注释加以比较的时候,那么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把我们带入了晴朗的天空,最小的气泡同最大的气泡一样,最终也将升入天空,并且同样为我们描绘出天和地的美好。任何真诚的思想都是不可拒绝的。婆罗门真正的苦行犹如一种更精致、更高贵的奢侈品,吸引着虔诚的灵魂。若一种要求被如此轻易文雅地满足,似乎别具乐趣。他们对于创世的思考,像梦境一般平和。“当力量觉醒时,这个世界会无限扩张;但当它沉睡时,整个宇宙都会逐渐缩小直至消失。”在神谱的不确定之处,蕴含着一则崇高的真理。这一真理几乎不允许读者相信任何至高无上的造物主,但又直接暗示出一个更高级的最终创造者,它就存在于尚未创造出的事物之后。
我们不会去打扰这经典的古老体制,它是“从火焰、空气和太阳中提取出来的”。人们可以调查一下光和热的时间表,让太阳自由照射吧。摩奴对此事的理解最为透彻,他曾说:“那些最清楚地懂得白昼和黑夜如何划分的人,也懂得梵天的白昼将持续到一千个这种时代(不过根据凡人的计算则是无数个时代)的结束,它能激起善良的品行;而梵天的夜晚则与他的白昼同样长久。”确实,伊斯兰教徒和鞑靼人的朝代超越了一切可计算的年代。我觉得我已经在这些朝代生活过。每个人的头脑里都存在着梵语。《吠陀经》及其应伽不像沉思默想那样古老。为什么我们会被古代遗产影响?那婴儿不是幼小天真的吗?当我看着那婴儿时,却觉得他似乎比最年长的人还值得尊敬,比长老涅斯托耳和西比尔女先知们还要苍老,有着农神萨图尔努斯一样的皱纹。那么我们是否只生活在现在?那是一条多宽的分界线?此刻,我正坐在一棵树桩上,上面的年轮说出了它有几百岁的年龄。如果我环顾四周,我会发现土壤恰恰是由这些树桩及它们祖先的残遗所构成,大地被松软的沃土所覆盖。我把这根棍子深深地插入地表,用鞋后跟踩出一道深沟,比千年来的风霜雨雪在这里犁出来的沟还要深。如果我倾听,我可以听到青蛙的呱呱叫声,它们比埃及的黏土还要古老,远处一只鹧鸪在圆木上鼓动翅膀的声音,仿佛是夏日里空气的脉动。我把我最美丽、最鲜艳的花种撒在了这片古老的沃土上。我们乐于称其为新的事物肤浅地停留在表皮,地球尚未被它着色。它并非我们行走在其上的沃土,而是我们头顶上抖动的树叶。最新鲜的事物也不过是我们的感官看见的旧事物。当我们把地表以下一千英尺深的土掘出地面时,我们也称它为新事物,而且有新植物成长于其上;当我们的目光去探索宇宙空间更深一层的奥秘时,发现了一颗始终存在着的更遥远的星体,我们也称之为新事物。我们坐着的这片土地如今的新名字
叫哈得孙,但它曾经一度叫诺丁汉,曾经。
我们应当像欣赏风景那样用不带任何批判的眼光去阅读历史,而且保证对历史的基础和构成的兴趣远远超过对空气色泽和中介空间所引起的各种光线和阴影的兴趣。西边的清晨变为傍晚,太阳还是同一个,不过却出现了新的光辉和气氛。它美如日落,并非像画在墙上的壁画那样平展而有边界,而是存在于空气中,缥缈不定、自由不羁。实际上,历史的变幻莫测就如从早到晚的景色变迁,重要的是颜色的变化。时间不会藏匿任何财富,我们需要的不是它的彼时,而是此时。我们不会抱怨地平线上的群山呈蓝色且模糊不清,因为它们看起来更像天堂。
瞬间发生的什么事情是可以被遗忘的,什么又是必须被铭记的呢?死者的纪念碑所存在的时间,比人们对死者的回忆存在得还长久。金字塔并没有向世人讲述它所见证过的故事,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纪念它本身。为何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严格地说,历史的一幕幕不曾从遗忘中找回一个事实,它自身却取代那事实而变得默默无闻了。研究者似乎比他们的研究对象更值得纪念。一群人站在那里欣赏薄雾,他们透过迷雾看到了朦胧的树影。此时,其中一个人走上前去探究这树影,于是其他人都向他隐约远去的背影投去了钦佩的目光。令人震惊的是,人们完全不靠社会群体间的相互协作就能牢牢记住过去。在过去所发生的故事中,除了指派给它的缪斯外,还有另外一位缪斯。瓦基迪的《阿拉伯通史》就是一个讲述历史是如何开始的范本:“我是从艾哈迈德·奥尔马丁·奥尔乔哈密那里听说的,他是从瑞法·艾本·凯斯·阿拉米瑞那里听说的,而瑞法·艾本·凯斯·阿拉米瑞又是从塞夫·艾本·法巴拉赫·奥尔查特库阿米那里听说的,塞夫·艾本·法巴拉赫·奥尔查特库阿米是从萨贝特·艾本·奥尔卡马赫那里听说的,此人说他当年就在事发现场。”这些历史的书写者并不急于将历史记录、保存下来,而是渴望了解事实,因此他们并没有忘记事实。人们运用批判的头脑试图揭示过去,但过去不可能被重现,我们无法知道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一切。但是,一块面纱遮挡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历史学家的职责就是要探寻现在,而不是过去。在一场战役已经结束的地方,除了能找到人和动物的尸骨,什么也没有;在一场战役正在燃烧的地方,却能找到一颗颗跳动的心。我们将坐在土丘上思考,试图不让这些尸骨重新站起来。你想一想,大自然会记得它们曾经是人抑或它们现在是白骨吗?
古老的历史有一种古典的气息,但它本应更现代化。它被写了下来,仿佛旁观者看着墙上的图画想象着其背面是什么样子,或仿佛作者期望死者成为他的读者,倾听他的经历。人们似乎渴望穿越这几个世纪而回,认真地重新创作,因为它们已被时间冲蚀腐烂;然而就在人们游手好闲时,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却成了头号敌人的战利品。历史既没有古代的庄严,又缺少现代的朝气。它的所作所为似乎要追溯到事物的起源,而这正是自然史理应承担的任务;然而,请考虑一下世界通史,然后再告诉我们牛蒡和车前草最早出芽的时间。历史多半就是这样被写成的,以至它所记录的时代被贴切地称为“黑暗时代”。正如有的人所评述的那样,那个时代是黑暗的,因为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太阳在历史上很少照耀,因为它一半满是灰尘,一半处于混乱。当我们遇到振奋人心的事情时,它被我们引用并使之现代化。就像我们从撒克逊历史中了解到,诺森布里亚的国王埃德温下令“在他已看见的春意盎然的地方将标桩固定在大路上”,然后“将一个个黄铜盘子用铁链拴在标桩上,以便使疲倦的旅行者振作精神,只因埃德温曾亲身体验过旅行者的这种辛劳”。由此亚瑟发动的十二场战役是值得的。
“穿过这世界的阴影,我们昂首跨入更年轻的一天;在欧洲的五十年胜过在神州的一个时代。”[出自丁尼生的《洛克斯利大厅》。]
新英格兰的一线光芒胜过欧洲的五十年!
传记也有同样的缺陷,它本应成为自传。让我们听从德国人的建议,不出国去折磨自己的肠胃,以便我们可能为自己辩护。如果我不是我,那么谁会是我?
然而,说过去本应是黑暗的也是恰当的,尽管黑暗是传统的一个特性。关系上的疏远,而不是时间的流逝,使编年史变得如此幽暗。接近这一代人心灵的东西依然美好而光明。希腊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舒展它美丽的土地,因为太阳和白昼存在于它的文学和艺术中。荷马、菲狄亚斯和帕提侬神庙都不允许我们忘记太阳曾经普照大地。但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是完全黑暗的,我们也不必急于听信历史学家,为一线光辉而自我庆贺。倘若我们的目光能看穿那些遥远年代的朦胧,我们会发现那里的光线充足,但那里没有我们的白昼。有些动物生来就能在黑暗中看见物体。世界上光芒的总量是相同的,新出现和消失了的星星、彗星、日食和月食都不能影响光的总量,而只有我们的望远镜才能观察鉴别它们。依然存在的最古老的化石告诉我们:光的规律在当时与现在一样盛行。光的规律是始终如一的,观看的方式和角度却各不相同。众神不偏袒任何时代,始终在天堂上照耀他们的光芒,而观望者的眼睛却变成了石头。最初只有太阳和眼睛,而这悠悠岁月并未给前者增添一线光芒,也不曾为后者改变纤毫。
如果我们把时间融入思想中,那么打个比方说,所有神话和古老诗歌的遗迹——诗歌的残骸,仍然闪耀着它们最初的光芒,就像浮云被过往的阳光染上了颜色。它们的光芒一直照射到最近的一个夏日,把此时此刻与创造天地的那个清晨联系到一起,正如那位诗人所吟诵的那样:
“那气势恢宏的乐曲片段,
随岁月的长河飘**,
如同断裂的船只的残骸,
漂**在风卷巨浪的海上。”[出自沃尔特·司各特的《诗人托马斯》。]
这些就是关于人类起源和发展的材料和线索,它们讲述了如何从蚂蚁的状态发育成人的形态,艺术是如何被逐渐创造出来的,并让上千种猜测来装点这个故事,使其更加光彩照人。我们并不会被历史年代、地质时期所限制,但它们会令我们质疑人类事物的发展。如果我们超越那天的智慧,我们就会期待人类的那个清早,那一天最简单的生活必需品都已应有尽有:玉米、酒、蜂蜜、油、火、清晰的语言,还有农业和其他方面的技艺,人类也逐渐从蚂蚁的形态发育成人。而这一天过后,世界将由闪烁着同样进步的光辉的另一天所代替。随着这神圣时期的时光流逝,其他神力和圣人将把人类提升到远远高于现状的层次。
但我们对此所知甚少。
就这样,一个航行者在做着白日梦,而他的同伴则在岸上熟睡。突然,号角被吹响,号声回**在河两岸,那是农夫在向他的妻子发出信号,表示农夫要回去和她一起吃饭。但那里似乎只有麝鼠和翠鸟听见了号声,不过既然我们的思绪和睡意被全然打断,便再次拔锚起航。
下午我们继续航行,西岸变得低了些,有些地方的河水离河床更远,只剩下几棵树装点着水边;而东岸则不时突兀升高,与五六十英尺高的绿树成荫的小山连成一片。椴树,也叫欧椴树或美洲椴,对我们而言是个新面孔,它的枝条悬垂于河面上,树叶宽大呈圆形,点缀着一串串快要成熟的小坚果,它的树荫是我们水手惬意的乘凉处。这种树的树皮内层具有韧性,渔夫用它来编织席子,俄罗斯人用它制作了许多绳子和农用鞋,有些地方还用它来织网织布。据诗人们说,椴树曾经是菲吕拉,海洋女神之一。据说古代人用它的树皮做成小屋的屋顶、箩筐和一种被称为菲吕拉的纸。人们也用椴木制作圆盾,“因为它坚韧、轻便且富有弹性”。椴木曾一度被广泛用于雕刻,如今仍用在钢琴的共鸣板和车厢的嵌板,以及各种需要韧性和弹性的东西上。箩筐和摇篮都是用椴木的嫩枝做成的,它的树液还可以制糖,花朵酿制的蜂蜜据说人人都爱。在某些国家,它的树叶用来喂牛,果实可以制成一种巧克力,花朵可以用来泡制药物,而椴木烧成的木炭则是黑色火药的宝贵原料。
这种树使我们记起自己已置身于异乡的土地。泛舟于这浓密的树荫下,我们透过树荫的缝隙窥视天空时,这种树的含义和概念似乎都以千百种象形文字的形式镌刻在苍穹之上了。宇宙万物如此贴切地适应着我们的肌体,以至我们的双眼在流连于美景的同时能够充分休息。到处都有抚慰和取悦我们感官的事物。仰望树梢,且看大自然是如何巧妙地润色它的杰作的,看看松树是如何一株更比一株高地耸立,为大地装扮上优雅的流苏的。谁会清点那从树梢飘走的纤细蜘蛛网及在树梢之间东躲西藏的万千昆虫?树叶的形状比世上所有语言组成的字母表还要千姿百态,仅以橡树为例,几乎不可能找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每一片树叶都有它自己的特点。
大自然只不过发展了所有产物最初的胚芽而已。人们或许会说,鸟类的创造并非是伟大的发明。如今掠过树林上空的老鹰,最初或许只是林荫道上飘舞的一片叶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从沙沙作响的树叶摇身一变成了翱翔歌唱的飞鸟。
萨蒙溪自纳舒厄村下1.5英里外的铁路西侧缓缓而来。我们划了很远才抵达那片与它相邻的草地,从河岸上一个晒干草的人那里了解到了它的渔业史。那个人告诉我们,过去这里盛产银鳗,他还指了指沉在河口的那些鱼筐。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想象力也极其丰富,他讲了关于渔夫在无底的海岛漂流及生活着许多神秘鱼种的湖泊的故事,我们一直听到黄昏,但我们无法把时间花费在这里,于是重新起航驶向大海。虽然我们未曾踏上那片草地,只是用手触及了它的边缘,但它的美丽永远驻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据说,萨蒙溪的名字是从印第安语翻译过来的,这是个土著人喜欢往来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纳舒厄的第一批白人移民定居了下来,而且地上他们的房基凹痕和老苹果树的残枝仍依稀可辨。这条小溪上游约一英里处,坐落着老约翰·拉夫韦尔的旧宅,他是奥利弗·克伦威尔军队中的少尉,是“大名鼎鼎的拉夫韦尔上尉”的父亲。他在1690年以前来此定居,大约1754年去世,享年120岁。人们认为他在此定居前,曾在1675年参加了纳拉甘西特沼泽战役。据说印第安人因为他对他们表现出的友爱仁慈,在之后的战争中没有伤害他。直到1700年他已经白发苍苍,头颅已一文不值,法国总督对剥下这种头皮不给予任何奖赏。我曾站在河岸上老约翰·拉夫韦尔地窖的凹地上与一个人交谈过,或许这个人的祖父或父亲曾经在那里与拉夫韦尔交谈过。拉夫韦尔老年时在这里弄了一座磨坊,开了一家小店。附近仍健在的一些人还记得他是个身强力壮的老人,经常用拐杖把果园里捣蛋的男孩们赶跑。想想这个凡人的成就,需展示出多少低劣的纪念品啊,他在百岁时不需要戴老花镜就能修补鞋子,在105岁时仍步履矫健地穿行于市。据说达斯坦夫人从印第安人那里出逃后,最先到达的地方就是拉夫韦尔的房子。佩科凯特的英雄可能就是在这里诞生长大的。我们还可以看到附近的约瑟夫·哈塞尔的地窖和墓碑,据其他资料记载,哈塞尔和他的妻子安娜、儿子本杰明及玛丽·马克思“于1691年9月2日傍晚,惨遭印第安敌军杀害”。正如古金先前所评述的那样,“印第安人打在英国人脊背上的子弹,并非是完成上帝的使命”。萨蒙溪仍是条寂静的河流,蜿蜒穿过森林和草地,而当时荒无人烟的纳舒厄河河口,如今却回响着一个制造业城镇的喧嚣。
一条发源于哈得孙奥特尼克湖的河流,刚好在萨蒙溪上游对岸流过。从这里的河岸可以远眺安卡努努克山,它是这个地区最引人注意的山峰,高耸于上游那座桥的西端。我们不久便穿过了纳舒厄河畔的纳舒厄村,那里有一座与河流同名且带有顶盖的桥,横跨在梅里马克河上。纳舒厄河是梅里马克河最大的支流之一,发源于沃楚西特山,流经兰开斯特、格罗顿及其他几个城镇。那些地方形成了因榆树成荫闻名的草地,但我们并没有前去探访,因为它靠近河口的河段被瀑布和工厂所阻断了。
在距这里很远的兰开斯特,我曾与另一个同伴一起穿越纳舒厄河的宽阔河谷。在那之前,我们曾经常站在康科德山向西眺望,但一直都未曾发现它与地平线上的青山相接。如此多的溪流、草地、森林和宁静的人类居所竟都隐藏在那些惹人喜爱的群山之间。从远处廷斯伯勒的一座小山上俯瞰,你可以将它们的景色尽收眼底。在我们年轻的视野中,那里的森林似乎从未有人涉足,在地平线上两棵相邻的松树缝隙间,纳舒厄河蜿蜒流淌,而此时此刻,河谷底部的河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梅里马克河。在遥远的西边可以看到那弥漫于河谷上方的云朵正飘向草地上空,它们已穿过落日余晖,为我们装扮着无数个夜空。但那河谷似乎被草皮隔层遮蔽住了,在我们驶向那些山峰时,它的容颜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无论冬夏,我们看见的群山轮廓都是朦胧的,而距离和模糊感并非山峦本身给予自己的气势,这给诗人和旅行家们带来了引喻。伫立在康科德悬崖,我们向群山表达着心意:
“你凭借未发觉的力量坚守阵地,
凭借宽大的容量盘旋飞舞,
所有声音只有**的沉默,
远处是你溪流的摇篮,
莫纳德诺克山和彼得伯勒山;
从未流行的强势论点,
包围着那些哲学家,
犹如庞大的舰队,
航进在风雨中,
穿越寒冬酷暑,
保持着你崇高的冒险精神,
直到你在天空寻找到海岸。
并不贴近陆地偷偷行船,
禁运的货船,
因为那些委托你运货的人
已让太阳看清
他们的忠诚。
这条航线上的船,每一艘,
你都驾驶向西,
护送着云彩,
它们总是在狂风大作前,
聚集在你的支索中,
船在帆的压力下,
远重于金属。
我坐在这稳固的座位上似乎感觉到了你,
底舱深不可测,
横梁宽无节制,
轮轴长度难测量。
我看你悠闲而尽享奢靡,
在你那新的西方;
你的山顶如此清凉而碧蓝,
既然时光让你无所事事。
你平躺下来,
未经使用的力量,
未经加工的原始木料,
可制成如此僵硬的膝盖,如此脆弱的桅杆。
新土地由这些形成,
某天终会成为我们西方的贸易,
适合做世界的支柱
穿越时空的海洋。
当我们享受这徘徊不去的光线,
你仍胜过西方的白昼,
静伏在上帝的农场,
它仿佛是结实的干草垛。
智慧的人类从未在任何一页,
书写下如此醒目的一行。
森林的微光,
仿佛敌人的营火
沿地平线闪烁,
亦像当天火葬柴堆的
烈焰燃烧,
镶嵌了金银边的云朵,
好似天边层叠的绫罗绸缎,
如此深邃的琥珀色光芒
装点着西方,
那里有零星歪斜的光线,
甚至天堂都显得过分奢华。
瓦塔提克山
平躺在地平线的基石上,
像个孩子前夜遗失的玩具,
和左右散落的衣物,
在地球的边缘,山峦和树木上矗立,
仿佛它们被镌刻于天空,
或像港口的泊船,
静待清晨的微风。
我甚至想象
天堂之路蜿蜒穿过你的峡谷;
脱离史书的记载,伸向更远的远方,
黄金和白银时代仍未结束;
大风劲吹,
吹来未来世纪的讯息,
吹来全新思潮的动态,
从你那遥远的溪谷中。
但我尤其记得你,
同我一样的沃楚西特
是那样特立独行。
你遥远的蓝眸,
天空的残迹,
穿过空地峡谷,
或透过铁匠铺的窗口,
可以看见过眼云烟。
一切都是假的,
除了耸立在你我之间的东西。
你这个西方的先驱,
从不知羞耻或恐惧为何物,
被冒险精神驱使
在天堂的屋檐下;
你能在那里,
呼吸到充足的空气?
你的迁徙,
甚至跨越西方,
来到晴朗无云的地域,
不用香客的斧子,
来为你开辟天路。
以你沧桑的山顶,
为自己在天空扫清一片空地。
上依苍天,下傍大地,
是你与生俱来的乐趣。
不擎青天,不靠黄土,
愿我配得上做你的兄弟!”
最后,像拉塞勒斯和其他山谷的欢乐居民一样,我们决心去攀登西方地平线上的蓝色高墙,虽然我们担心以后我们能看见的仙境不复存在。要讲述我们这次的历险需要很长时间,而今天下午我们又没空,因为我们想沿着这薄雾中的纳舒厄山谷逆流而上,重走一遍我们的朝圣旅程。我们曾在新英格兰和纽约的主要山峰上做过许多次相似的旅行,甚至还在遥远的荒山野岭上宿营过。而此刻,当我们又一次站在本地的群山上向西眺望时,虽然我们的眼睛注视着沃楚西特山和莫纳德诺克山上的岩石,但这两座山已经再次隐退在地平线上的巍峨蓝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