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01(1 / 1)

那河水静静地流淌,

经过光亮的堤岸,穿过孤寂的幽谷,

猫头鹰在那里鸣叫,虽然人们的喧哗

从未惊扰它的安眠,

但如若你曾涉足那片土地,你定会故地重游。

——钱宁

印第安人告诉我们,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蜿蜒伸展至遥远的南方,他们叫它梅里马克。

——西厄·德·蒙斯《耶稣会的联系》,1604

清晨的河面和四周的田野上都弥漫着浓雾,我们的炊烟穿过浓雾袅袅升起,宛如更加轻灵的薄雾。然而,我们只划了几下船桨,东升的旭日便将雾霭驱散了,唯有水面上那层薄薄的水汽仍幽浮着。这是个宁静的星期日清晨,夹带着的玫瑰色和白色的晨曦,使这个清晨看起来仿佛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然存在了,并且

仍保留着蛮荒时代的气息:

早先一位不信教的圣人,

不曾沾染正午和夜晚的污尘,

蛮荒却不觉羞耻,

这蛮荒已浸入每一个日子,

自它诞生

便在世界的边缘行走。

可是早晨的清新会随着晨露一同消失,即使是“最坚韧的人”也无法将这清新的记忆保留至中午。当我们划动双桨顺流而下,经过千姿百态的小岛或是春季形成的高地时,我们便一一为它们取名。我们把曾夜宿的小岛叫作狐狸岛,还有一座岛周围环绕着深深的河水,岛上林木繁茂,葡萄藤四处蔓延,看起来就像是被抛撒在波浪上的一团花草,我们给它命名为葡萄岛。从鲍尔斯山到比尔里卡教友派会堂的这段河流流淌在和缓的小山和悬崖之间,河面比康科德河段宽一倍,水深又灰暗,水波不兴,河流两岸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这是一个狭长的森林湖,四周垂柳夹岸。我们划了很久也看不到任何房屋田地,沿岸荒无人迹。此刻,我们正沿着浅滩划行,浅滩的边界处密密麻麻地长着一排齐刷刷的芦苇,仿佛被精心修剪过,这不禁使我们联想起书中描述的东印度人的芦苇堡垒。此处的河岸微微隆起,上面长满了美草和种类各异的蕨类植物,它们毛茸茸的茎秆密集地挺立在一起,毫无遮拦,仿佛插在花瓶里,而它们的顶尖儿则向两旁伸出了数英尺。薇甘菊的藤蔓缠绕装点着枯柳枝,同时也填满了枝叶繁茂的河岸上的每处缝隙,与它攀附其上的灰色树皮和风箱树的球形花朵相得益彰。水柳体形庞大,浑然一体,是我们这里最优雅、最缥缈的一种树。它浅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高达20至30英尺,看起来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无法透过其枝叶间的缝隙看到浅灰色的树干和堤岸。任何树都不像水柳这般与河流浑然天成,和谐交融。水柳比垂柳或是其他任何一种枝叶悬垂的树木都更绰约多姿,那些树的树枝不是被托浮在水面上,而是浸入水中。水柳的树枝探出水面,弯曲其上,仿佛深深地被水流所吸引。它的身上没有任何新英格兰特征,却颇具东方特色,令我们联想起那整齐的波斯花园,联想起哈伦·拉希德[哈伦·拉希德(约764—809):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发。],联想起东方的人造湖。

我们就这样舟行河中,穿过一丛丛葱翠欲滴的枝叶,枝叶间蔓延着葡萄藤及一些更小的开花藤本植物。河面宁静,空气清新,河水清澈,以至从水面飞过的翠鸟和知更鸟的倒影同它们在空中的形象一样清晰。这些鸟儿似乎掠过没入水中的树丛,飞落在轻柔的水花上,它们空灵的鸣叫声仿佛传自水下。我们无从判断是河水托起了陆地,还是陆地怀抱着河水,总之,在此时节,我们当中的一位康科德诗人正泛舟河上,吟咏着静谧秀美的河上美景。

“这条河上有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

将它的精神传递给聆听的耳朵,

它悠然娴静地流淌,

像智慧那般因自重而备受欢迎,

它胸怀一切美好的思绪,

欣然接受了婆娑的绿树,

灰色的岩石在它安详的臂弯中浅笑。”[出自钱宁的《河》。]

他吟咏的不止这些,但若全部写下,对我们这文章来说未免过于严肃。我们知道,生长在山顶上的每一棵橡树和桦树同这些榆树和柳树一样,都会从根部生长出一棵飘逸、完美的大树来,有时大自然掀起的浪潮会将自己的镜子放在那棵树的根部,以便令其对镜顾盼。如此极致的宁静几乎是有意为之的,仿佛这是大自然的安息日,正如我们把早晨想象为天堂的夜晚。空气如此灵动,恰似水晶般晶莹剔透,就像玻璃对一幅画的衬托效果那样渲染着风景,赋予其理想中的细腻与完美。周围的景色被镶嵌上一种柔和静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中,树林和篱笆更加规则地将大地切分成方格状,而粗糙不平的原野就像平坦的草坪一样延伸至地平线,天上白云精美如画,好似一席帷幕悬挂在仙境上。这个世界似乎为了某个节日或值得庆贺的庆典而装扮一新,丝滑的彩带随风飘扬,在这果树开花的时节,我们的人生之路宛如一条伸向乡间深处的绿色小径,蜿蜒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为何我们这一生及此生中的风景不能是这般美好而鲜明呢?我们的生活都需要一个恰当的背景来衬托,至少应该像隐士的生活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如同在荒漠中看到活物,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看到一根断裂的树干或一座崩塌的土丘。无论是人还是物,特性总是为它自己保留着这一优势,因此而与众不同。就在这段河上,一位妙龄少女曾搭乘我的小船,她没有同行的旅伴,只有隐形的守护神一直陪伴着她,她静静地坐在船头,在舵手和苍穹之间唯有她自己。当时,我可以与诗人一起吟诵:

“甜美芬芳的夏日微风,

吹拂着与我同舟的女孩;

她优雅从容的举止,

她难能可贵的品行,

她忠贞不渝的处女之心。”[出自钱宁的《船歌》。]

夜晚,天空中闪烁的繁星仿佛是这位少女的使者,记录着她的萍踪。

在东方天空的低处

有你明朗的双眼;

尽管它光亮和蔼,

可并未坠入我的视野,

但每一颗爬越远山那盘枝错节的星辰,

却转达你美好的心愿。

请相信,我知晓你的心思,

也知道和风带来了

你的善意,

正如和风也将我的心愿传达给你,

一片体贴的云朵,

驻足于茫茫云海之中,

在我头上,

倾诉温柔蜜语。

请相信,画眉会歌唱,

花铃会鸣响,

药草喷吐芬芳,

而野兽明白此中含义,

树木热情地挥手欢迎,

湖泊冲刷着岸边,

你自由的思想

萦绕在我隐居的山乡。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

风儿轻轻吹拂,

而一朵低垂的云

遮掩了你东方的天空;

闪电无声的光芒,

惊扰了我的睡梦,

宛若你黑色睫毛下的亮光。

我努力平息,

仿佛你在我的身旁,

无论我踏上哪条路,

都是为了你,

路途平坦,路面宽阔,

皆因你在我身旁,

树根也不会磕绊你轻快的双足。

我将迈着轻柔的步伐,

选择最平坦的地方,

小心翼翼地划桨,

避开曲折的河岸,

稳操船舵,

沿途的睡莲漂浮在水面,

红花半边莲

傲然挺立在绿树丛中。

我们需要粗野一些才能够用我们的小船打破如镜的水面。水面将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草叶都倒映得清清楚楚,影像如此逼真,以至艺术也无法临摹,只有大自然可以孤芳自赏一番。即便是河水最浅处也同样深不可测。凡是倒映着树木和天空的地方,都比大西洋还深邃,人们的想象空间绝不会搁浅。我们发现,比起只观看河底,观看倒映在水中的树木和天空则要别具慧眼,需要一种更加自由、更加抽象的眼光。因此,每朝一个物体望去都会产生多重影像,甚至连非透明的物体也能反射出天空的样子。有些人的眼睛与生俱来就能看到这种物体,有些人却只能看到其他物体。

“一个凝视玻璃的人,

目光可能只停留其上,

也或许,若他情愿,

穿过玻璃,远望苍穹。”[出自乔治·赫伯特的《炼金药》。]

两个乘着小船的人从我们附近经过,他们的小船轻快地漂动在树木的倒影中,好似悬在半空中的一根羽毛,又似从树枝上徐徐飘落水中的一片叶子。他们看起来怡然自得,灵巧地利用着自然法则。他们的泛舟漂流是自然哲学中一项美好而成功的实验,使航行艺术在我们眼中显得更加高贵,因为他们像鸟儿飞翔、鱼儿游弋那般航行。它不禁使我们联想到,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一不更美好、更崇高,生活的艺术可以与大自然最完美的杰作相媲美。

阳光照射在古老的悬崖上,又从每一片浮叶上反射出去;芦苇和菖蒲似乎沉醉在这柔和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中;大草地悠闲地吮吸着甘露;青蛙端坐沉思,脑海中尽是安息日的念头,回顾总结着一周的生活,它们一只眼直视金色的太阳,一只脚趾踩在芦苇秆上观察着身处其中的大千世界;鱼儿在水中一本正经地游弋着,仿佛少女要去教堂祷告那样沉稳;一群群金色银色的米诺鱼游出水面仰望苍天,又转身游向更深暗的水沟;鱼群行动迅速,好似听命于同一个大脑,尽管不断地相互交错游动,队形却始终如一,仿佛鱼卵体外的那层透明薄膜仍包裹着它们的鱼体。一群同类幼鱼正在锻炼它们新长出的鱼鳍,它们时而打转,时而猛冲,当我们将它们赶向岸边并切断其退路时,它们却机敏地调转方向,从我们的船下游走了。在那个无人踏足的破旧木桥上,无论是河水还是鱼儿,都肆无忌惮地从桥墩之间穿过。

在树林后面不远处有个名叫比尔里卡的村庄,这个村子建立起的时间并不长,这里的孩子们仍继承着这片“凄凉的荒野”上第一批定居者的姓氏。但实际上,它与费尔内和曼图亚一样古老,是个灰暗的老镇,人们在那里生长,并长眠于长满苔藓的纪念碑下,从此失去价值。这便是古代的比尔里卡,如今已破旧不堪,它得名于英国的比勒里凯,印第安名字叫肖夏恩。我从未听说它年轻过。瞧,不正是在这儿,大自然走向了衰落,农场萧条下来,教友派会堂因年深日久而变得阴暗破旧吗?倘若你想了解它的青年时期,那么就问问牧场上那些古老的灰色岩石吧。比尔里卡村有一口钟,钟声时而能传到康科德的树林里,我曾聆听过那钟声,听!现在这钟声便是。难怪当它第一次被挂在树上时,钟声穿过森林和白人的种植园,惊醒了酣睡的印第安人,吓跑了他们的猎物。然而今天,回**在这些峭壁和森林间的回声才是我的最爱。这不是苍白的模仿,而是原始的声音,仿佛是某位乡间的俄耳甫斯再次弹奏起动人的旋律来显示它是如何鸣响的。

咚,东方铜钟的鸣响传来,

好似为这葬礼的筵席,

但我挚爱的声音

却是来自西方的颤动。

教堂的尖塔鸣起丧钟,

而仙女们的银铃

却宛若儒雅之人的嗓音,

和那地平线的低吟。

铸成它的金属并不是铜,

而是空气、水和玻璃,

它在云朵下摇摆,

它被那风儿敲响。

尖塔的钟声响起标志中午到来,

它不会响得太早,

但当它早早敲响时,

太阳还尚未攀上高塔。

另外,这条路通向树林之城卡莱尔,与其说它文明程度较低,倒不如说它自然色彩浓厚。它的居民住得都很集中,我知道这个镇因为规模很小而遭人耻笑,但这地方任何一天都可能诞生伟大人物,因为和风也好,狂风也罢,都是从此镇吹过的。镇中心有一处教友派会堂、若干马棚、一家酒馆和一个铁匠铺,有大量的木材供砍伐和堆放。而且

“贝德福德,最高贵的贝德福德,

我不会把你忘怀。”

历史已记住了你,尤其是当你的老种植园主们向康科德的“绅士和市政委员”谦恭地恳求建立一个独立的教区时,好似上帝的臣民在苦苦哀求。我们很难相信,如此悲伤的旋律竟然在一个世纪前回**在这些巴比伦式的河流沿岸。“在酷暑和严寒的极端天气下,”他们说,“我们也愿意为安息日做礼拜,不管有多么辛苦。”——“先生们,如果我们对现任牧师或教徒不满而想要远离上帝,那么您今天就别听我们讲。但如果是上帝的意愿,我们则希望减轻安息日的负担,免除旅行和辛劳,这样上帝的话语才能接近我们的房屋,接近我们,走进我们的心房,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便能服侍上帝。我们希望,曾经激励居鲁士去建造圣殿的上帝,也能同样地激励我们,并让您同意我们请愿书中的恳求。您谦恭的请愿者们将义不容辞地永远这样祈祷——”因此,建造圣殿的工作进展到这一步,取得了完满的结局。但在遥远的卡莱尔,建造圣殿的工作却被延迟了许多年。并不是因为缺少什亭木材或俄斐黄金,而是因为缺少一处对所有礼拜者来说都比较方便的场地,不管是建在“巴特里克平原”,还是建在“波普勒山”,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有钱人肯定居住过比尔里卡,每年都有有钱人来住,至少镇上的一批官员就是如此,而且你可以查阅先前的记录来看这些相关信息。有一年的春天,一个白人来到了这里,为自己盖了一幢房子,开辟出一块空地让阳光照射进来以便将农场晒干,还用灰色的旧砖头垒成了围墙。他砍掉了房子四周的松树,种下他从古国带来的果树种子,苹果树在那些原生的松树和刺柏旁开花结果,沁人心脾的芳香远飘四野。它们的老树干如今依然矗立。为了把他的小村庄装点得更加美好,他把林间和河边优质的榆树移植了过来。他在河上架起了简易小桥,把牲畜引到河边的草地上觅食。他除去野草,使河狸、水獭和麝鼠的窝巢暴露出来,并磨刀霍霍地吓跑了野鹿和熊。他建起了一座磨坊,让英国谷物出现在了这片处女地上。他把自己的谷物与蒲公英和野生三叶草的种子一起播撒在草地上,让他的英国花卉同这些本地野花一起生长。聚集丛生的牛蒡、芳香四溢的猫薄荷和毫不起眼的蓍草占满了他的林中小路,以各自的生长方式追求着“崇拜上帝的自由”[出自弗利西亚·赫门斯(1793—1835)的《移民的祖先在新英格兰登陆》。]。就这样,一个小镇诞生了。那个白人的毛蕊花很快遍布在印第安人的玉米地,清香的英国草给这片新土地披上了绿衣。哪里还有印第安人的立足之地?蜜蜂嗡嗡地穿过马萨诸塞森林,在印第安人房屋周围尽情地吮吸着野花蜜,或许这并未引起任何注意,直到蜜蜂以预言式的警告叮了印第安孩子的手。蜜蜂是那些勤劳之人的先驱者,那些人后来将印第安人的野花连根拔去。

那个白人来了,脸色如破晓的天空般灰暗,心事重重,有着星火燎原般的潜能,他知道自己了解什么,不去做猜测而是在计算。他擅长带队,服从权威,他属于经验丰富的民族,通晓许多常识。他虽迟钝却能干,虽行动缓慢却持之以恒,虽严厉却公正,虽不幽默却很坦诚。他热爱劳动,对游戏玩乐嗤之以鼻,他盖了一幢坚固耐用的木屋,他买下了印第安人的鹿皮鞋、篓筐和猎场,但最终忘记买下葬身之地,于是白骨在犁地时被不经意地翻出。在这老镇古老破旧、斑驳泛黄的编年史中或许有着关于印第安酋长的记录,一支箭或一只河狸,或者他在变卖自己猎场时所使用的决定性词语。那个白人随身带来了一份古撒克逊语、诺曼语和凯尔特语的名单,并把这些名字——弗雷明汉、萨德伯里、贝德福德、卡莱尔、比尔里卡、切姆斯福德——撒播在这条河的沿岸。这个地方是新盎格鲁兰德,这些人是新西撒克逊人,印第安人称他们为扬基,而不是盎格鲁人或英格兰人,后来,扬基这个名字变得众所周知。

当我们划到比尔里卡中部的对岸时,左右两边的田野呈现出一派英式耕地的柔和景象,越过沿河生长的灌木丛可以看到村子的塔尖,偶尔可见一片果园延伸到河边。总的来说,我们今天上午途经的地方是整个航程中最原生态的。那里的人们似乎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他们耕种着自己的土地,在政府秩序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地生活着。校舍温顺地矗立着,像是在恳求永远地终止战争和野蛮的生活。每个人可以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发现,人们种植苹果和培育花园的时代与狩猎并在森林中生活的时代截然不同,但无论是哪一方取代另一方,都会给我们带来损失。我们都曾做过白日梦,也曾有过更超凡的幻想,但关于农事,我相信我的天赋源于比农业时代更久远的时期。至少我在用铁锹挖土时会像啄木鸟把嘴啄进树干里那样游刃有余,精准无误。我想,我的本性里有着一种对所有野生事物向往的怪癖。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存有赎罪的品质,但我知道我身上有着对某些事物的挚爱,而当我受到谴责时,我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我应该用犁做些什么呢?我在你看见的犁沟之外又开了一条沟。那条沟不在牛蹄踏着的远处,在更远处;也不在牛蹄踏着的近处,在更近处。倘若玉米歉收,我的庄稼则不然,干旱和雨水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呢?有时,那些粗野的撒克逊拓荒者也会欣赏起英式文雅的人造美,喜欢听诸如彭特兰和莫尔文丘陵、多佛白崖和特罗萨克斯山、里士满、德文特河及温德米尔这些优美古典的名字,对他们来说,这些名字已经取代了卫城和帕提侬神庙、巴亚、雅典及其海堤,阿卡迪亚及坦佩。

希腊,我是谁,竟记得你,

你的马拉松?你的塞莫皮莱?

我的人生是否平庸,我的命运是否多舛,

那些黄金般的记忆只能依赖于此?

我们都喜欢约翰·伊夫林的《森林志》和《卡伦达里厄姆·奥尔唐斯》这类书籍,但它们都仅仅是一些让读者感到轻松的读物。园艺是文明的、社会的,但它需要森林和荒野的活力与自由。修身养性和任何事情一样,都要有度,如果文明过度就会变得令人惋惜。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也有可能为某些事情折腰,他天生的德行仅是彬彬有礼。年复一年生长在玉米地里的幼松,着实让我感到精神愉悦。我们谈论着印第安人的文明,但“文明”二字并不是他的代名词。在森林中谨慎独立而孤寂的生活使他有与神灵交流的机会,并且一次又一次地与大自然进行宝贵而传奇的交流。他有一双能辨识星星的眼睛,却对我们的沙龙感到陌生。他天生所具有的永恒光彩只因遥远而暗淡,与那微弱炫耀的短暂烛光相比,他犹如星光般柔和而赏心悦目。这些岛民有他们自己的白昼神灵,但这些神灵“并不像黑夜神灵那样古老”。确实,乡村生活简单快乐,有时土地的增产、庄稼的丰收都令人欢欣鼓舞,但英雄精神始终不会停歇,向往着征服远方的土地,使之成为自己的园地和花圃,并为自己的生存采摘坚果和浆果,或是像采摘浆果那样漫不经心地采摘果园里的水果。我们并不会一直强势地去征服自然,驯化牛马,有时也会到野外骑马放松,追猎水牛。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的交往,就是这种给予对方最大独立空间的交往。假如印第安人于自然界而言相当于陌生人,那么我们这些园丁对于自然来说就再熟悉不过了。后者同大自然这个女主人的亲密关系不免有些庸俗和污浊,而前者与她保持的距离却恰恰体现了那种高尚和纯洁。在文明世界中,人们似乎最终在南方这片地区里走向堕落,并臣服于北方部落的入侵:

“有个民族最终与世隔绝

因一座冰山挡在眼前。”[出自威廉·哈宾顿,引自《卡斯塔拉》。]

比起诗人所吟诵的辞藻,大自然还有着更为狂野、原始的另一面。那些诗歌仅仅是白人制作。荷马和莪相永远不会在伦敦或波士顿重生,且看这些城市是如何依赖古老传统和野果淡淡的香气得以发展的。倘若我们能倾听印第安诗人的吟诵,哪怕只有片刻,我们便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用自己的野蛮去换取文明开化。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是异想天开的,钢筋和毛毯虽然很具**力,但印第安人依然坚守自我。

在连续许多天坐在房间里阅读诗作后,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我走出房门,听见附近林子里传来的猫头鹰叫声,那声音似乎来自科学和文学都尚未探索过的自然背后的天地。在那里,没有一只鸟了解我年轻时对森林幽深的独特理解。我曾看见同伴用细绳将红色的鸟从藏身之处带回,我想象着在这阴暗孤寂的森林中,随着我的不断深入,它们羽毛的颜色也将变得更加奇特,更加炫目多彩,好似天边的晚霞。更不用说我在任何一位诗人的细绳上,都看到了这种强烈而原始的色彩了。

这些当代独特的科学和艺术对我的影响不如古老的狩猎、捕鱼技术及原始朴素的农耕形式,因为后者同太阳、月亮和风从事的职业一样古老而光荣,它们和人的才能同时被创造出来。我们不认识他们当中的约翰·古登堡和理查德·阿克赖特,虽然诗人们乐于使他们在诗中逐渐变得有学识、有修养。正如约翰·高尔

的诗作——

“而伊厄德海尔,如书中所言,

最先制作渔网,捕捉鱼类。

他又发明了打猎,

这两项发明如今在许多地方广为人知。

他还用绳索和树桩,

最先成功支起帐篷。”[出自约翰·高尔的《一个情人的忏悔》。]

约翰·利德盖特也写道:

“传说伊阿宋是第一个出海航行的人,

驶向科尔喀斯夺取金羊毛,

色列斯女神首先发明了耕种,

此外,阿里斯泰俄斯是第一个发现

牛奶、凝乳和蜜糖用途的人,

皮里奥迪斯的贡献更大,

发明了钻木取火,彰显英雄本色。”

我们曾在书中读到,阿里斯泰俄斯“从朱庇特和尼普顿处得知由三伏天所引起瘟疫和造成许多人死亡的酷热,可以用风来缓解”。这就是远古时期赐予人类的恩惠之一,它在我们世俗的历史中并没有记载,虽然我们在梦中仍能找到某种相类似的东西,能够或多或少地摆脱世俗和习惯,不受历史记忆的影响,对事物有更加开明公正的理解。

传说埃伊纳岛疾病横行造成人口速减时,朱庇特听从了埃阿科斯的建议,将蚂蚁变成了人,可以想象,这一举措使人类变成像蚂蚁一样卑贱过活的居民。或许这就是现存的关于那个远古时代最完整的记载了。

这个传说构织得如此自然、真切,以至人们在理解它之前就已经充满了想象。它就像一朵绮丽绽放的野花,对智者来说,它就是一句箴言,宽宏大量地包容一切。当我们读到酒神巴克科斯使伊特鲁里亚水手们精神错乱,把大海误当作花草满地的草原而纷纷扑入其怀抱被变为海豚时,我们在意的并不是历史的真实性,而是这其中蕴含的更高的诗意。我们似乎听到了思想的旋律,不介意是否理解。至于美丽,想一想那些关于那喀索斯、恩底弥翁和黎明女神之子门农的传说,他们是英年早逝的代表人物,对他们的记忆如同动听的曲调回**在近日的清晨;想一想法厄同的美丽传说,以及塞壬那些闪烁白光的未被埋葬的尸骨;想一想潘神、普罗米修斯和斯芬克斯那意味深长的传说;再想一想那一长串古人的名字,比如西比尔、欧墨尼得斯、帕耳卡、美惠三女神、缪斯和涅墨西斯,等等,如今都已演变为普通名称或名词供文明人类所使用。

相距最远的国家、相隔最久的年代竟不约而同地赋予同样的古老传说以完整和生动,这个现象非常有趣。虽然最愚钝的后代子孙只是通过一个科学机构的投票来决定传说的真伪,但他们仍用微薄的力量给这些传说加以梦幻般的润色,正如天文学家们给新近发现的行星命名为尼普顿。就连黄金时代末期从人间被迫回到天国的正义女神艾斯特莱雅也在浩瀚宇宙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小行星义神星的名字便取自她,因为即使是对诗歌价值最细微的赏识也是意义重大的。神话最初就是依靠这种锱铢累积而慢慢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的童话,恰是远古民族的童话。这些童话从东方传到西方,又从西方传到东方;时而成为游吟诗人的“神作”,时而化作耳熟能详的民谣。这便是人类呕心沥血去寻求的世界语言的途径。近代人满足于对古老作品进行轻微又略带宗教气息的润色,他们对真理最古老的重复表述是人性共同点的最佳证据。

所有的民族都喜爱同样的笑话和传说,无论是犹太教徒、基督教徒还是穆斯林,只要将这些笑话和传说翻译出来,就能令所有人心满意足。人们其实全部都是孩童,而且同属一个家庭。同一个故事催他们入睡,同一个故事将他们唤醒。传教士约瑟夫·沃尔夫把译成阿拉伯语的《鲁滨孙漂流记》分发给阿拉伯人,引起了极大反响。他说:“在萨那、赫得耶达和罗希雅的集市上,伊斯兰教徒们阅读鲁滨孙的冒险经历和智慧故事,无比敬佩并信以为真。”那些阿拉伯人在阅读时不禁赞叹:“啊!这位鲁滨孙·克鲁索一定是位伟大的先知!”[出自约瑟夫·沃尔夫的《派往布哈拉的使团纪事》。]

从某种程度而言,神话只是最古老的历史和传记。通常情况下,它非但不是虚构的或谬论,而且蕴含着一种将你我、这里那里、此时彼时都统统忽略掉的不朽而基本的真理。若不是时间,则一定是稀有的智慧书写出了神话。在印刷术被发明之前,一个世纪等于一千年。所谓诗人是指如今不需要后代帮助便能写就纯粹的神话的人。例如,希腊人在讲述阿伯拉尔和爱罗绮丝的爱情故事时,使用的语句少之又少,甚至只用了一句话来代替我们的文学权威词典——然后或许他们还在上面贴上了自己的名字,使其在太空的某一角落闪闪发光。另一方面,我们现代人只收集传记和历史的原材料,以及“适用于某段历史的回忆录”,但其本身不过是一个为神话服务的素材而已。倘若《普罗米修斯的生活和工作》在廉价印刷的年代能像它最初问世时那样畅销,那它将需要补充多少卷书啊!又有谁能知道,哥伦布的故事最终会与伊阿宋的传说和阿尔戈英雄的远征相混淆呢。至于富兰克林,在未来的经典词典中可能会有他的条目,记载下这位备受崇敬的人物的事迹,并把他归纳到一个新的家系:“某人和某人的儿子。他帮助美国人获得独立,引领了经济繁荣,为人类从云层里引来闪电。”

有时人们会认为这些已被发现的传说的隐含意义,与诗歌和历史并行不悖的常理,皆不像传说本身这样引人注目:可以随时被用来表达真理。这些传说仿佛是一些真理的骨骼,比起有血有肉的真理,它们更为古老和普遍。就如同我们尽量使太阳、风和海洋象征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思想。然而,又用什么来象征我们的时代呢?在神话中,一种超常的智慧会利用人们无法察觉的思想和梦境,同尚未出生的人们交流。在人类思想史上,这些生动精彩的传说领先于人类如日中天的思想,如同奥罗拉的曙光。诗人清晨的才智始终超越哲学的光华,总是处在曙光的气氛中。

正如前面所言,康科德河是条沉寂的河流,但对于喜欢沉思默想的航行者来说,它却更具启发性,而今天的康科德河甚至比我们的书本更富有深意。就在此河即将到达比尔里卡的瀑布前,它的河面变窄了,水流也更加湍急浅显,黄色的卵石布满河底,在离开先前宽阔和缓的水域后,连运河船都难以通行。我们一路穿过康科德、贝德福德和比尔里卡的草地,未曾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只有细小支流的波浪翻滚汇入主干的声音:

某条喧闹的小溪,

潺潺绕过它厚积的卵石,叮咚奏出同一首曲,

从九月至六月,

任凭干旱也无法削弱水声。

主流沉静流淌,

若是礁石暗藏水下,

磨减涛声,抚平波浪,

好似少年的过失,

河流依旧平静舒缓。

现在我们终于听到了这条沉稳古朴的河流,像每一条溪流一样倾泻而下,这就是比尔里卡瀑布,我们此时就在它的上方,离开河道,驶入运河。运河奔流不息,更确切地说我们是被水流引航了六英里,穿越树林而驶入位于米德尔塞克斯的梅里马克河。因为我们不想在这段航程中浪费时间,所以便一个人沿着纤路用纤绳拉着船跑,另一个人用长篙撑船以防撞上河岸,如此一来我们仅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便走完了六英里的航程。这条美国最早开凿的运河在旁边铁道的映衬下更显古朴,它的水源自康科德河,因此我们依然漂流在熟悉的水域上。运河的水量取决于商业利益所出让的多少。运河的景观缺少某种协调美感,因为运河与它所穿过的树林和草地属于不同的时代,我们怀念时间对陆地和水流的影响,但随着时光慢慢流逝,大自然会自我修复和丰满,逐渐沿河养育出适宜的灌木和花卉。翠鸟栖息在河岸的松树上,驼背太阳鱼和狗鱼在水中游弋。所有的工程就这样直接通过建筑师的手赋予大自然以新貌,使其尽善尽美。

这段旅途幽静宜人,没有房舍和旅人,只有几个小伙子在切姆斯福德的桥上逍遥,傲慢地靠在桥栏上打量我们,我们也以不甘示弱的眼神盯住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直到他显出不自在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我们的目光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他内心尚存的羞耻感令他无所适从而已。

“他愤怒地望着我”——这是一句惟妙惟肖、意味深长的表达,因为所有匕首的最初式样和原型都源于目光。首先是朱庇特的一瞥,随后是他炽烈的闪电,随着材料逐渐变硬,三叉戟、长矛、标枪,以及方便个人使用的匕首、短剑等就应运而生了。奇妙的是,我们穿行在大街上却没有被这些巧夺天工的武器刺伤,有人竟能如此敏捷地拔出他的轻剑或是携带已经出鞘的刀剑而不被人察觉。然而,一个人被别人认真打量一番却是不多见的事。

在我们抵达梅里马克河之前,经过运河上的最后一座桥时,显然,强大的世俗力量又显露无遗了,从教堂里出来的一群人停下脚步俯视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而,我们才是这艳阳天里最忠实可靠的观察家。根据赫西奥德所言——

“第七天是神圣的一天, 因为拉托那在那一天诞下了金光灿灿的阿波罗”[出自赫西奥德的《工作与时日》。]

而据我们判断,这是指一个星期的第七天,而不是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我在康科德镇一位老治安官和辅祭的书信文件中发现了这份特殊的备忘录,值得被当作古老习俗的遗产保存起来。以下文字摘自此备忘录,在拼写和语法上稍做了改动:“1803年12 月18日,安息日,与队伍一起旅行的有杰里米亚·理查德森和乔纳斯·帕克,两个人都来自雪莉,他们正在向西行进。他们的团队载有运输圆桶用的索具,埃弗瑞姆·伍德阁下盘问着理查德森,理查德森回答说乔纳斯·帕克是他的旅伴,他还说有一位朗利先生是他的雇主,他答应为自己做证。”我们则于1839年9月1日这天随队伍北行,没有配备便于运载圆桶的索具,未受任何治安官或辅祭的盘问,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可以随时证明自己的身份。根据邓斯特布尔的历史学家的说法,17世纪后半叶“各城镇奉命在教友派会堂附近立起‘一个囚笼’,把胆敢冒犯安息日的圣洁的人统统囚禁起来”。有人会说,社会已经由原来的严格变得宽松一些了,但我觉得如今的宗教氛围比起先前并无不及。如果发现某处被捆扎得松了些的话,那么只不过是在其他地方绑得更紧了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