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南怀瑾先生在这里强调古书上的“民”,即现代语中的“人们”或“人类”,并非指臣民,老子的口吻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循循善诱。简单说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不专门标榜贤德的人,人民就不会你争我夺发生纷争。许多人不理解老子为何让人“不尚贤”,其实其中另有深意。
老子身处的春秋时代,正是分崩离析、动乱衰败的初始,乱象已现,人为之过。因此,他更进一步深刻地指出,当时治疗“乱世之争”的“尚贤”偏方,其后果是有莫大后遗症的。唐代罗隐曾诗云:“逼脸横颐咽复匀,也曾谗毁也伤神。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历代史实告诉我们,所有破坏社会安定,导致历史文化一再变乱的,大概都是“不是奸人即妇人”。贤能的标准,千古难下定论,但推崇贤者的结果,却会导致许多虚伪不一的言行。“天下人才,贤士固然难得。贤而且能的人才,又具有高明晓事的智慧,不炫耀自己的所长,不标奇立异,针对危难的弊端,因势利导而致治平的大贤”,更是难得。
当时各国诸侯,为了争地称霸,不惜任何代价网罗天下才能智士。凡是才智之士,便统称为“贤者”。殊不知,这一类的贤者愈多,则天下的乱源也就愈难消弭。所以老子提出不要一味提倡贤德之士,以免产生许多虚伪狡诈的言行。
在此,我们可以读读庄子曾讲过的一个故事,体验其中的异曲同工之理。
孔子的徒弟子贡前往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阴时,看见一位老人在菜园中劳动。这位老人凿通一条地道到井边,抱着瓮装水过来灌溉,费了很大的劲儿,效果却很差。子贡说:“现在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一百块菜园,用力很少但效果很好,老人家不想要吗?”种菜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怎么做呢?”子贡说:“削凿木头做成机器,后面重前面轻,提水就像抽引一样,快得像沸水流溢。这种机械叫作桔槔。”
种菜老人面带怒容,讥笑子贡说:“我听我的老师说,‘使用机械的人,一定会进行机巧之事;进行机巧之事的人,一定会生出机巧之心。机巧之心存在于心中,就无法保持纯净状态;无法保持纯净状态,心神就会不安宁;心神不安宁,是无法体验大道的。’所以,我不是不懂得使用机械,而是因为觉得羞愧才不用的。”子贡满脸羞愧,低着头不说话。
庄子的这个故事并非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在反对科学,他其实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若在机巧之路上迷途不返,就只会在机巧之路上越走越远。就像一个追赶自己影子的人那样,自己跑得越快,影子也跑得越快,永远没有追到的一天。
摒弃“机心”,其实与老子的“不尚贤”类似,即与其让人们追求一个“贤德”的标准,不如保持内在朴实的本性,以免“画虎类狗”,背离自然之道。
南怀瑾先生解释,“尚贤”“不尚贤”究竟孰对孰错,都不是关键所在,重点在于居上位的为政之人,对待任何事,如果都不特别标榜某一个标准、某一个典型,那么有才智的人,会依照自然的趋势发展;才能不足的人,也会安守本分。倘若标榜怎样才是好人,那么人们为了达到目标,便会不择手段去达到标准的模式。在争的过程中,利用手段权术,反而使人事紊乱。
一个皇帝想要整修京城里的一座寺庙,他派人去找技艺高超的设计师,希望能够将寺庙整修得美丽而又庄严。后来有两组人员被找来了,其中一组是京城里很有名的工匠与画师,另外一组是几个和尚。由于皇帝不知道到底哪一组人员的手艺比较好,于是就决定给他们机会做一个比较。皇帝要求这两组人员各自去整修一座小寺庙,而这两个组互相面对面。三天之后,皇帝要来验收成果。
工匠们向皇帝要了一百多种颜色的漆料,又要了很多工具;而让皇帝感到奇怪的是,和尚们居然只要了一些抹布与水桶等简单的清洁工具。三天之后,皇帝来验收。他首先看了工匠们所装饰的寺庙,工匠们敲锣打鼓地庆祝工程的完成,他们用了非常多的颜料,以非常精巧的手艺把寺庙装饰得五颜六色。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回过头来看和尚们负责整修的寺庙。他看了一下就愣住了,和尚们所整修的寺庙没有涂任何颜料,他们只是把所有的墙壁、桌椅、窗户等都擦拭得非常干净,寺庙中所有的物品都呈现出它们原来的颜色,而它们光亮的表面就像镜子一般,反射出从外面而来的色彩。天边多变的云彩、随风摇曳的树影,甚至是对面五颜六色的寺庙,都变成了这座寺庙美丽色彩的一部分,而这座寺庙只是宁静地接收这一切。皇帝被这庄严的寺庙深深地感动了,当然我们也知道最后的胜负了。
显而易见,老子所推崇的无非是和尚所整修的寺庙,只要拂拭洁净,一切还其本来面目,便是最美丽的,不必特意去追求什么。
其实,人类社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是非毁誉,很难有绝对的标准。人们无论位高位低,对于互相怨憎的诽谤以及相互称颂的赞誉,都要小心明辨,不可偏听而受其迷惑。领导者更应如此,一旦先入为主,便会陷入“偏方后遗症”的不治之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