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杨桐
随着斋宫赴伊势的日子临近,六条妃子心中越发感到孤独寂寞。自打左大臣家那位毫无办法地令她感到烦恼的源氏公子的正妻葵姬病逝后,人们盛传,这回六条妃子定会成为源氏大将的继室。连斋宫邸内的侍女们都兴奋地期待着。谁知从那以后,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反而更加疏远,几乎断绝了往来。这是六条妃子始料未及的,她心想:“可能是由于那生灵事件,以致使他彻底嫌弃我了。”她完全明白了源氏大将的心思之后,决意抛弃万般情思,一心只想到伊势去。母亲跟随女儿斋宫一起赴伊势侍奉神灵,这种前例特别罕见。因此六条妃子就借口女儿年幼,作为母亲不放心让女儿独自远行,遂决心离开这令人伤心的京城尘世。源氏大将听到此信息后,觉得从此行将与她远离,心中不免感到惋惜,时不时给她寄去几封满怀细腻情思的信。六条妃子也觉得现在更不应该与源氏大将相会。她想:“人家既似乎已嫌弃我,如若再与他相会,只会增加自己的烦恼,何苦徒劳而无益呢。”于是她横下一条心不再见他。
六条妃子偶尔也会短暂地回到六条京极的自家宅邸,不过她的行踪隐秘,因此源氏大将不知晓。野宫乃斋戒之地,一般不能随意前去造访。源氏大将虽然很惦挂她,但也只好虚度日月。在这期间,桐壶院父皇生病了,虽说不是患什么大病,但时不时地闹病,使父皇感到很苦恼。源氏公子也总是挂心父皇的健康,但同时依旧思念六条妃子,他暗自寻思:“她认定我是个薄情人,这也确实难怪她,即使旁人听说此事,恐怕也会认为我太无情吧。”最后,公子还是下决心前往野宫去造访她。
斋宫赴伊势的日子定于九月初七起程,六条妃子一想到行期日渐逼近,不由得忙乱了起来。可是源氏公子却屡次来信说:“哪怕站着谈片刻也罢……”六条妃子甚感困惑,她想:“干脆不见。”可是转念又想:“过分闭居也太郁闷,倒可以隔着帘子和他对话。”于是她暗地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源氏大将来到广袤的嵯峨,踏入无边的草原,只见一派寂寥的景象:秋花凋零,原野上稀稀疏疏的枯萎茅草中的虫鸣,与凄厉的松涛声,合奏成一曲无可名状的交响乐,从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令人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哀艳美。源氏大将只带了十几名亲信随行打前站,随身侍从等也没有大肆装扮,不过,虽说是一趟极其不露声色的微服出行,众人在装扮上都格外用心,看上去那姿态相当俊美,陪伴源氏大将前来的几位风流雅士都深深感到,这番装扮与这派自然景致特别协调。源氏大将自己内心也在想:“如此自然美景,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前来一游呢。”不禁后悔此前错过了欣赏如此美丽的景致。
野宫外面围着一道细荆条的篱笆,内里有一处处散落的木板房,像是临时建造起来的,显得简陋。但是,门前用原木造的鸟居,形式却很庄严神圣,令人肃然起敬。神官们三三两两,群聚各处,有的在故意咳嗽,相互交谈着什么,这般景象,看上去俨然与外界迥异。烧制神膳的火光微弱,人影寥落,阴森静寂。源氏大将一想到,那么容易陷入沉思的人,要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寂寥环境里,度过日日月月,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极其可怜难过的情绪。
源氏大将隐身在北厢人影稀少的地方,提出拜访六条妃子的要求。此前的音乐声戛然停住,传来了诸多侍女在室内的优雅举止发出的音响,只见几个侍女走出来接待,却不见六条妃子有会面的意思。源氏大将心中闷闷不乐,郑重其事地说:“希望能体谅我如此微服外出,诚然与我如今的身份很不相称。惟盼体察我的一片心,不要把我拒于稻草绳之外,只求一晤,倾诉衷肠以释郁郁心结。”侍女们便劝六条妃子说:“让他站在那种地方实在很不体面,怪可怜的。”六条妃子心想:“唉,怎么办呢?这里耳目众多,让人见了也很难看,若女儿斋宫知道了也会怪我欠思虑,不成体统。此时此刻须谨慎,是不能再与他相会的。”她想不再理睬他,却又觉得无情拒绝也无济于事。她思前顾后,哀叹、懊恼不已,最后还是膝行向前,那姿态无比的优美与典雅。
源氏大将说:“这里是神圣之地,但我只在廊道上,想必无妨。”说着,他便跨上廊道,坐了下来。这时候,傍晚的月亮引人注目地爬了上来,月光映衬着源氏大将的身影,那举止姿态之高雅、优美,真是无与伦比。源氏大将与六条妃子久未相见,想把数月来积郁心中的情思都倾吐出来,可是一时又不知从何谈起。于是,他将手中摘来的一小枝杨桐伸进帘内,说:“我心未变,依然似杨桐叶之常青,才斗胆擅越神垣,前来造访,不想竟遭此冷遇。”
六条妃子吟歌曰:
神垣乌有杉标识,
缘何错折杨桐枝。
源氏大将答歌曰:
传闻神女此间歇,
杨桐幽香引采撷。
这一带的氛围庄严肃穆,令人难以接近。不过,源氏大将还是把头探入垂帘内,将身子挪近门槛处。他回想起过去,可以随意与六条妃子会晤,六条妃子对源氏大将也十分爱慕,在那样的一段时间里,源氏大将心存怠慢,并不觉得她有多么可爱。后来发生了生灵作祟事件之后,源氏大将觉得此人怎么竟有如此瑕疵,对她的情爱也逐渐冷却了下来,以至两人的关系如此疏远。然而阔别多时后,今日的会晤,又勾起昔日的情思,只觉心绪翻腾,无限懊恼。源氏大将继续回忆往事,思虑未来,不由得心软而落泪。六条妃子见此情状,她本想竭力抑制,不表露真情,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泛起满脸的愁容。源氏见此情形,更觉伤心,劝她勿赴伊势。此时,月亮大概已隐没,源氏一边仰望凄怆的长空,一边倾诉心中的怨恨。六条妃子听后,顿时消融了迄今对源氏的积怨,好不容易抛弃了的旧情又死灰复燃,搅得她心神激荡,思绪纷乱。
据说殿上年轻的皇亲贵族公子们不时相邀到这一带的庭园来观赏景致,这里的庭园果然景致优美,在这情趣浓重、景致幽雅的环境里,这两人彼此尽情倾吐苦恋的衷肠,那缠绵悱恻真是笔墨难以书尽。
这时天色渐明,黎明的美景仿佛是造化特为这两人设置似的。源氏大将吟道:
向来晓别催人泪,
今日悲伤尤为最。
他握住六条妃子的手,依依惜别,那份情深意浓尽在无言中。凉风习习,金琵琶哀鸣声声,仿佛善解人意。这般风情,即使不知忧愁者见了,都会觉得难过,更何况这两位心潮澎湃的情侣,这样反而无法如意地吟诗咏歌。六条妃子勉强答歌曰:
秋别多半亦悲伤,
铃虫声声更断肠。
源氏大将回首往事,觉得后悔之事甚多,但已无可奈何。他顾忌到天大亮后离去有所不便,只好匆匆与六条妃子告别了,归途中朝露浓重。
六条妃子内心惆怅,两人分别后,她更觉寂寞难耐,只顾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天空。年轻的侍女们脑海里想着隐约瞧见的公子仰望月光的美姿,嗅着芳香犹存的公子的衣服的薰香味,这些美好的感受仿佛渗透了她们的心田,她们哪怕犯错误也在所不惜似的赞叹不已。她们说:“再怎么重要的行程也罢,哪能舍得放走如此俊美的公子啊!”说着竟都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
翌日,源氏公子派人送信来,字里行间流露出两人幽会后的那份情爱,内容文字表现之细腻远超过往常的来函。六条妃子看了虽然也很动心,然而她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到了无法回心转意的地步,只好哀叹无可奈何了。一般说来,源氏公子这个人,即使对待交情不深的女子,在涉及到表现“情”这个问题上,他也会很巧妙地娓娓诉说,更何况他与六条妃子的感情非同一般,每想到行将与她背离,不免深感惋惜,也苦恼万分。源氏大将差人给六条妃子送来了许多礼物,包括旅途中需用的装束,甚至随行人员的用品,一应俱全,所赠送的礼物既富丽堂皇又很珍贵。可是,六条妃子对此一点都不挂在心上,她介意的是自己在世间似乎留下了轻浮绝情的坏名声,如今仿佛又遭人遗弃,起程的日期逼近,她更是朝朝暮暮沉溺在哀叹声中。斋宫年幼,心地单纯,她觉得迄今母亲随行的起程日子总也定不下来,如今确定了,心中非常高兴。世间的人们有的非难说:“母亲陪伴斋宫赴伊势侍奉神灵,史无前例。”有的则表示十分同情。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身份卑微者可以自行其是,无人品头论足,倒也乐得个自由自在。而身份高贵者,反而制约甚多,顾虑重重。
斋宫赴伊势前,于九月十六日在桂川举行祓禊仪式,场面比往常的要隆重得多,长途护送的敕使和参加仪式的公卿,都是挑选身份高贵、颇有名望的人。这大概是由于有桐壶院关照的缘故。她们起程的日子终于来临,源氏大将照例送信来,表示无限惜别的心情。还按祭神仪式般在杨桐枝上系上白布条,并在白布条上给斋宫献上这样的字句:“诚惶诚恐致斋宫”,接着写道:“雷神尚且无法劈开有情种,何况——
护国天神若有心,
断明恋人情难尽。
思来想去,这场分离总是难以忍受的。”尽管临行异常忙乱,斋宫还是给源氏大将回了信,该答歌由随从斋宫的女官来代写。歌曰:
若由天神判此状,
首先追究负心郎。
源氏大将很想进宫去看看斋宫和六条妃子入宫辞别的模样,可是转念又想:“自己以形同被六条妃子遗弃之身,前去送别,让人看了也很不体面。”于是作罢,只顾独自茫茫然地陷入沉思。他看了斋宫的答歌,觉得俨然大人的口吻,不禁微微笑。心想:“她年龄虽小,却是个蛮风流的人啊!”蓦地动心。源氏公子有个毛病,凡是非同寻常,十分棘手的事,他必挂在心上。他心想:“她幼小时,只要想见她随时都能见到,自己却终于没有见过她,实在太遗憾了。不过世事无常难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机会见到她呐。”
优雅绝伦又富有情趣的斋宫与六条妃子入宫的这一天,许多游览车都出来观看她们的队列。这母女两人于申时入宫,六条妃子乘坐的是轿子。她回想起当年大臣父亲多么珍视**她,盼望她入宫后能登上皇后的地位,不料世态多变,时运不济,到了今天这个年龄又再度入宫,所见事物感慨良多,不禁勾起无限的悲伤。想当年她十六岁入宫,当上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岁上皇太子撒手人寰,如今三十岁了,又再次见到这宫城,不胜感慨万端,遂作歌曰:
吉庆强忍不忆旧,
怎奈哀愁把心揪。
斋宫是年十四岁,长相格外标致,今天着上盛装,更觉美丽动人,朱雀天皇看了,不禁为之动心。当朱雀天皇为她在额发上插上别离御栉的时候,不由得泛起一股特别怜爱的心潮从而落泪。
斋宫退出时,大极殿前等候着许多装饰华丽的车子,那车帘下露出的女装袖口色调华美、清新夺目,一派典雅的景观。许多殿上人分别与各自相好的侍女依依话别。到了傍黑时分,这行人从二条大道上绕入洞院大路,恰在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深感寂寞和忧伤,赋歌一首系在杨桐枝上,送给六条妃子,歌曰:
今日狠心把情断,
难免挥泪铃鹿川。
这时天色已昏暗,再加上旅途中嘈杂喧嚣,因此,六条妃子没有即时回音,而于翌日越过逢坂关口之后,才作答歌曰:
何苦洒泪铃鹿川,
远赴伊势有谁怜。
答歌虽简短,但行文高贵,字迹极其清秀,源氏大将心想:“此歌若再增添些哀怨的情趣就更好了。”这是一个朝雾迷蒙,风情十足的黎明,源氏大将一边欣赏景色一边独自吟歌曰:
遥望伊人赴远方,
秋雾莫隐逢坂山。
这天源氏大将也没有到紫姬居住的西厢殿,心情寂寞地独处一室,陷入沉思,孤寂地度过了一天。他想到六条妃子长途跋涉,怅惘地眺望虚空,心中该不知有多么苦楚和寂寞。
却说,进入十月,桐壶院的病情加重。世间的人们无不牵挂着上皇的安康。朱雀天皇也不时悲叹,十分忧心,于是驾临探病。桐壶院的病体已经相当衰弱,但还是再三叮嘱朱雀天皇要好生照顾皇太子,其次提到源氏大将,桐壶院说:“希望你一如我在世时那样,遇事不论大小巨细,都要把他当作保护人那样,多与他商量。他的处世方法和施政才能远远超越他的年龄,从面相上看,他是掌管天下、治国安邦才相之人。缘此,为了免遭他人的妒恨,有意没有宣旨封他为亲王,而降他为臣下,让他当朝廷的保护人,辅佐朝纲,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这番苦心。”此外还留下了诸多恳切的遗嘱。不过,国家大事非女流作者之辈所该谈及,仅略记此只言片语,已够冒失的了。朱雀天皇聆听遗嘱,万分悲伤,一再表明决不违背父皇之教诲。朱雀天皇这时已长大成人,他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桐壶院见了十分欣喜,觉得他靠得住而深感宽慰。朱雀天皇因身份的关系,不便久留,只好匆匆告退,临别真是依依不舍。
且说东宫皇太子本想与朱雀天皇一起前去探病的,但因人多嘈杂,因此改日再去。皇太子年龄虽小,却很懂事,举止沉稳,相貌俊美。他时常想念父亲桐壶院,今天得以见面,只顾天真烂漫满心喜悦地仰望父亲。那神情,实在招人怜爱。桐壶院上皇看见藤壶皇后满面泪痕的模样,万感交集,心乱如麻,对东宫皇太子嘱咐了许许多多,但是皇太子毕竟年龄尚幼,靠不住,他不免忧心忡忡,十分悲伤。桐壶院也曾嘱咐源氏大将,务必勤理朝政,肩负起东宫皇太子的保护人的职责。东宫皇太子到了深夜时分才告辞,随行的殿上人也都跟着一起告退,既隆重又热闹,这情景不亚于先前朱雀天皇驾临时的景象。桐壶院本想留住他多待些时候,可是皇太子终究还是走了,桐壶院实在舍不得他走。
当今朱雀天皇的母后本也想前来探病,但碍于有藤壶皇后在桐壶院身边侍候,她就犹豫不决是否前往。在这过程中,桐壶院也没有特别痛苦或病入膏肓的迹象,却突然与世长辞了。桐壶院突然驾崩的噩耗一经传出,许多人都大为震惊悲叹,不知所措。众多公卿和诸多官员都哀叹不已,他们揣度:“桐壶院虽说是让位隐退了,事实上他依然掌握朝纲,与在位时别无二致。如今突然驾崩,当今天皇年龄尚幼,他外祖父右大臣的个性又那么急躁,很不好侍候,当今天皇若完全听任他外祖父右大臣的摆布,世态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藤壶皇后和源氏大将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悲痛得死去活来,此后为举办各种佛事,源氏大将比其他诸多皇子都格外操心和郑重其事。世人虽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要这样做的,但同时也寄予莫大的同情。源氏大将即使穿着朴素的丧服,他的形象也显得分外清秀俊美,让人见了不禁心酸怜悯。源氏大将去年和今年相继遭遇妻亡和父丧的不幸,不由得感到人世间真没意思,不如趁此机会,远离尘世,断然出家觅清净,可是羁绊缠身,又怎能摆脱。
七七四十九日丧期内,女御和妃嫔们都在桐壶院举哀,事毕各自纷纷离去。这天正好是阴历十二月二十日,岁暮时节一般都是寒气逼人,天空的景色也不见放晴,藤壶皇后的心情更是惨淡而无开心之日可言。她知道弘徽殿太后的秉性,若在她那任性滥用权术的环境里生活,肯定是无法忍受的;更重要的是多年来亲切相处的桐壶院的面影,总是时刻萦绕在自己的脑海里;再加上长年守候在这宫院内的众多侍从也不可能长期滞留下去,势必各奔东西,自己留在此处,只会增添无限的悲伤。
藤壶皇后决意迁居三条的自家宅邸,前来迎接她的是她的兄长兵部卿亲王。这时候室外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宫院内的人影逐渐稀疏,一片寂静冷清。源氏大将特地前来相伴,闲聊往事,诸如桐壶院健在时的情景等。兵部卿亲王望见庭院里的五叶松在大雪的摧残下凋零,松树下方的叶子已经枯萎,不由得吟歌曰:
苍松枯萎荫翳无,
枝叶凋零叹岁暮。
此歌虽说不是什么上乘之作,只是触物感伤,但源氏大将情不自禁地热泪濡湿了衣袖,他眼见冰封整个池面,吟道:
池水清澄如明镜,
不见慈颜悲填膺。
此歌只是有感而发,稚气十足。藤壶皇后的女官王命妇吟道:
岁暮泉水凝冻冰,
慈容依稀乃常情。
此外各人还吟咏了许多歌,无须继续记述下去了。藤壶皇后迁居三条自家宅邸的仪式,按惯例进行,别无异样。可能是心情的关系吧,总觉得很凄怆,虽然是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可是心情却仿佛旅居他乡,她脑海里大概不断地浮现出阔别旧居多年,这几许岁月的诸多往事吧。
旧岁换新年了,可是世间没有举办任何辉煌的欢庆庆典,一派静寂的景象。源氏大将对世事感到厌倦,整日幽居室内。正月里是任免地方官的时间,桐壶院在位时自不消说,即使让位后,其权威也毫无变化,每逢这种时候,源氏自家宅邸门前,必定是马呀牛车呀纷至沓来,几乎无空隙之地。可是今年大为减色,带着寝具前来值宿的人几乎见不着,几名亲近的老管家也没有什么急忙要做的事。看到这般情景,源氏大将心想:“从今往后,大概就是这般情景了吧。”不禁满怀惆怅。
弘徽殿太后的六妹栉笥姬即胧月夜已入朱雀天皇的后宫,二月里晋升为尚侍。因为原先的尚侍于服丧期间,为缅怀桐壶院的旧情出家为尼,胧月夜就替补了她。胧月夜身份高贵,又长得标致,在云集的众多嫔妃佳丽中,她也是格外优秀,且时运亨通,特别受到朱雀天皇的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回娘家居住,回宫中时住在梅壶院,于是将自己在宫中的旧居弘徽殿让给这位尚侍胧月夜居住。胧月夜此前住在登花殿,登花殿场所比较阴森,如今迁到弘徽殿来,觉得这里亮堂多了,侍女们为数众多地云集这里,生活环境也变得富丽堂皇了。然而,她始终忘不了当年在朦胧月色下与源氏公子的邂逅,心中不时悲叹。她大概私下依旧与源氏公子秘密通信吧。源氏公子虽然也顾忌到“万一走漏风声,传闻传到右大臣家,可怎么得了”,但是,这位公子天生有个毛病:越是难得,就越想要得到手。因此胧月夜进宫晋升为尚侍后,源氏公子对胧月夜的恋慕越发深切了。源氏公子也明白,父皇桐壶院健在时,弘徽殿太后有所收敛,不过她是个性情刚烈的太后,如今她要对过去强压在心头一桩桩痛恨事设法进行报复,近来自己总是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事,估计也是太后从中作梗的缘故吧。尽管源氏公子估计到会吃太后作梗的苦头,但是无奈自身不谙世道之艰辛,对人际关系也不善于施展巧妙的手法加以应对。
左大臣的情绪也低落,轻易不进宫。昔日朱雀天皇还是皇太子时,曾经有意要娶左大臣的千金葵姬,左大臣婉拒,而将女儿葵姬许配给源氏公子。此事弘徽殿太后至今未忘,依旧耿耿于怀。再说左大臣与右大臣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和睦,加上已故桐壶院在位时,左大臣任意行事,如今时过境迁,右大臣成了当今天皇的外祖父,趾高气扬,左大臣看了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因而情绪低落是很自然的事。
源氏大将一如既往,经常到左大臣宅邸请安,他对昔日的众多侍女比以前更加关怀备至。对小公子夕雾更加重视,无比疼爱。源氏公子的这份难能可贵的爱心,令左大臣感到莫大的喜悦和安慰,他一如既往盛情款待这位女婿。
昔日源氏公子承受桐壶院天皇的格外娇宠,风流倜傥,忙于四处拈花惹草,无所顾忌,如今时过境迁,不能不有所收敛。昔日经常幽会的一些女子,如今也渐渐绝迹,他对自己往日的轻浮举止,也逐渐不以为然了。他并不格外费心去干这种勾当了,为人也变得沉稳庄重,现在这种姿态和风采才符合他的身份。世间的人们都纷纷评论说:“西厢殿的紫姬好幸福哟。”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等人,看到这番情景,都暗自认为这是已故老夫人为外孙女修来的福分。现在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能和女儿紫姬如愿地互通信息了。兵部卿亲王与原配夫人所生的几位千金,虽然受到亲王无限的关爱,但并不能那么如愿地获得幸福,因此对紫姬很多时候表现得既羡慕又妒忌,亲王的原配夫人心中大概也不会平静吧。这种景况活像昔日小说里特意虚构出来的情节。
贺茂斋院因父皇桐壶院驾崩,回宫服丧。斋院便由槿姬来接替担任。按一般惯例,贺茂斋院都是由公主来担任,亲王的女儿担任斋院,此前鲜见其例,不过眼下由于无适当之公主可派,因此派上槿姬。源氏大将倾心于槿姬,虽然经年累月,未能如愿,但是心中对她总是难以忘怀。如今她的身份改变,被派去当斋院,源氏大将心中不禁十分惋惜。不过,源氏大将还是一如既往托槿姬身边的侍女中将君不断地传递信息。源氏大将并不怎么介意自己已失去昔日权势的现状,依然我行我素,为排遣自身的郁闷而到处奔忙,做些诸如此类不得要领的无聊事。
虽然朱雀天皇遵照桐壶院上皇的遗嘱,重视并关照源氏大将,但是他毕竟年轻,尤其是他的性情过于温顺,没有刚强的气魄,万事顺从母后弘徽殿和外祖父右大臣的主意,从不反对。这样一来,天下的政治,自然就不是按朱雀天皇的心思行事了。缘此,源氏大将的处境艰难,屡屡遭遇麻烦事。可是,那位朱雀天皇的尚侍胧月夜,却在源氏大将诸多麻烦事缠身的处境下,还是爱慕源氏大将。尽管行事不易,但还是悄悄有来往,两人时有幽会。
宫中开始举办五坛法会时,这两人趁朱雀天皇斋戒净身的机会,照例寻求那梦一般的幽会。尚侍胧月夜的女官中纳言君巧做安排,避人耳目,把源氏大将引领入昔日那间记忆犹新的走廊房间里。因正值法会期间,往来耳目众多,此房间又在走廊边上,中纳言心中不禁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看见。且说源氏大将的英姿,朝夕拜见的人,尚且百看不厌,何况胧月夜难得与公子见上一面,怎能不魂牵梦萦。尚侍胧月夜自身正值如花似玉的亮丽年华,虽然举止可能有欠庄重,不过她年轻秀丽、纯真可爱,也使源氏公子不禁倾心爱慕。就在这彼此倾慕的过程中,不觉间天色已接近黎明,忽然听见近处传来宫中值夜班的近卫武官故意清嗓子的声音,接着扬声喊道:“奉命巡夜啰!”源氏大将心想:“除了自己之外,想必还有另一名近卫武官躲在这一带幽会,被心术不良者告知值夜武官,让值夜武官吓唬那人吧。”又想自己也是个近卫大将,觉得挺滑稽的,也觉得怪令人讨厌的。那值夜武官四处巡逻,又
扬声报时辰道:“寅时一刻啰!”胧月夜不由得吟歌曰:
心绪纷扰泪濡袖,
报晓声声把心揪。
她那副离情别绪的可怜模样,着实可爱。源氏大将答歌曰:
悲叹终生命所致,
胸中郁闷无尽时。
源氏大将心神不安,匆匆走出房间。这时,夜色深沉,晓月当空,雾气弥漫饶有意趣,源氏大将虽然是身着极简便装偷偷前来,反而显出他那无与伦比的潇洒姿态。赶巧承香殿女御的哥哥头中将刚从藤壶院出来,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屏风后面。源氏大将不知情,径直走了过去,被他瞧见了,可真倒霉。这头中将,迟早总会非难源氏大将的吧。
源氏大将就这样不怎么费劲就能同尚侍胧月夜幽会了,可是他心中却想念着另一个把他拒之远远的、过于冷峭的藤壶皇后。他一方面敬佩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另一方面从自己不能随心所欲的角度看,又觉得她心肠太狠,很多时候对她满怀怨气。藤壶皇后很久没有进宫了,因为她觉得进宫没有意思,也觉得脸上无光。可是许久不见儿子冷泉院皇太子,心中又总是惦挂着他。皇太子没有其他可依靠的后援人,只有源氏大将照拂他的大小巨细事宜。可是源氏大将那种可恼的居心,至今依然如故,他的追求每每使她感到痛心。她想道:“幸亏桐壶院直到仙逝都不知我们那桩不伦之事,如今回想起来,都深感后怕。事到如今万一这桩丑闻泄露出去,且不说自己会身败名裂,对皇太子的前程势必招来极其不利的影响。”每念及此,不由得惊恐万状,缘此更勤于修炼佛事,祈愿借助佛力,促使源氏大将断了这个非正道的心思,自己也千方百计摆脱情网。却不料可耻的是,有一天,源氏大将不知找到了什么机会,竟悄悄地走到了藤壶皇后的近旁。
源氏大将似乎早有深谋远虑筹划好了,侍女们谁都不曾察觉。藤壶皇后看见源氏大将,只觉得仿佛是在梦中。源氏大将娓娓细说,吐露了苦闷无穷的心声,笔者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写尽。可是藤壶皇后远隔着屏风,淡然处之,不予理睬,最后忽觉心痛至极,在她身旁侍候的王命妇和弁君等人,惊慌得手忙脚乱,尽心尽力照顾藤壶皇后。源氏大将只觉得藤壶皇后对他太冷淡太无情,心中无限怨恨,懊恼伤心得浑浑噩噩,分不清过去和未来的事,心情只觉一片黑暗,神志也变得不清醒了。此时天已大亮,可是源氏大将却不想回家。众侍女听说藤壶皇后患病,不胜惶恐,纷纷前来探病,出出进进一派混杂的景象。源氏大将也吓得近乎失去了知觉,王命妇把他推进壁橱式的房间里,让他隐蔽起来。悄悄地给源氏大将送衣服来的侍女,心里也直着急。
藤壶皇后由于过分气恼,急火攻心,越发苦恼万分。她的兄长兵部卿亲王和中宫大夫等人前来探视,旋即召唤僧人做祈祷法事,忙乎了一阵。源氏大将隐蔽在壁橱式的房间里,心中忐忑不安地偷听外间的声响,心里惦挂着藤壶皇后的病情不知怎样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日暮时分,藤壶皇后的神志逐渐清醒过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源氏大将竟会躲藏在壁橱式的房间里,侍女们大概生怕她烦心,所以没敢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吧。藤壶皇后膝行到白日里就座的御座上坐下,她的兄长兵部卿亲王等人见她的神志逐渐恢复过来,心想大概好了,于是各自告辞回去了,藤壶皇后室内人少了。平常藤壶皇后近身侍候的侍女不多,其他侍女都退到帷幔外的各处,王命妇和弁君等人在小声商议:“如何设法让源氏大将从这里出去?今夜她的病如若再次发作,那可怎么得了。”
隐蔽在壁橱式房间里的源氏大将,看见房门有条缝隙,他便轻轻地推开,顺着屏风的夹缝,溜进藤壶皇后的居室。他望见阔别多日的藤壶皇后的姿容,感到难得一见欣喜万分,激动得热泪潸潸。只听见藤壶皇后说:“还非常痛苦啊!莫非我的气数已尽?”她说着脸朝外面的方向望去,源氏大将从这边望见她的侧脸,简直娇艳无比。侍女们给她端上水果,劝她说:“哪怕尝一尝水果!”水果盛在像砚盒盖似的盘子里,摆得很雅观,可是,藤壶皇后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她那神色令人觉得她只顾深深地感到尘世之烦恼忧伤,她那凝神沉思、愁容满面的模样,令人非常怜爱。源氏大将不由得想道:“藤壶皇后梳的发型、天庭的模样,那头长长的垂下来的秀发,那无与伦比的光润可爱的姿容等,怎么竟与西厢殿里的那位长得一模一样呢!”源氏大将觉得自己多年来与酷似藤壶皇后的紫姬相处,多少能使自己暂时忘怀思恋藤壶皇后的痛苦。现在一看,这两人果然惊人地相似,由于有紫姬的陪伴,多少能慰藉自己苦恋藤壶皇后的那份心思。源氏大将觉得这两人在气度之高雅和那难以接近却脉脉含情等方面,简直别无二致,难于分辨谁是谁。不过,也许是由于老早以前就无限倾心爱慕藤壶皇后的关系,如今觉得藤壶皇后更是正当最美的年华啊!简直可爱至极无与伦比。源氏大将想到这些时,内心激动得不能自已,终于神魂颠倒,从从容容地潜入了藤壶皇后围着帷幔的卧榻内,拽动了一下藤壶皇后衣裳的下摆。源氏大将身上特有的衣裳薰香味,扑鼻而来,藤壶皇后一闻便能断定是源氏大将。由于来得太突然,藤壶皇后顿觉可耻,又惊恐万状,吓得终于趴倒在铺席地板上。源氏大将埋怨她说:“哪怕转过脸来瞅我一眼嘛!”说着心中难过得只顾拽住她的衣裳想把她拉过来,藤壶皇后连忙脱掉外层衣裳,企图就此逃脱,却不料源氏大将无意中把她的秀发连同衣裳一把抓在手中,她想逃也逃不掉,心中极其烦恼,只恨这可能是前世造的孽缘,伤心至极。源氏大将迄今极力压抑住自己这份对她的恋心,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心潮澎湃,也顾不得失态了,一味热泪潸潸,千言万语倾诉不尽多日来的离愁别恨。藤壶皇后心中很厌烦,不愿作答,只是说:“我今天心情很差,有朝一日情绪好转过来后,再会晤吧。”可是,源氏大将还是不停地吐露衷情,在他那情意绵绵的话语中,也不无打动藤壶皇后的言辞,她心想自己过去也并非没有过错,但现如今如若重蹈覆辙再犯错误,那就太可耻了。藤壶皇后虽然也很怀念源氏大将的那份情意,但还是极力婉言拒绝了他的请求。今宵就这样度过了。源氏大将方面,也觉得对藤壶皇后这个人不能过分强求,若违背她的心意,自己面对这样一位气度高雅的人,未免显得太可耻了,于是源氏大将只是说:“就这样见见面也很好,有机会见面,至少也能慰藉我那思恋之苦于万一,此外哪还敢存有非分之念。”藤壶皇后听了之后,这才稍许宽心。即使是一般情侣在这种时候,都会增添无限的哀愁,何况他们两人,心中的痛苦更是无以名状。
天亮了,王命妇和弁君极严肃地力谏源氏大将赶紧离开此处,加上藤壶皇后内心无比痛苦,宛如半死的人的神色,源氏大将觉得她很可怜,便说:“让你得知我这个人还活在世间,实在惭愧,还不如死去的好,但抱恨而死将会给来世造孽啊!”他说这话时,那股痴迷劲实在惊人,接着吟道:
“相逢困难有谁知,
今生来世叹无止。
我的这份执迷之心,恐将会成为你的羁绊了。”藤壶皇后听罢,也不由得叹息,她吟道:
此恨缠绵无尽期,
君心轻浮乃缘起。
她漫不经心地吟诵,那姿态着实令人恋慕难舍。然而,源氏大将心想:“倘若不离开此处,她势必更伤心,于我亦多苦楚。”只好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告别了。
此后,源氏大将想:“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会晤藤壶皇后呢?恐怕只好等到她谅解我的苦楚的时候了。”别后,源氏大将也没有给藤壶皇后写信,没有进宫,没有去探望皇太子,在宫中几乎绝迹,只是独自憋闷在自家的一室里,不论是睡觉时或睡醒时,总是在想:“藤壶皇后为什么这么狠心啊!”他那苦恋之心,那悲伤的程度,使他失态,丧失体面,失魂落魄,甚至活像个病人。只觉得对尘世万念俱灰,每当想到“世事忧患烦恼添”,也曾想过:“算了,干脆出家了清净。”可是转念又想到那位可爱又可怜的紫姬,她衷心地依托于自己,实在很难舍弃她。
藤壶皇后,自从这次暗中与源氏大将会晤之后,心情一直就很不好。王命妇等人听说源氏大将故意憋闷在一室里,连一封信也没有捎来,想想源氏大将难得前来造访,却失望而归,觉得他也怪可怜的。藤壶皇后也有她的考虑,她为了自己的儿子皇太子着想,也不希望疏远皇太子的后援人源氏大将,此刻,如若源氏大将产生厌世之感,一心一意要出家遁世,这毕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源氏大将的那股邪念之根不断,那么我自己的恶名终究会泄露出去而流传于可厌的世间。再说,弘徽殿太后对我又有诸多子虚乌有的蛮横指责,我何不趁此退出中宫皇后之位呢?”她渐渐地考虑到这些问题来。
藤壶皇后回想起桐壶院在世时,对她宠爱备至,留下了许多诚惶诚恐的遗嘱,然而,如今世道已变,万事全无昔日的面影。“我自己纵令不落到戚夫人般的悲惨命运,也一定会发生足以使天下人耻笑的事件。”她觉得当今的时势令人厌恶,如此度日,实在难熬得下去,因此决心背离尘世遁入空门,然而不见儿子皇太子一面,就此削发改装,又于心不忍。于是悄然微行进宫会见皇太子。
源氏大将原本对藤壶皇后的关照是无微不至的,就连一些区区小事,他也关怀备至,可是藤壶皇后此番进宫,源氏大将却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前来送她。当然,一般面上的关照还是照常不变,不过了解内情的侍女们私下里都悄悄在议论说:“源氏大将对一切都感到极其厌倦呐。”她们都很同情源氏大将。
皇太子的长相非常俊秀,他长大了。阔别许久能与母亲见面,皇太子难得那么高兴,缠绕在母亲左右的那股亲热劲儿,藤壶皇后看了更加疼爱,遁入空门的决心不由得感到很难实现。一看到宫中的状况,觉得世态无常,大多已凄凉地改变了面貌,尤其是弘徽殿太后心肠之狠毒,也令人不安,自己出入宫廷亦有诸多不便,总觉得举步维艰,十分痛苦。长此下去,对皇太子未来的前程也很不利,实在令人担心。思绪纷扰,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询问皇太子说:“今后如若间隔长时间没有和你见面,待到见面时,你看见我已不像现在这样,而是变得异样了,你会怎么想呢?”皇太子凝视母亲的慈颜,一边笑着说道:“那么会变成像式部那样吗?怎么可能呢!”他说话的神情,简直可爱得无法形容。藤壶皇后不禁怆然而落泪,说:“那个式部是因为老了,才变得丑陋,我和她不一样,我是要把头发剪得比她的还要短,穿上黑衣裳,模样就像守夜僧一般。今后与你见面的机会也许会更少了。”皇太子认真地说:“您长久时间不来,我会很想念您的。”说着泪珠夺眶而出,他觉得不好意思就把脸转了过去,他那头轻轻晃动的头发,显得很清爽,那双令人感觉亲切的、润泽的眼睛,那模样,随着成长越发酷似源氏大将。他的牙齿有些虫牙,因此嘴里就有黑点,微笑起来的那股灿烂的劲头,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美女的亮丽。只是他长相如此酷似源氏大将,令藤壶皇后甚感遗憾,她觉得恰似美玉中的瑕疵,只因她深感人言可畏,格外害怕世人探知她的隐私。
源氏大将虽然非常想念皇太子,但是为了惩戒藤壶皇后那惊人的狠心,他强忍住对皇太子的想念,不去探望皇太子,带着无时不思念的心情打发日子。但又担心别人看了会乱加揣测,加上自己也感到百无聊赖,于是决定去观赏秋季野外的景色,顺便去参拜云林院寺,他的已故生母桐壶更衣的兄长是个佛门的律师,就在这寺院内修行。源氏大将想诵读佛经,进行修行,他在寺院里逗留两三天的过程中,感慨良多。红叶逐渐尽染,秋天野外的景色妖艳诱人,欣赏秋景的情趣,使他几乎忘却了故乡。源氏大将召集寺院内所有学问高深的律师,倾听他们的高谈阔论。也许是由于寺院环境的关系,越发使他感到人事之无常,他通宵达旦陷入深思,依然是“凄楚思恋狠心人”啊!脑海里自然地浮现出藤壶皇后的倩影。法师们在“黎明时分残月”的映照下,给佛爷供奉花和水,发出花盘碰撞的响声,**和色彩浓淡不等的红叶折枝散落各处,也呈现一派无常的景象。源氏大将接着又想:“这种修行,既可以慰藉现世寂寞无聊的心情,又可以造福于后世,既然如此,这乏味无聊之身,还有什么难以处理的呢。”律师用相当庄重的声调念诵:“念佛众生摄取不舍……”源氏大将听见这种长长的有节奏的诵经声,颇感羡慕,不由得暗自寻思:“自己为什么不下决心遁入空门呢?”可是,这种念头刚泛起,首先自己牵挂着的紫姬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这可能是尘缘未了,邪心作怪的缘故吧。这回可真是从未曾有过如此长时间离开紫姬了,心中甚为挂念,于是不断给她写信。信中也曾如是说:“我本打算尝试一下,看看是否能够舍弃尘世,然而还是难以慰藉我寂寞之心,反而越发增添孤独之感。眼下还有未听完的佛法讲义,暂时还在这边逗留,这期间,你那边近况如何?”他轻松地在一张陆奥纸上书写,字迹极其洒脱漂亮。还附上一首歌曰:
独居我家似朝露,
山风呼啸心苦楚。
紫姬读了这封情深意切的书信之后,不禁落泪,她在一张洁白的方形厚纸笺上写下答歌曰:
我似蜘蛛依朝露,
风吹丝网乱腾苦。
源氏大将看了,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她的字迹越发有情趣了呀。”说着微微笑,觉得她真可爱。他们之间经常有书信往来,所以她的字迹与源氏大将的很相似,她现在的字迹多了几分妩媚,运笔气势更增添了成熟女性的情趣。源氏大将一心只想精心地把她塑造成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完美的女子。
源氏大将所在的云林院距离槿姬斋院所在的贺茂神社很近。于是他就通过槿姬的近身侍女中将君给槿姬去函,他向中将君诉苦说:“我这般仰望羁旅的天空,思慕伊人,无比惆怅,不知斋院能否予以谅察啊!”他给槿姬斋院赠歌曰:
“生怕亵慢奉神人,
忆起当年诚怀念。
虽然‘往昔悲恋不复返’,想了也无济于事,但我觉得似乎能复返。”
源氏大将的遣词用语似乎很亲密,那是写在一张浅绿色的唐纸上,又在杨桐枝上系着白布条,装饰得很神圣庄严,一并赠送。回信由侍女中将君执笔:“其实也无可排遣解闷的,闲来无事追忆往事,有诸多感怀,那也无济于事。”书写得比往常细腻诚恳。斋院在那白布条一角上写答歌曰:
“不曾有过揪心念,
从何谈起忆当年。
我不曾有过那记忆。”寥寥几笔。源氏大将看了觉得:“斋院的文笔虽说并不细腻,却很明朗,草书等也很出色,更何况那姿容,她长成大人的模样,该不知有多么标致呢。”仅仅凭想象,源氏大将都动心了。可是如斯想又害怕亵渎神灵啊!回想起去年的今天,他正在野宫造访六条妃子,度过了令人满怀伤感的一夜,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怎么这两人的回应竟然都是同样的呢?他埋怨神灵在阻挠他的爱恋。他的这种毛病实在寒碜,既然非恋不可,那么在此前如若想方设法,未必不能成事,然而那时竟悠闲度日,蹉跎岁月,如今才感到后悔,这也是一种古怪的心理啊。至于斋院,她也知道源氏大将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毛病,因此偶尔给他回信时,也没有采取拒之千里的冷酷态度,这也有点令人难以理解。
源氏大将念诵《天台六十卷》的经文,有些不明白之处,就请高僧给予讲解。高僧说:“这山寺平日勤于修行功德,因此呈现如此可庆可贺之光彩。为佛祖面上也增光。”连身份卑微的法师们也皆大欢喜。源氏大将在过山寺生活期间,心静沉稳,继续思考人世间的诸多烦恼事项,几乎不想回家了,然而他惦挂着一个人——紫姬,她就成了他出家的羁绊,一想到她,他就不能在山寺久留了。告别山寺时,他向山寺布施丰厚的诵经酬劳,寺内所有上下僧人以及附近的山村平民百姓都获得了他的赏赐,他极尽所能地做了一番宝贵的善事之后,告别山寺踏上回归的路程。一路上望见卑微的村民像被扒到一起的庭院的落叶,一群群聚集路旁,诚心相送,满脸感念的泪花,拜谒车队。源氏大将身穿黑色的麻布丧服,乘坐居丧期间装饰成黑色的牛车,神情憔悴,没有什么特别华丽的装饰,然而人们透过车帘,隐约拜见源氏大将的尊容,都觉得他的姿容真是无与伦比。
且说紫姬,阔别许久,源氏大将觉得她的姿容比往日更加标致,呈现成年女性的文静端庄。她担心她与源氏大将两人的缘分今后不知会成什么样,那神情令人心疼也令人怜爱。源氏大将一想到自己为那不伦之恋,不知付出了多少痛苦和辛劳,她可能已知晓,前些日子她作歌曰“风吹丝网乱腾苦”确实很可爱,源氏大将对她比往常更加亲昵,给她述说了许多故事。同时源氏大将也想起久疏问候的藤壶皇后,于是源氏大将拟把从山寺带回来的红叶作为礼物送给她。他想,她看了定会觉得经过秋露润泽的红叶远比庭院里的红叶,色泽更加浓重艳丽,从而难以等闲看待自己送她红叶的这番丹诚的情怀吧。再说太长时间不去向她请安也很不体面,因此情不自禁地将信连同一枝红叶一并赠送给了藤壶皇后。信件礼物送到王命妇那里,信中写道:“听说藤壶皇后进宫探望皇太子,这很难得。我也很久没有前去问候皇太子和藤壶皇后了,不过心中总还是惦挂着两位,不知近况如何。由于我好不容易决意去山寺诵经念佛,且有预定的日数,不便中途而废,以至延至今日。我独赏红叶,‘恰似黑夜丝锦展’,可惜了。特送上,在您心情尚佳时,不妨一览。”
这枝红叶确实很美,藤壶皇后不由得注目观赏,只见红叶枝上按惯例系着一个打成小结的东西。有许多侍女都在现场看着,她的脸色在红叶的映衬下也泛起红潮,她心里在想:“源氏大将直到现在那份邪心还不死,实在令人厌恶。那样一个通情达理懂得深谋远虑的人,真可惜,不知怎么搞的,有时竟犯糊涂干出一些惊人的行为来,别人看了能不起疑心吗?”想到这些,她心里觉得很不痛快,于是将这枝红叶插在花瓶里,放置在远处房檐下的柱子旁。藤壶皇后给源氏大将的回信,只谈及一般的情况,以及与皇太子有关的,拜托他多加关照的事,是一封行文严肃的回信。源氏大将看了觉得:“她真是个聪明伶俐、硬心肠的人啊!”尽管对她存有怨恨的情绪,但是他对皇太子一贯无微不至地关照,现在更不能疏远他,免得别人起疑心。于是,在藤壶皇后行将从皇太子那里退出宫的当天,源氏大将就进宫去了。
源氏大将进宫,首先去拜见朱雀天皇,恰逢朱雀天皇空闲,于是和他闲话昔日今朝的诸多故事。朱雀天皇的容颜酷似父皇桐壶院,不过稍微比父皇更优美文雅些,他对人亲热,性情柔和。两人共叙,彼此交流哀戚的心绪。朱雀天皇虽然也曾耳闻,源氏大将与尚侍胧月夜的旧情尚未断绝,并且偶尔从胧月夜的神色上也能看出来,不过他认为:“这没什么,倘若这两人的关系是从现在开始的,那就太不像话了。他们的关系早在尚侍胧月夜进宫之前就存在了,那么两个熟悉的人彼此交心,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因此也没有加以责备。朱雀天皇和源氏大将两人天南海北地谈论了世间的诸多故事。朱雀天皇还向源氏大将询问了一些学问上不解的问题,还谈论到各自爱好的恋歌、歌物语等。在交谈的过程中,朱雀天皇顺便谈及那位斋宫赴伊势当天的事,并赞美斋宫容貌俏丽,源氏大将也推心置腹地将那天拜访六条妃子,在野宫深感充满凄怆情趣的黎明时分的情景,一无保留地向他叙述。
二十日的月亮逐渐爬了上来,这是一个月色秀丽别具风情的深夜,朱雀天皇说:“真想在如此清幽的景色中,举办一场管弦乐的乐事啊!”源氏大将却起身告辞,奏曰:“藤壶母后今晚退出宫中,我拟前往东宫探望皇太子,遵照已故父皇遗命,照拂皇太子,再说,皇太子又别无其他保护人。由于与皇太子有血缘的缘分,对藤壶母后亦当眷顾。”朱雀天皇答道:“父皇弥留之际遗嘱命朕视皇太子如己出皇子,故朕亦十分关心,但又不宜过分张扬。皇太子年龄虽小,但书写笔迹格外有灵气啊!朕万事愚钝,有此聪慧太子,亦觉脸上增光。”源氏大将又奏曰:“从大体上说,皇太子确实十分聪慧,然而虽有成年人模样,其实年龄尚幼,尚未成材。”接着又将皇太子的日常一般情况奏上,然后从御前退出。
且说弘徽殿太后的兄长藤大纳言,他的儿子名叫头弁,凭恃祖父手握大权,成为当今显赫一时的年轻红人,傲视一切,无所顾忌。这时头弁正前去探望妹妹丽景殿,恰巧遇上源氏大将的先行开路人员小声喊着开道,从后面赶了上来。头弁的车子一时停住,头弁在车内缓慢地朗诵:“白虹贯日,太子畏之。”源氏大将听了心中很不痛快,但又不能责备他。因为听说弘徽殿太后痛恨源氏大将,处处要找他的麻烦,太后的近亲也常常做些令源氏大将难堪的事,此刻源氏大将虽然觉得十分讨厌,但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了。
源氏大将来到东宫时,藤壶皇后尚未退出。源氏大将托侍女转达称:“由于晋谒天皇,因此时至深夜才来问安。”其时一轮明月当空照,清幽美丽,藤壶皇后不由得缅怀桐壶院在世时,每逢这般充满情趣的月夜总要举办管弦乐会娱乐消遣,在华美的氛围中欢快游乐的情景,如今宫殿建筑依然在,只是人事诸多改变了,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吟道:
九重夜雾遮明月,
遥念清幽空悲切。
藤壶皇后命王命妇将此歌转告源氏大将。两人间隔甚近,透过帘子源氏大将隐约可以感觉得到帘内藤壶皇后的动静,倍感亲切,昔日对她那冷酷无情的态度心怀怨恨,此刻也全然忘却,不禁怆然而落泪,遂答歌曰:
“月影依然映秋色,
夜雾隔阂苦奈何。
古人不是也有‘朝霞亦似人心妒’之事吗?”
藤壶皇后依依惜别,舍不得离开皇太子,对他说了各种事情,然而皇太子毕竟年幼,理解不到那深层含意,藤壶皇后不免极其担心。皇太子原本习惯于早就寝,但是今宵他大概是要等到母后离开之后才睡吧。送别母亲时,皇太子虽然很舍不得,但还不至于缠住她不放。藤壶皇后非常心疼,觉得皇太子太可怜了。
源氏大将一想起头弁朗诵的那句话,心中就不安,觉得世间令人烦恼的事太多。很长时间
也没有与尚侍胧月夜通信了,不知不觉间,时令已到秋冬之交下了头一场小阵雨的时候,景色萧然。不知胧月夜是怎么想的,她给源氏大将寄来了一首歌,歌曰:
望断秋水无来鸿,
岁月蹉跎寂寞中。
萧索的晚秋气象也催人多愁善感,估计这位尚侍胧月夜寂寞难耐,才积极地悄悄写了这首歌差人送来,她的这份心不招人嫌,源氏大将让送来信者稍候,他让侍女打开放置唐纸的橱柜,从中挑选一张特制的好纸,并精心选取笔墨,给胧月夜写回信。那神采格外艳丽,他跟前的侍女们见此情状,都在挤眉弄眼互相牵扯衣袖私下揣摩:“这信是给谁写的呀?”源氏大将走笔写道:“纵令来函述怀也无济于事,一心惩戒自己,不敢再尝试,非常沮丧。正值只顾忧虑自身之事时,顷接来函,有感曰:
莫将别离思恋泪,
视为深秋阵雨辈。
只要彼此心灵相通,纵然仰望寂寥的苍穹,亦能忘忧解愁吧。”信中细腻地吐露衷情。源氏大将似乎收到了许多类似这样惊人的苦诉怨恨信,但他只作了略有风情的回信,这些信似乎都没有深深打动他的心。
藤壶皇后决意在为已故桐壶院一周年忌辰做法事之后,继续举办八讲法会,为此诸多费心准备张罗此事。十一月初一前后,是国忌之日,大雪纷纷扬扬。源氏大将赋歌寄赠藤壶皇后,歌曰:
去岁今日永诀别,
何时重逢谁能决。
今天是举国哀伤之日,藤壶皇后旋即答歌曰:
苟延余生多苦楚,
今日恍若再共度。
藤壶皇后虽然不是格外用心来书写此歌,但是源氏大将看了觉得既艳丽又高雅,大概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吧。她的字体运笔,虽然并不特别优异,也不时兴,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情趣荡漾其间。今天,源氏大将也压抑住对她的恋情,专心诵经念佛祈求冥福,热泪却宛如可怜的融雪水滴,情不自禁地滴落。
过了十二月十日,藤壶皇后举办的八讲法会开始进行,气氛无比庄严。从每天为死者做佛事诵经开始,经卷的装潢非常讲究,玉轴、绫罗的封面,用竹席子包装,其精美无与伦比。这位藤壶皇后,即使在平常场合,对细微小事物的装饰也很讲究,追求精致完美,更何况像今天这样的大场面。佛像的装饰、花几上的桌布等,甚至令人误以为是真的极乐世界呐。第一天是为先帝祈求冥福,第二天是为母后做佛事,第三天是为桐壶院祈求冥福。这一天是宣讲《法华经》第五卷的日子,公卿大臣们不顾当世掌权人的猜忌,许多人都前来听讲。今天特选修行格外优秀的高僧担任讲师,因此从“僧人背薪”开始宣讲,虽然是同样的歌词,今天的念诵显得格外庄重。众亲王供奉各种物品,并围绕佛像边走边念诵。源氏大将所准备的供养品,所讲究的意趣之深邃,与众人迥异,常人无法比拟。作者似乎始终净表扬源氏大将,不过由于每次遇见他都觉得他越发俊美,褒他实在也是情不自禁啊!
最后一天是藤壶皇后自己满愿的日子,她在佛前宣誓,决心出家。在场的人无不大为震惊。她的哥哥兵部卿亲王以及源氏大将也大吃一惊,顿时感到茫然。兵部卿亲王在仪式举行半截时,退场进入帘内,藤壶皇后向其兄表明自己已下定决心。法会结束时,她召来比睿山的住持,并请他为她授戒。藤壶皇后的伯父横川僧都走近她身旁,为她落发,这时殿内人心震撼,不祥的哭声充满殿堂。就算是身份卑微的老人,行将出家之时,也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更何况藤壶皇后平素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意向的蛛丝马迹,因此,兵部卿亲王哭得非常伤心。参加法会的人们,觉得四周的氛围很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同时也觉得很凄凉,大家都同情落泪,濡湿了衣袖而回家。
已故桐壶院的皇子们,回想起藤壶皇后往日的荣华富贵景象,感慨万分,悲伤不已,都前去慰问她。惟有源氏大将独自留下,孤坐席上,默默无言,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怅惘茫然。但他又担心别人会起疑心:“他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呢?”于是,源氏大将在兵部卿亲王退出后,前去慰问藤壶皇后。此时人群逐渐散了,四周恢复宁静,侍女们一个个在抹鼻涕眼泪,三三两两在各处聚集。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望着雪光映衬下的庭院景象,不禁忆起昔日的往事,浮想联翩,痛苦难耐,勉强按捺住潮涌般的思绪,请侍女传言问道:“为什么如此急于下决心?”藤壶皇后照例让王命妇传言,答称:“此决心并非今日突然做出的,因估计早说了,难免会引起人们的骚扰,搅乱我的心。”这时,源氏大将在帘外似乎也可以感觉得到帘子内的动静,许多侍女云集在那里,隐约传来衣服的摩擦声,坐卧举止动作小声而亲切,那转动身体流露出的唉声叹气,令人感到充满了难以慰藉的悲伤氛围。源氏大将不由得感到她吐露的心声确有道理,他万分悲伤难过。此时,户外狂风大作,雪花纷飞,帘内飘来一阵阵芬芳的“黑方”薰香味,佛前供奉名香的烟雾也微微地袅袅腾腾,加上源氏大将身上的薰衣香,汇合成宜人的芳香世界,这充满情趣的夜景,令人感到宛如身在极乐净土的环境里。皇太子也派使者来了。藤壶皇后回想起前些日子与皇太子话别时,儿子的那番话,她的决心再坚定,也难以压抑住悲从中来,她伤心得一时难以作答。源氏大将见状,颇合时宜地帮她答谢来使。这时殿内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心潮起伏,平静不下来,源氏大将也无法倾吐衷肠。作歌曰:
“月挂云霄诚可羡,
为子摸黑独自怜。
我有这种想法,乃由于自己缺乏勇气,我对你的坚强决心,真是无限羡慕。”源氏大将只说了这几句。这时,侍女们都守候在藤壶皇后身边,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又无法倾诉,万般焦急。藤壶皇后答歌曰:
“一般忧患皆抛弃,
亲缘何时全背离。
仍有一丝烦恼挂心头啊!”这答复的一部分,估计是来传言的侍女体察源氏大将的心情,擅自修改过的吧。源氏大将满腔悲情,痛苦万状,郁闷地退出了皇宫。
源氏大将即使回到二条院的自家宅邸,也是独自在自己的居室内歇息,但还是不能合眼,继续在思索世间的许多令人厌烦的事情,心中只惦挂着皇太子的事。他辗转难眠,想道:“已故父皇桐壶院辞世之前,封藤壶女御为中宫皇后,有意正式安置她做皇太子的保护人。谁承想藤壶皇后似乎是忍受不了世道之艰辛可恶,遁入空门,恐怕不能再保留皇后之位了。如果连我自己也舍弃皇太子而出家的话……”思虑万千,通宵达旦。源氏大将还想到,现在还必须为刚出家的藤壶皇后准备些日用器具,于是命家人急忙准备,须在年内料理停当。王命妇也陪同藤壶皇后一起出家,因此对她也应该诚恳关照。如若过于详细叙述这些细枝末节,难免冗长,还可能有所遗漏呢。本来在这种时候,亦会有一些饶有兴味的和歌出现的,这也省略了,未免令人感到有些美中不足。
藤壶皇后出家之后,源氏大将来造访她,顾忌世人的闲言碎语也比以前少了,有时候还有机会和她直接晤谈。源氏大将对藤壶皇后的恋情,虽然还深深地埋藏在内心中,但是如今也只能让它深埋下去,不应表露了。
旧岁更新,宫中又呈现一派繁华的景象,或举办内宴或举行踏歌会等,藤壶皇后听说此事,只觉人事无常,她肃静地勤于修行,一心只想为后世积德,有个美好的前途。她觉得自己已远离过去种种艰难、烦恼的岁月。往常的诵经堂自不消说还保留在那里,另外还特意兴建了一所经堂,就在西殿的南边,与正殿有些距离,她迁移到新经堂,每天诚心修行。
源氏大将前来造访。他环视四周,觉得这里毫无新年的氛围,宅中一片寂静,人影稀疏,只有藤壶皇后的几个亲近的侍女低垂着头坐着,也许是自己的心情使然,只觉得她们的神情仿佛满心委屈的样子。只有吉利的白马依然如故牵到这宫邸来绕行,侍女们正在观看白马。昔日每到新春,众多公卿大臣竞相前来贺年,如今这些人故意绕道而行,或过门而不入,直奔右大臣宅邸而去,在那里云集。虽说这是势在必然,但是不禁令人感到世态炎凉啊!恰在此时,侍女们看到源氏大将热诚来访,他那俊秀的英姿,真不愧是以一当千,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源氏大将从客人的角度看,四周呈现一派极其凄凉的景象,不由得催人万般感慨,他蓦地说不出话来。再看看出家人的住处,与昔日不同,帘子的边缘和帷幔都是深蓝色,从一处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浅灰色或橙黄色的袖口等,觉得相当优美、典雅。惟有池面开始全面解冻的薄冰和岸边发芽的柳树,没有忘记春季时令的到来。源氏大将环顾四周的景象,遂低声吟咏:“木瓜亦有心。”他那神态无比优雅,接着他又赋歌一首曰:
得见割藻海女寮,
怆然泪下松浦岛。
藤壶皇后的房间进深并不太深,房间里的空地方几乎都让出来,摆上供奉佛的用具,因此藤壶皇后的座位,距帘子外面的源氏大将似乎比较近。藤壶皇后的答歌曰:
浦岛面影已不再,
难为海浪涌过来。
答歌虽然是隔着帘子传出来,但是她咏歌的声音,还是隐约能听得见,此前强忍住的泪珠,此刻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源氏大将又担心自己的这副模样被淡泊红尘的尼姑们看见,怪不好意思的,因而没有多谈几句就告辞了。源氏大将离开后,几位年长的侍女一边流泪一边赞美源氏大将说:“啊!这位公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英姿飒爽、俊美无比了。想起往时他那无忧无虑、富贵荣华、显赫一时、天下惟我独秀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他怎么会懂得世道人情呢。没想到他如今竟已变得沉稳大度,即使对一些区区小事,也都能体恤照顾周全,不知怎的,看了不禁令人心疼他呢。”藤壶皇后也有许许多多往事回忆。
春季司召时,在藤壶皇后的三条宅邸内任职的人们,都没有得到理应赐下的官位。按一般道理,或从中宫皇后的关系来说,都是应该有加官晋爵的,今年却全然没有。因此有许多人都在悲叹,愤愤不平。藤壶皇后虽然就这样出家了,但按理说没有理由立即废除她的封位和俸禄,然而此次朝廷竟然以她已出家为借口,对藤壶皇后的一切待遇都作了诸多的变更。藤壶皇后本人早就摒弃尘世间的诸多烦心事,可是宅邸内的官员们都觉得自己失去了依靠,悲叹不已。藤壶皇后看到他们的神情,也每每动心,感到很不愉快。自己已经别无所求,自身如何无所谓,只要皇太子日后能顺当地即位,她一心只惦挂着这件事,毫不松懈地勤于修行佛道。由于皇太子的身世有不为人知的险恶内情,使她感到不安和恐惧,她不断地向佛祈祷:“万般罪孽都该归咎于自己,祈愿佛祖宽恕皇太子的无辜。”她借念经诵佛,慰藉心中的烦恼。源氏大将看到她的这般情景,很能体谅她的心境。源氏大将殿内的人们,像藤壶皇后宅邸内的人们一样,在待遇上也都遭到坎坷。源氏大将觉得这人世间太卑俗,毫无趣味,成天闭居家中。
左大臣公私两方面都很不顺心,觉得世态全变了样,太没意思了,于是上书辞官不做。朱雀天皇想到父皇桐壶院在世时把这位重臣当作难能可贵的后援人,并留下遗嘱要长期把他当作国家的柱石,因此不能怠慢这位重臣,不予批准他的辞职。左大臣屡屡上书辞官不做,但还是无济于事,屡遭退回。可是左大臣还是坚持辞官不做,闷居家中。如今惟有右大臣一族,愈益享尽无限的荣华富贵。身为一代重臣尽忠尽职的左大臣,就这样遁世引退了,因此朱雀天皇都觉得失去了依靠而寒心。世间有正义感的人们,无不哀叹惋惜。
左大臣府上的诸公子,一个个人品厚道,受世人的敬重,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近来整个消沉了下来,那三位中将等,在政界里更加郁郁不得志。三位中将以往虽然时不时到四女公子处留宿,但是由于他对妻子四女公子的态度一向冷淡,因此右大臣也没有把他划归可心的女婿之列。三位中将可能早有所悟,因此此番的加官晋爵没有自己的份儿,他对此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看到连源氏大将都如此沉静闭居家中,可以想见如今的世道已经靠不住了,更何况自己呢,这种遭遇势在必然的了。于是他经常前去造访源氏大将,或谈学问,或奏管弦乐。他们想起昔日两人总在一起狂热地竞赛,现在也如此,即使是一些区区小事,也还是要比个高低。源氏大将于春秋二季举行季节的诵经仪式自不消说,还临时举行种种尊贵的佛事法会,并召集一些无事可做的有闲工夫的文章博士前来,或赋诗,或玩隐韵游戏,借以消磨时间,排遣积郁,几乎不进宫中执役,随心所欲地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这样一来,又招来世间人们诸多的闲言碎语,渐渐地发展到有人对源氏大将作令人讨厌的非难。
夏雨宁静地绵绵降下,闲来无事之时,三位中将带了许多宝贵的诗集来到源氏大将的二条院。源氏大将也命手下把殿内的书库打开,还从未曾打开过的橱柜里略事挑选出几本珍藏的有渊源的古集来。他不声不响地召集了众多精于此道的人士,有五品以上的公卿,也有大学寮的博士,云集一处,按单数和双数,分成左方和右方两组,比赛隐韵。优胜者获得的奖品等,也是无比精美,众人竞争激烈。随着竞赛下去,出现了许多困难的押韵字,每每把精通此门道的著名博士也给难住了。源氏大将在此关键时刻不时从旁给予启发,可见他才学之精深。在座众人不由得赞叹说:“源氏大将怎么能具备如此全面的才华,准是前世修来的果报,因此万事才优胜于一般人。”胜负的结果终于见分晓,三位中将一方即右方败下阵来,因此,过两天后,三位中将得举办输方的飨宴。宴请尽量不铺张而从简,优美的丝柏木片制成的多层饭盒等,还有各式各样的奖品都出现了。这天照例请来了许多人,赋诗作乐。台阶下的蔷薇有那么几朵开始绽放,这景致要比春秋鲜花怒放时的情景,显得清静幽雅,这是一个饶有情趣的季节,大家融洽开怀地抚弄管弦享乐一番。三位中将的儿子今年刚做了殿上童,他才八九岁,歌声非常甜美,还会奏笙吹笛等。源氏大将也很喜欢他,把他当作游戏的伙伴。这个孩子是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的次郎君,由于有外祖父做坚强的后盾,人们寄希望于他的远大前程而非常重视他。这孩童心肠好,性格耿直,长相俊秀。在宴席上当人们觥筹交错有点凌乱的时候,这孩童就扬声唱起催马乐《高砂》的曲子来,歌声悦耳,源氏大将脱下外面那层衣服奖赏给他。源氏大将喝得比往常多些,满脸泛红,更显得容光焕发,无比俊美。他身着绫罗便服,外罩一件单衣,透露出的肌肤显得格外美,上了年纪的博士们从远处瞻望,不禁感动得落泪。当孩童唱到《高砂》的最后一句“君貌胜于百合花”时,三位中将便举杯敬上源氏大将一杯酒,并吟歌曰:
祝福今朝花初绽,
君貌胜花众慕瞻。
源氏大将微微笑,接过酒杯答歌曰:
“乖违时令今开花,
难耐夏雨来糟蹋。
已经衰败了。”这是故意开玩笑。其实他喝得并不算多,却装着酩酊大醉的样子。三位中将责难他,强令他多喝几杯。这时,人们吟咏的歌不计其数,不过大多是一些乘酒兴而逢场作戏的无心之作,按贯之所谏诤,为避免烦琐,予以省略。众人或作和歌,或赋汉诗,净是些赞美源氏大将之作,源氏大将也得意洋洋,不禁自豪地咏唱:“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这种自我比喻确实恰当,不过他是成王的什么人呢?惟有这点是他于心不安无法清楚咏唱下去的。藤壶皇后的兄长兵部卿亲王也经常来拜访源氏大将。这位亲王对管弦音乐等特别精通,因此他们彼此之间是优雅意趣相投的关系。
这时,那位尚侍胧月夜由于患疟疾时间较长,为了做念咒祈祷等法事方便起见,出宫回到娘家右大臣宅邸里来了。经过举行包括祈祷佛爷保佑在内的种种法事之后,她的病体恢复了健康,家中人人皆大欢喜。胧月夜自认为这时候正是难得的好机会,于是与源氏大将密约,煞费苦心地硬要策划每夜都幽会。胧月夜正当风华正茂的青春期,娇艳妩媚,最近因病略微清减,却反而更觉可爱。胧月夜的大姐弘徽殿太后,这时也和她一起回娘家,周围环境对于他们的行事十分危险,然而源氏大将偏偏有个痼癖:越困难就越要去做。因此他偷偷地度过了几度良宵。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自然会有人察觉,但是人们由于害怕招惹麻烦,没有人将此事禀报太后,右大臣更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一天夜里,骤雨凄厉,雷声轰鸣,直至破晓时分,右大臣家诸公子以及弘徽殿太后的侍从女官等人纷纷醒来四处走动,人声嘈杂,耳目众多。侍女们害怕雷雨都聚集到附近来,源氏大将无论如何也无法脱身,在这过程中天亮了。胧月夜的寝榻帷幔外面,周围都是侍女聚集在那里,源氏大将和胧月夜这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侍女中只有两人知道内情,焦急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待到雷声停,雨渐小时分,右大臣走到这边来探视,先到弘徽殿太后室内探望。人们的行动声被阵雨声所遮盖,使源氏大将和胧月夜都没有察觉到,不料,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右大臣蓦地轻松走进了胧月夜的居室内,他一边撩起帘子一边问道:“你怎么样啊?昨夜的情景好吓人哟,我惦挂着你却未能来看你,你兄长和太后的侍女等人都来探望过你了吧?”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举止显得轻率,源氏大将看在眼里,虽然处在狼狈周章的境地,却忽然想起左大臣的庄重神采,自然地两相比较,觉得右大臣简直可笑得无法比拟,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笑。源氏大将认为右大臣本该进入帘子内之后再开口说话才合乎规矩。
尚侍胧月夜非常苦闷,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慢慢腾腾地从帷幔内膝行出来,右大臣看见她满脸泛起红潮,以为她还在患病发烧,遂对她说:“怎么回事?你的气色还是异乎寻常嘛,想必是妖魔还在执拗地缠身吧,还应该再继续做法事才好啊!”右大臣在说话的当儿,蓦地发现一条浅紫红色的男用腰带,缠绕在女儿胧月夜的衣服上拖着出来,他觉得很蹊跷。接着又看见一张写有和歌的怀纸掉落在寝榻帷幔的下方,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免大吃一惊,问道:“那是谁的?好眼生的东西呀,拿过来让我瞧瞧,看是谁的。”胧月夜吓得猛回首一看,这才发现。可是事到此刻已蒙混不过去了,还有什么话可回答的呢。她吓得魂飞魄散。为父者右大臣身份如此高贵,倘若怀有宽宏的胸襟,当然会体谅女儿而想到她大概是害羞的吧。可是,偏偏这位右大臣是个性情急躁、毫无宽容心的大臣,他无所顾忌地去把那张怀纸捡起来,并就势窥视了一下寝榻帷幔内的情景,只见一个男子身穿令人讨厌的皱巴巴的睡袍,恬不知耻地躺在女儿寝榻上,此男子这时才拉起衣物把脸盖住,设法掩饰过去。右大臣觉得发生这等事实在卑鄙下流,顿时惊呆了,同时深感自愧内疚,也万分恼火,然而,毕竟不便当场公开揭露出来。他气得两眼昏花,只好拿着那张怀纸径直折回自己的正殿去。胧月夜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昏死过去。源氏大将深感遗憾地想道:“积恶过多,终于到了承受世人非难的时候啦!”但是看见眼前胧月夜那副可怜的难受神态,还是设法尽量安慰她。
右大臣本是个由着自己性子行事的人,想到就说,心里憋不住事是他的本性,再加上上了年纪愈益固执偏见,因此他毫不游移地把这桩事向弘徽殿太后一无遗漏地和盘托出。右大臣说:“发生了如此这般的事件,这张怀纸上的字迹,正是右大将的手迹。固然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由于我们的心软宽恕了他,才酿成今天的事件。昔日我曾因相中他的人品,宽恕他万般的罪过,也曾表示过愿招他为女婿,可是他一概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而且以非常薄情、冷淡的态度看待此事,我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内心虽然气愤至极,可转念又想这或许是前世注定的孽缘,只好认命。我想经我多方述愿,朱雀天皇也不至于把此女当作失身之女而摒弃她吧。这样,总算能如我所愿,送进宫中来。但女儿毕竟有瑕疵,不敢过分奢望女御之尊,只好让她屈就尚侍之位,这点在我来说,已是莫大的憾事。如今她又发生这样的事,更令我痛心。虽说拈花惹草是男人常犯的毛病,可是这大将的心思也真是岂有此理!他对斋院槿姬,竟也胆敢亵渎神明,悄悄地给人家寄情书,世人风传他们之间的关系蹊跷,这种冒犯神灵的事等,不仅关系到世风的问题,对他自身也很不利啊!我想他不至于做出那种轻率鲁莽的事来吧。何况他是当今的有识之士,风靡天下,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特殊存在,我迄今不曾怀疑过大将的居心,可是……”
弘徽殿太后对源氏大将早就怀恨在心,听了父亲右大臣的这番叙述,更加怒不可遏。她说:“谈到朱雀天皇嘛,自昔日以来他就受到人们的藐视,那个辞职回家的左大臣,不愿把自己视为无上宝贝的独生女葵姬许配给身为兄长的皇太子,而宁肯把女儿嫁给被降为臣籍的弟弟源氏,新婚共寝的时候,源氏才刚到元服之年呐。说来我原本就有意要让六妹胧月夜进宫侍候朱雀天皇的,不料竟发生了那桩愚蠢可笑的事,然而谁都不以为然,众人都心向源氏大将,站在他一边袒护他,结果妹妹的女御之望落空,只好屈居尚侍之位。我常以此事饮恨在心,总想千方百计提升妹妹的地位,使她不亚于他人,其中也有要洗刷那个可恨的人的凌辱的因素在内。谁知妹妹竟甘愿接受自己心爱者之**。看来那有关斋院槿姬的传闻是真的吧。不管怎么说,看上去,源氏对朱雀天皇之所以觉得很负疚,乃因朱雀天皇对东宫皇太子未来继位的问题怀有好意的缘故,这也许是不言自明的。”她理直气壮,打破情面地数落个不停,缘此连右大臣都觉得源氏大将怪可怜的,他后悔地想:“自己何苦要把这桩事泄露给弘徽殿太后呢。”于是委婉地劝解说:“你说得固然在理,不过此事暂且不要泄露出去,你也不必告诉天皇。此女之所以又犯此罪过,大概是因为上次犯了过错,天皇并不摒弃她,因而有所依恃,才敢做出这种事来吧。你先秘密地劝诫她,她如若不听你的劝诫,那么这个罪过就由我来承当。”弘徽殿太后听了这话后,怒气仍然未消。她暗自琢磨着:“六妹胧月夜和我住在一起,理应无空子可钻,源氏竟敢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在作弄我们嘛。”越想越气急败坏。她暗自盘算:“这正是个好机会,要狠狠地惩治一下源氏大将。”她似乎在绞尽脑汁策划行动的计划。
(本章完)